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将晚》白云瞎狗

2、第二章

　　天色微霁，稀薄的云层掩着天边的亮色，透出的光就像一层淡青色的愁绪一样，铺陈在四野八荒，叫清早的天看起来绰约极了，像是某阕清辞尾端的韵脚。
　　沈公馆院子里的芍药上仍旧挂着昨夜的露珠，摇摇欲坠的功夫，晶莹透亮的一滴已经沾上了江离鸭蛋青色的大襟衫袄下裙。
　　江离这天起了个大早，叫了辆黄包车就往东街的辅兴坊去。
　　辅兴坊的胡麻饼向来是一绝，江离常去光顾。
　　可对这胡麻饼，真要论上个喜欢与否，江离自然是答不出来的。
　　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这世界上哪里有这么绝对的东西啊。如果旁人问起，江离一定会端起她那副淡漠神色来，然后用上面的说辞一一敷衍过去。
　　若旁人又以她常来关顾为由，得出她喜欢这胡麻饼的结论，江离定会冷冷地往那人所在处瞥上一眼，然后自顾自的走开。
　　对此，江离的理由是，这些人也真是闲得没事干，人生在这世上，总得找点乐子吧。这胡麻饼不过是我的乐子，这些人却非要逼着我用真情实感去浇筑这份乐子。乐子嘛，厌了倦了，随时就可以丢掉的，这些人真是有趣，非要让她对一个本就可有可无的东西产生牵绊。
　　江离出门跨上黄包车的刹那，眸子往沈公馆门口一偏，余光里便出现了一个穿着正装的洋人模样的身影。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稳坐了上去。
　　“去东街辅兴坊。”
　　那处的江离正往辅兴坊去，这处的沈言也不是贪睡的人。
　　沈言洗漱完，端坐在檀木小圆桌前，便见底下人来报，来人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声便退了出去。
　　“怎么不见阿离。”沈言问。
　　“太太出去了，说是要去辅兴坊买糕点吃。”
　　“她总是爱去那里。”闻言沈言挑了挑眉，水一般的明眸里渗透出点点笑意，随即开始扒拉他面前的早点。
　　说是吃早点，不过是胡乱对付了两口便罢。
　　“老爷，还是身体为重，多吃些吧。”
　　“那洋鬼子让他等着便是……”阿玉婆婆从外面走了进来，面上尽显担忧之色。
　　“那可不行，人家毕竟是小洋人，昨天我可是使了千方百计，才让他们打消了给我送那小姑娘的念头。”
　　“说到底，人家还是不信任我，想用女人来让我心悦诚服。”沈言一面掸着外衣上的灰，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今儿要是再怠慢了人家，他赶明儿可就要端着长枪大炮指我脑门上了”

　　来客史密斯先生，此刻正在沈公馆的会客厅里正襟危坐，全然没有沈言口中那份咄咄逼人的样子。
　　沈言踱着步子向大厅的首座走去，一面捻起外衣的边角擦拭着镶着金边的半边镜片，一面脸上挂着笑容。
　　“史密斯先生，瞧我这待客之道，竟然让您等了这许久，沈某真真是抱歉万分。”
　　史密斯先生端坐在镂空长靠背椅上，将萝卜粗的手指头搓得通红，浅棕色的胡子里裂开一条缝隙，大嘴一张，竟然咧出了个局促的笑容。
　　“沈先生，你知道的，我们英方的要求并不高，我们只需要南地那部分的铁路控制权……”“而且我听说，国会想要任命你做副总统，摆明了看这就是一个…用你们的话讲…是‘大火坑’啊！”史密斯先生手舞足蹈着，力求绘声绘色，似乎极力想将这件事渲染的危险些，以方便他们英方得到最有利的条件。
　　英方得利与否，关键还在沈言，这位未来最有可能当上副总统的人的态度。
　　“是不是火坑，这可说不定啊。”沈言端起一旁黑檀方桌上的茶盏，掀起杯盖，漫不经心地撇去了些茶沫。
　　“史密斯先生，你也知道，我手下那些人可都不算什么良善之辈啊。”
　　“这铁路控制权一旦交出去了，我可就不剩下什么了。”沈言揉着眉心，看起来十分为难的样子。
　　“别忘了，我在金陵这处，也是身不由己，与虎谋皮啊。”
　　史密斯先生脸色一僵，黄胡子底下的讪笑僵硬在了脸上，正左右为难，绞尽脑汁思索着进退之法。
　　沈言忽然笑了，声音打破了周遭的寂静，当然，也为史密斯先生打破了那所谓僵局。
　　“史密斯先生，你也知道，这副总统的位置，他们敢给我，我自然是敢要的。”
　　“他们暂时还不敢动我，他们所谓‘联沈治段’的法子，你应该也知道。”沈言顿了顿，掀开杯盖呡了一口，抬头的功夫，不经意间往史密斯那处一瞟。
　　“而我就任了副总统，对段文中的打击自然是最大的，到时候，他手里日本人的那部分铁路管辖权，或可徐徐图之……”话说到这，沈言也没有往下说的必要了，而是对着史密斯先生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史密斯先生了然，脸上的微笑瞬间真诚了很多。
　　“沈先生不愧是‘南洋三杰’中最有潜质的一位，我们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沈先生。”史密斯先生起身便准备离开，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似的。
　　“沈先生，我们英格兰最璀璨的明珠，您真的不打算考虑一下吗？”
　　沈言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拒绝的话我想我那天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面向史密斯的时候，沈言的脸上有挂上了那副礼貌得体又略显疏离的笑容。
　　史密斯走后，沈言的脸色肉眼可见得阴沉了下来。
　　“去都督府。”
　　-----------金陵都督府-----------

