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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 6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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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帐篷里住了将近两周后,由于这次外派的主要任务基本没完成,常宴只能带着石文景先行告别离开了灾区。
搜救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接下去就是漫长的重建。
常宴离开的时候差不多瘦了一圈,除了脸上那不知是被冻伤还是晒伤的两块红润,其他地方看起来都是病怏怏的。
石文景也没好到哪儿去,走坏了两双鞋,又晒黑了不少。
嘉措开着他脏脏的越野来接两人,明天准备去寻找一个做藏毯的老人。
减震器被反复的颠簸折磨出了难耐的吱嘎声,石文景差不多上车没多久就昏睡了过去,浑然不察,留着常宴生无可恋地靠在后座被颠得死去活来。
“那个……川行有没有给你发什么消息?”常宴按了按太阳穴,勉强打起了精神,问话的声音如果再小一点就快被车外的杂音盖下去了。
嘉措从后视镜闪过一道目光,随即答道:“来问了,我按照你嘱咐的话,搪塞过去了。”
常宴将信将疑:“他信了?”
“应该吧,反正没再问过。”
车内再度陷入沉寂,常宴实在扛不住晕眩和瞌睡,把手肘抵在车窗边,手掌托着脑袋也很快睡了过去。
目的地是个坐落于山谷的小镇,没有挤满游客,这里格外宁静。
天空在将近三小时的车程中挂上了胖胖的残月,街巷两侧的小摊贩有不少已经在收拾打烊了。
茶馆门头的旗子飘在夜空中,酒吧的玻璃门半掩着,炫目的彩灯伴着驻唱的歌声从门缝里窜到了街道上,每一秒都被拉得极慢。
嘉措把车停好后先在车外抽了根烟,再才万分不忍地小声把车内昏睡的两人叫醒。
在车里睡的这一觉属实累极,但终究是好不容易从高度紧绷的工作中松懈了下来,两个人都睡得昏沉。
石文景一瘸一拐地托着麻木的腿去打开了后备箱,常宴揉着睡红的眼睛,不自觉地在下车后拢紧了衣服。
嘉措抽完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依依不舍地把烟屁股碾在了脚底。
被放在胸前袋的手机忽然在黑漆漆的停车场亮了起来,透过薄薄的一层布料照进了常宴的眼睛,他正准备把外套拉链拉好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忙去摸出了手机。
顺着消息提示点进去,一条触目的消息把他砸得措手不及。
付川行把这些天收到的钱,退回了大半。
一串数字下面带着一句很平淡的话:谢谢您,先生。师父今天凌晨去世了,钱我们用了些,后面会慢慢还上。如果有机会,我希望可以当面感谢您。
常宴的瞳孔在屏幕发出的暗光中骤然收缩,随即又涣散迷离在了夜色中。
行李箱在前面的缓坡上越滑越快,常宴每一丝注意力都被这条消息啃噬干净,手上一时没了分寸,行李箱失控地冲到了坡底,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常宴!你、你怎么了?”石文景和嘉措同时从后面追了上来,一个忙着照看常宴,一个跑下去扶起了箱子。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都被我毁了,都怪我……”常宴低哑的抽泣弥漫在夜空,他用颤抖的手盖住了大半张狼狈不堪的脸,上半身肉眼可见地一点一点佝偻蜷缩。
盘踞在心里的恐惧终究还是爆发,曾经一万遍的祈祷,最后还是敌不过捉弄人的宿命。
无形的匕首从夜空中坠落下来,好像要把一具刻满罪恶的十字架钉在他的身上。
另外两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边,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很想开口安慰。
无数个重修旧好的借口和幻想一夕破灭,隔着时空回望,好像有无数的过往在被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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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扬的殡仪馆里,董珍已经哭到失声,蒋十一的师弟们也各个面色沉痛。
付川行靠在最角落里,盯着面前聚在一起掩面哭泣的人,低头把手里的木勺攥得更紧。
师父躺在病床上的最后一句像样的话,还在叮嘱他唯一的小徒弟,前半句讲着让他注意身体,后半句还是放不下打了大半辈子的树花。
接了祖宗传下来的柳木勺,这辈子生死都是这门手艺的传人。当时他跪在病床边,接过了蒋十一略过所有人直接交给自己的那柄木勺,上面洗旧的红带挂着曾经自己朝思暮想的古铜钱。
