《无冕之王与打树花人》板块儿

65、第 65 章

　　小镇的墓地不大，环境却很好。青灰色的墓碑散落在稀稀拉拉的树林间，常宴走在落满枯叶的小路上，目光一排排扫过石碑上刻着的名字。

　　一块崭新的灰黑色花岗岩立在一棵三五米高的桂花树下，蒋十一的彩照挂在上面，咧着嘴好像就站在那儿冲着常宴轻笑。

　　常宴刹那定住了脚步，手指忽地紧握住了手里的手捧花，塑料包装纸被捏得皱巴巴的，在寂静的四野发出窸窣的声响。

　　他掏出一张纸擦了擦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又俯下身一点点拂去了薄薄一层已经枯萎的桂花残骸，再才恭恭敬敬地把手里的花轻放了下来。

　　墓园的角落里有个小土坡，坡顶长着一棵枝干遒劲的香樟树，展开数十米的树冠葳蕤葱郁，就好像小摊贩撑开的那种大伞，完全能够遮风挡雨。

　　树冠的阴影下，一个人双手抱胸斜靠着树干，不近不远地伫立在常宴的身后，目视着他默立在蒋十一的墓碑前许久才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常宴正转身离去，余光一瞥却看到了那边模糊的身影，他错愕地微眯了下眼，试图看清那个熟悉影子的脸。

　　付川行纹丝不动地靠站在小土坡的大树下，看着常宴从缓慢地察看，到看清，再到步伐仓促地快速冲上了坡。

　　“川、川行……”快跑到坡顶时，眼前的那张脸终于变得清晰真实，常宴急促地喘着气，放缓了脚步，撑着膝盖艰难地爬完了最后几步路，停在了离付川行两三米外的平地上。

　　付川行漠然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沉郁地嗓音听起来没什么情绪：“工作完回来了？”

　　常宴慌张地点了点头，口中嗫嚅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把现在这场难得的对话维持下去。

　　“来干什么？”付川行见他局促不安又说不出话来，只好继续问了一句。

　　“我来看看你，看看师父。”常宴惶恐地回答着，没了底气的声音小得可怜。

　　地面上的枯叶响起一阵清脆的哗啦声，付川行掸了掸衣袖上臂处沾上的草木灰尘，头也不回地从常宴身边掠过，慢吞吞地朝坡下走去。

　　“付川行！”常宴猛然转身，凄厉的喊声杂着不明显的哭腔，“你等等，我有话要说。”

　　他跌跌撞撞地追过去，急匆匆的速度加上下坡时前冲的惯性，推搡着他差点儿滚下坡去。

　　幸亏，付川行一把扯住了从自己身边擦过，刹不住车直往下冲的影子，常宴才得以以狼狈的姿势站稳了脚步。

　　付川行的手没有在常宴身上多花任何多余的一秒，几乎就是扯回他之后立马丢了手。

　　“有什么话这么急？不知道这是个坡？”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脚下，也偶尔抬头眺望一下远处夕阳渐沉的天线。

　　常宴隔着一人的距离跟在他的斜后方，刚刚被硬生生扯住的胳膊火辣辣地灼着，骨头好像都快脱节了似的。

　　他本以为付川行的这句话是在嗔怪，但等他闪着目光看过去时，却只看到那头骨□□发如短刺的后脑勺。

　　付川行没有一点儿想听的意思，自顾自地朝着坡下走，根本不去管身后那个有话要说的人究竟跟不跟得上自己。

　　“川行，你……我是想跟你道歉。”常宴试探着稍稍拉近了一点距离，低声下气地说道。

　　付川行在前面脚步微顿，接着略侧过身向后瞥了一眼，脸上似乎带着不可思议：“道什么歉？一句话而已，有用么？”

　　“那我晚上能去看你表演吗？”常宴甩掉了脸皮，锲而不舍地跟着他。

　　“你随意，但现在别跟着我。”付川行回应着，脚下越跑越快，七拐八绕地把常宴丟在了某个巷子里，自己逃之夭夭。

　　时近傍晚，从墓园离开后，付川行直接一路去了城门口。

　　师叔们已经坐在附近的茶肆里喝起了茶，星星点点的几个镇民也都从自家端着小板凳霸占了观众席最前排的位置。

　　小孩子们抓着从师叔们手里讨来的柳木勺，追着笑着。再远处陆续走过来的，有些面生的一看就不是镇子里的人。

　　“哥，我也想要个勺儿。”

　　付川行循声低头，一个个头刚到自己腰间的小男孩儿正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抬头盯着他。

　　“怎么，刚哭过？”付川行目光一扫小孩儿红红的眼睛，半开玩笑地笑问道。

　　小屁孩更加委屈，指着在城门口笑声震天的那群孩子说道：“他们都有，就是不带我玩儿。”

　　付川行淡笑着把手摸到后腰，扯下了挂在那儿的木勺，在小家伙面前晃了晃：“下次直接去和他们抢，抢不过就干一架，明不明白？”

　　男孩擦着眼泪去接柳木勺，激动地直点头，嘴里叽里咕噜的估计自己都不知道说出了些什么话，但付川行却听得真切：“以后我也要打树花，这样我就有我自己的木勺了。”

