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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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这段时间的生活堪称焦头烂额。
自阎铁珊死后——不，自从他猪油蒙了心，竟然把金鹏王朝这桩烂事告诉了绝对不能告诉的那个人、告诉了小飞后，他的生活就像舞者在台上劈了个横叉，大大转了个弯，从一个到处漂泊、十分悠哉的浪子，变成了一个撵着朋友屁股后面苦苦追逐，只为挽回一点错误的大罪犯。
……也许世间没有法律能审判陆小凤在这件事上的错误，可陆小凤本人是的的确确在心底认为，他就是这件事最大的罪魁祸首。
……无论是为了活命而抛弃百姓的金鹏王朝几名相关人员（其中还有他的好朋友霍休），还是为被抛弃的百姓怒而拔剑，决定把前面那些人的脑袋挨个摘掉的小飞，陆小凤愁云惨淡的心上都没有什么底气去质疑，更找不到任何去阻止他们的点。
说实话。他心里甚至有点偏向小飞。
……他陆小凤，陆大侠，也许恣意放荡，也许挥金如土，可他当然——也是个老百姓啊。
百姓的苦，他或许大多不会体验。可百姓的苦，他又如何能全然视而不见？
可陆小凤又实在是个心太软，心太善，永远无法对朋友的事坐视不理的热心肠。而如今，一个朋友被盯上了脑袋，而另一个朋友即将一人一剑，单枪匹马去杀数个江湖巨鳄，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实在停不下到处奔波的脚步，东奔西跑，撵在小飞屁股后面，只为找到那么些许将这死局破解的办法。
……他没能破解死局。小飞的剑下又倒下了一个人。
独孤一鹤死在阎铁珊之后。
他本可以不死的。在阎铁珊死后，陆小凤一行人已经赶到了太原，在珠光宝气阁的门槛，正与听闻故友死讯，一手持刀一手持剑杀来的独孤一鹤撞了个正着——为了小飞的名声，更为了眼前这位一生铿锵峥嵘的峨眉掌门人的性命，他和花满楼二人是竭尽全力地为他讲解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并且直言舍近求远，不去京城杀霍休（上官休），而是先奔来太原杀了阎铁珊，小飞的下个目标一定就是他。
他们几乎把一切都说了，但他们也有没有说的话。
……陆小凤和花满楼当然也很担心，用如此快的速度奔至太原，一定消耗了许多内力真气的小飞，可能会死在独孤一鹤的手上。
而当他们说完能够说明的一切后——
……独孤一鹤的神色，直到现在，直到他已然死去，尸体按照生前遗愿短短停灵三天就准备下葬入土的现在，陆小凤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满面皱纹，尤其眉间沟壑之深刻几乎刻入颅骨，似乎一生不曾笑过的老人，沉默许久，何其沉静，何其漠然地抬起头。
“那就让她来罢。”独孤一鹤道。
……他眸中的幽光，他滚动的喉结，他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根皱纹——
都让陆小凤分辨不清，他是想要杀了小飞，还是想要死在小飞的手上。
他也在后悔吗？还是说，他只在后悔自己不堪的过去被发现？
……无论如何，独孤一鹤已经死了。
这位老人最后的那个表情，只留在陆小凤的记忆中，再也不可能得到一个准确的解释，随着它主人的逝去，在峨嵋派众人的呜呜哭声中，与尸体一同埋入了独孤一鹤的坟墓中。
陆小凤和花满楼是不被峨嵋派欢迎的客人，他们认为他俩是与杀了自己师父的女魔头是一伙的，尤其其中一个颈上裹着纱布叫做苏少英的峨嵋俊秀，更是全程手按剑上，瞪着他俩狠狠磨牙齿。
可他们还是忍不住在峨嵋派的怒目而视中挤进了葬礼，一人为独孤一鹤敬了一炷香。
……只因为杀了他的，是他们的朋友。他们共同的，重要的朋友。
小飞永远不会出现在这里，她甚至很可能已经去杀下一个人了。
可他们却不得不为直到此时此刻，直到这个冷酷弑杀的女剑客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他人的性命，他们却依然将杀人者视为无法割舍的朋友，而对死者心生愧疚。
三英四秀中的一员，名为石秀云的峨嵋女侠泪满衣裳，缓步从师姐妹身边走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仿佛第一次认识般的目光盯着花满楼。
她大睁着泪眼，难以置信地问他：“……你在替她愧疚？”她又看了看陆小凤，指着陆小凤，又指回花满楼，悲极竟笑，怆然笑道，“你们——你们两个，竟然要替那个杀人的魔头道歉……！？”
花满楼的眼睛并不能看见，可依然在她的质问声下垂下眼睫，手心紧紧攒在一起。
陆小凤比他更难堪，更羞于抬头，几乎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毕竟这件事从头至尾就是他带来的。
可陆小凤却也在垂头深深吸了口气后，突然大声道：“不！”
三英四秀同时对他怒目而视。
而陆小凤只是又深吸了口气，便直直地抬起头，回望那些刚刚失去尊濡师父，悲痛难言的少年少女。
他大声道：“小飞不是魔头，她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话音未落，石秀云已骤然发出一声撕裂似的冷笑，指着陆小凤连道了几声“好，很好！”，而后猛地转头，看向紧咬下唇的花满楼。