　　“这么说，洋鬼子的眼线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多？”一个穿着墨绿的军装的男子问道。
　　“现在看来，是这样的。我刚才试探史密斯的时候，用了‘联沈治段’这个词，我认真观察过他的神色，他没有否认，甚至一点迟疑之色都没有。他们对于国会那边的计划，可能，我是说可能，比我们知道的还要早。”
　　“洋鬼子的手已经伸到国会内部了？”墨绿军装男子眉头紧锁，脸上的青筋跳动着。
　　他接着骂了一句脏话，随手抄起旁边案几上摆着的花瓶就往地上砸。碎瓷片在地上花一样地绽开，随即星子似的四溅到各处。墨绿军装男子踢开了理他最近的大块瓷片。
　　“那还玩个屁啊，回家种田吧！大家都是那些外国佬手里的傀儡，我们的胜负，也只是他们权衡比较下来的结果。”
　　“谢明钱，别给老子犯浑，冷静一点。”沈言一掌拍在了谢明钱的后脑，力道十足，谢明钱先是感觉一声顿感十足的“嘭”从他后脑响起，随后大脑的眩晕感向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谢明钱自知失言，讪讪地往后踱了一步，绕开了面前大块的碎瓷片。
　　“那你说怎么办，进退两难啊，这不是。你不接这个副总统的职位，肯定不好向洋鬼子那里交代；你接了这个职位吧，你又要往北平去，离开了金陵，你啥也不是，要枪没枪，要子弹没子弹。”
　　“我看着国会那群老头，就是摆明了拿你当枪使，去吓唬那姓段的，完了还要卸磨杀驴，兔死狗烹。”
　　谢明钱越说眉头锁得越紧，忍不住向前一步，一只脚已然踢向了那大块的碎瓷，却忽然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然一缩，忙不迭端正站好，抬头便恰好迎上了沈言灼灼的目光。
　　“哈哈，我就是站久了，腿麻，嘿嘿，腿麻。”
　　沈言不置可否的露出了一个笑。
　　“死局吗？那可不一定。”
　　“什么意思，你还有法子啊！”谢明钱闻言，眼睛都好似亮了三分，话语的尾调止不住地上扬。
　　“所以要麻烦谢兄你北上一回了。”沈言笑得高深莫测，眸子里透出了些狡黠，在面庞上挂着的金边镜片的折射下，露出别样的光彩。
　　“这！我去，阿言你牛啊！”谢明钱一高兴，便止不住手舞足蹈起来，一双生着茧子的手往沈言那处一带，就把他的镜框打歪了几分。
　　“阿言你又不近视，成天带着片眼镜干嘛？”
　　沈言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一步，一边扶正眼镜，一边好脾气地笑着。
　　“你不懂，按照那些小姑娘的说法，我这样式儿的叫‘白衣儒冠’”
　　谢明钱的眼珠子肉眼可见地往上一翻，一双白眼就活灵活现地长在了他的面庞上。
　　“一个带兵打仗的，非要学那书生的酸腐气。”谢明钱嫌弃的语气藏不住地往外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