若是知道一定要以这样的方式才能得到这柄油光锃亮年岁悠远的柳木勺,付川行头一个打死不要。
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做那些事儿,师父就不会生气,也许也就不会生病了。
付川行整个人靠在人群之外,高大的身体好像也有弱小的时候,脱离了师父的庇护,以后就是自己一个人在浮躁的风浪中搏击了。
几经寒暄过后,众人陆续从殡仪馆离开,他们那都只是事不关己地好心安慰。
董珍格外憔悴地把骨灰盒递到了付川行的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踉跄着朝门外撞了出去。
天色已暗,看样子这并不是个晴朗的夜晚。
付川行抱着骨灰盒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游荡,橙黄的路灯试图给衣着单薄的他送去一点暖意,去以失败告终。
等他站到古城墙的表演台时,那儿的铁栅栏门已经落了锁,里面黑沉沉的,一望无际。
他瞥了一眼已经熄灯的保安室,发现里面没人后,手脚麻利地翻越了铁门。双脚落在熟悉地面上的那一刻,压抑在心里数十天的酸楚一念爆发,撕扯着张牙舞爪冲破了桎梏,一滴泪被逼出了眼眶。
高炉立在不远处的棚子里,付川行走过观众席,翻进了后台,小心地把怀里的骨灰盒放在了桌上,又把炉子推到了夜空下,然后点火熔铁。
他斜靠在桌边,和蒋十一紧紧挨着,一起看着面前炉火的冲天之势,这样的火舌要比刚刚那小小的拱形玻璃里透出来的,热上许多。
噼啪的火星映照着半边夜空半片城墙,付川行在那一点炉火照耀的光亮中,把八仙桌搬到了天地的正中央,然后平静地把骨灰盒放了上去。
三拜之后,他并不知道自己心里和师父说了什么,俯身掏出了柳木勺,探进了金红色的铁水。
桌子没收,被扬起数丈的树花下,好像蒋十一坐在了桌子上,欣慰地看着自己学成出师的小徒弟。
付川行第一次看不清眼前的光点,脸上终究还是孩子气地涕泪横流。
南扬今年的第一场雪无声落在了这样一个众人熟睡的夜晚,冷热相交在夜空之间,白的撞着金的。这样的小雪,一夜之后早已消融,不会有人知道它的到来。
最后一勺铁水被付川行奋力挥上了天空,飞得更高更远,落得愈发缓慢。他久久伫立在树花之下,垂落于腿边的木勺还偶尔掉落几颗铁星。
他凝视着面前一方小小的盒子,嘴边呜咽呢喃:“师父,走好。”
“你放心,会好好传下去的。”
几天后,古城墙景区发出了公告,和打树花的合作结束了,从此城墙脚下不会再有表演。
众人惊讶之余都在寻找城墙失踪人口,有的甚至挖到了付川行他们原先住的老小区,却发现那里也已查无此人。
远离大都市的小镇子里,倒是回来了一批人,老屋被重新收拾出来,住进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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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几天,常宴带着石文景回了南扬。去电视台汇报完情况,处理了一些比较紧急的文件,他便匆匆驱车去了城墙。
那里好像没怎么变,但是观众席的凳子上蒙了层薄灰,后台的棚子没了,高炉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一张在风中飘零的公告,上面清晰写着树花已经搬离,至于搬去了哪儿,只字未提。
思绪倒转回从前,一个小镇的名字滑过脑子,常宴立刻回了车里,两个小时之后已经停在了朴安镇的镇头。
镇子还和去年春天时一样,除了掉光叶子的樱花林有些突兀,但枝桠上捆着的火红灯笼还是稍稍增添了一点儿生机。
“年轻人来找人吗?你长得真俊嘞!”石板路铺就的小巷里,卖菜的老人们依旧热情洋溢。
“今晚的树花在城门口,重复一遍不在小广场,在城门口……”广播里镇委大爷的声音浑厚有力,虽然带着浓浓的乡音,但大伙儿心意相通,都是能听懂的。
几个老人听完广播,又开始交头接耳地八卦了起来。
“我跟你们讲哟,老蒋家的那个小徒弟现在养得可壮了,一把子好力气,谁家丫头要是嫁了他,那福气可……”
常宴皱着眉,确实有点儿听不下去,不太礼貌地打断道:“阿姨,我想问问你们这儿打树花的人叫什么名字啊?”
老人们听到这么帅的年轻人嘴甜地叫自己阿姨,心里一下乐开了花,什么八卦都抛到了脑后,自来熟地拉过常宴聊起了他们镇子里的打树花。
“他也不过是和你差不多年龄的年轻人,但看着比你高壮多了,叫川行。”
“川行这家伙平时可热心了,谁家出点什么事儿都去帮忙,毕竟我们这儿多是老人。”
“就是他这家伙,现在不太爱说话了,我记着他十几岁的时候,可闹腾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拉着常宴讲话,说着说着又自己凑在一起感慨起付川行可怜的经历。
常宴浅浅道谢了一声,脚步匆匆地准备离去,走了几步却又折返回来。
几人还在聊,看到他突然转身都纷纷抬头一怔。
“那个……我想去蒋师傅的坟头看看,麻烦你们指个路,墓园怎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