　　他看着小小的背影渐渐跑远，凝重地转身和师叔们坐到了一起，嗑着碟子里的瓜子，走了神儿。

　　“你们别说，还是在镇子里打打树花来得清闲，我这老胳膊老腰，这段时间都很少犯病了。”

　　“是这么回事儿，本身我们就不图赚什么钱，在镇子里给熟人打个树花，平时随处都能蹭顿饭，多舒服啊。”

　　付川行静静听着师叔们一唱一和地交谈声，只是偶尔附和着点点头。

　　“诶，那不南扬的那个小记者吗？”桌边的一人提着茶壶正准备倒茶，抬眼却看到了正对着城门口的石狮子坐着的常宴。

　　他把整个人拘在了小小的一张凳子上，鼓囊的羽绒服让他看上去像个圆滚的球。

　　一个师叔嘬了一口茶，慢慢道：“我之前看到他在那个地震的地方采访了，现在这么看过去，小记者好像瘦了不少。”

　　付川行盯着茶面上映出的自己半边影子，倏尔也抬头朝石狮子那儿看了过去。

　　人潮越聚越多，渐渐淹没了常宴的身影。孩子们还回了柳木勺，表演者们几乎同时从桌边站起了身，拢紧叠穿在外面的羊皮袄，穿过人群朝城门口走去。

　　只有付川行光着两只臂膀单穿着蒋十一的旧袄，像是活在盛夏八月一样，格格不入。

　　他们在镇子里打树花用的废铁，全是镇民自发筹集出来的，谁家但凡有点没用的铁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丢给他们。

　　对着香炉、城门和祖宗牌位一一祭拜之后，付川行和小师叔一起把方木桌搬回了角落，站在城门的一侧，静候着登场。

　　闹腾的孩子们攀着围栏，嬉笑着朝那俩站在黑暗中的表演者挥舞着小手，好像在他们心中，站在树花下那是勇敢者的游戏，面前的每一位都是英雄一样闪闪发光的人物。

　　常宴踮着脚探长了脖子，才勉强越过人群看到一点就站在自己不远处的付川行。他刚想上前一步靠近一点儿，台上就有人一声招呼，付川行随后顺着声音脚步到了盛满铁水的容器前。

　　最后一朵盛大的树花照亮了小镇的夜空，飞上天与星星们碰了个面，然后缓慢地落回了地上。

　　大伙儿纷纷端着自家的小凳，扶老携幼地往各自家的方向四散而去。常宴本是打算去找付川行的，但等他逆着人流最终站到城门口时，那儿已经只剩满地的碎铁屑。

　　他望着黑洞洞的城门远处几个肩并着肩的小黑影，踌躇几秒转身向着镇口的方向走去，然后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回了南扬。

　　外派几个月积压下来的其他工作，容不得常宴做过多的休息，让他安稳地一觉睡到自然醒，已经是百倍的恩赐。

　　草草在电视台楼下的小面馆吃了碗汤面，他抱着自己的保温杯上了楼，闷了许久的办公室里溢满了纸张油墨的味道。

　　桌上的文件有人整理过，但很明显整得极其草率，颠三倒四地叠成一摞。

　　常宴抓了几张快速扫了几眼，头大地把电脑开了机，一下倒进沙发转椅里。

　　办公桌上放着个小小的玻璃展盒，里面罩着一颗很小很小的黑色铁粒，那还是去年生日的时候从古城墙边带回来的，现在眼看着一年已过，自己却愣是生不出一丝要庆生的想法。

　　可能是太久没用这台电脑的缘故，常宴盯着缓慢开机的屏幕发了许久的呆，直到半掩的办公室门被轻声从外面敲响，他才发现面前亮了许久的主页已经在半灰的程度随时准备待机了。

　　“宴哥，能进吗？”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小实习生，唯唯诺诺地敲完门，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听候发落。

　　常宴点了头让他进来，自己从书桌前挪到了窗边的沙发上，从热水壶里倒了一杯水，示意愣头愣脑的实习生坐下说。

　　实习生乖顺地坐到了常宴身边，把手里抓着的一沓文件放在他面前，然后抓起纸杯喝了口烫水，憋红了脸却闷不作声。

　　常宴沉静地斜靠在沙发里翻看着那份文件，良久之后才慢慢道：“这是台里驻外记者的提案，怎么拿来给我了？”

　　实习生磕巴地回道：“总编说这是文化民俗方面的联合活动，让我来联系你。”

　　常宴曲着略晒黑了点的长指，重新挑开文件瞥了几眼最后的表格，思考了片刻把纸都交还到实习生的手里：“这些手艺人表演人都交给你去对接吧，正好锻炼锻炼。”

　　实习生哑口无言地捧着纸，瑟瑟发抖地只能点头。

　　“这个活动到时候我也要跟着出国吗？”常宴托着下巴又问。

　　实习生迅速点了点头。

　　常宴略有所思，就在小实习生快走到门口时忽然叫住了他：“有个打树花人叫付川行，你去找他的时候别说我要跟着去。”

　　实习生在门口懵懂地点了点头，礼貌地转身关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