她深深凝视着花满楼。那目光本锋利燃着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的恨意，可渐渐渐渐，又带着少女望着心上人的贵重珍惜，以及一丝隐藏的极深的，随着她望着花满楼越久，就越明显的哀求期意。
无声凝望许久，闪烁着悲痛与期待，石秀云嘶哑地问花满楼：“……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花满楼的手已是颤抖不休。
可这个温柔善良，一向不忍伤害任何生命、甚至于不忍伤害飞虫落花的年轻人却同样缓缓抬起头，他的神色是那么凝重，悲伤，却对几乎恳求着他不要点头的石秀云道：“是。”，还有一声，很轻很轻的，“石姑娘，对不起。”
……他在跟她说对不起。
可他在对不起什么呢？是为了独孤一鹤，还是他已经发现了她的心意？
“呜……！！”
何其悲痛，又何其难堪，怔怔看着花满楼的石秀云骤然失声嚎啕了一声，当即掩面转身，抛下了师父的灵堂与一众师兄姐妹，悲泣着跑走了。
陆小凤最见不得女孩子伤心，几乎下意识就要伸出手，去阻止她，去安慰她——
可他的身体下一刻就被一把剑挡住了。
苏少英年轻俊俏的脸上，满是冷凝冰霜，他何等愤恨憎恶地瞪着陆小凤与花满楼二人，朝着他们锵然拔出了自己的剑。
“……那女魔头，是峨嵋派毕生之敌。”
他极为沙哑的声音，从裹着绷带的喉咙中缓缓吐出，喑哑而低沉，却与他拔出的剑一样，无比气势汹汹。
执剑而立，苏少英缓缓道：“……二位，若是还想要羞辱我峨嵋派，就先踏过我的尸体罢。”
……他是真心实意这么说的，可陆小凤和花满楼哪里有与他交战的心思？
他们怎么可能与他交手？
身为名声远扬的三英四秀中武功最高的那位，苏少英自然是年轻一代中十分突出的少年俊杰——可他到底还太年轻了，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无论是陆小凤还是花满楼，他都不会是对手。
他只怕自己心里也清楚。
可这个脸上犹带稚气的少年剑客还是拔剑了，为了维护师门的尊严，更为了维护亡师的尊严，他目光笔直地凝着陆小凤，又看了一眼花满楼。
苏少英缓缓道：“……请赐教吧。”
花满楼第一个转身离开。
而后是陆小凤，他怔怔后退一步，仿佛回不过神似的四下张望了一圈周围人的目光。
周围人也都在看着他。
峨嵋派的每个人，除了已不在这里的石秀云外，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在用与苏少英相同的，仿佛燃烧般仇恨的目光瞪着他。
而后，是一把又一把的剑出鞘的声音。
峨嵋派所有人，怒目圆睁，异口同声道：“——请赐教！”
陆小凤又后退了一步。
……一向受人喜欢，被所有人看似嫌弃的喜爱的陆小凤，第一次直面如此庞大而露骨的恶意与恨念，他一贯聪明绝顶，转得比谁都快的脑袋都有点融成一团了。
当他再恢复清晰的意识，就发现自己正垂头丧气地靠在墙边——而那显然已经不是独孤一鹤灵堂的墙壁了。
大名鼎鼎的陆小凤，用飞也似的轻功，从一群江湖后辈的面前逃跑了。
……他还是有些回不过神。
而他的身边，站着他的好朋友，他那个一向最能解答他的困惑，也永远不介意为他排忧解难的好朋友。
陆小凤只要一想到花满楼在身边，立刻忍不住恍恍惚惚地偏过头，想要问他心头的那份沉重困惑。
“……七童……”
他喃喃着，看着花满楼因为偏着头而只露出一些于发外的侧脸，眼中露出一些依赖来，可疑问的话不过刚刚出口，刚刚喊了一声朋友的名字，陆小凤那根灵巧的舌头竟然打了结，都不知道能说什么，该说什么了。
“……七童……”最终，踟蹰许久的陆小凤只是又喊了一声朋友的名字，从中汲取了了力量，才感到自己活了过来。
这个名字永远能给陆小凤支撑，咀嚼了两遍的陆小凤又能感到自己的心的跳动了，可随着心的跳动，随着血液的泵流，沉重身上袭来的却是愈发难堪的悲痛。
天生开朗快活的陆小凤垂下头，多么难过，又多么自责地喃喃：“……都是我的错……”
他的手上突然被盖上了另一只手。
是花满楼的手。依然那么温柔，那么恰到好处，以分担般安抚的姿态，盖在了陆小凤的手背上，轻轻握住了。
“……”
陆小凤看了一会儿那只因为练武与莳花弄草，而并不如一般贵公子那么白嫩细腻的手掌，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要哽咽——这可太不像个男子汉了，他赶紧别过头，狠狠吸了两下鼻子，又把眼泪憋回了眼眶里，这才装作一副已然想开了，不再难过的样子，轻快笑着去看握着他手的花满楼。
“诶呀，七童——”
可是，不过又一次喊出了朋友的名字，陆小凤的笑容就陡然凝固了。
他终于探过了头去看他的朋友，于是，他也终于看清了朋友的脸，看清了那张脸上怔然空洞的神情——还有他正不断滑落的泪水。
“……花满楼？”
比谁都更清楚自己这位发小的外柔内刚，看似亲切柔弱，却自小一身硬直骨气，陆小凤呆呆看了两眼满脸是泪的花满楼，如遭雷劈，手忙脚乱地就要去给他揩眼泪。
“怎么，怎么了？”陆小凤慌张道，“怎么突然哭了？刚刚他们又骂你了？什么呀，要骂冲着我来啊，怎么欺负你呢！”
花满楼侧身躲过陆小凤试图给他揩泪的袖子，抿着唇，摇了摇头。
陆小凤更急了：“那是怎么了？”
花满楼：“…………”
沉默片刻，花满楼终于沙哑开口，低声道：“我只是……”
不过区区三字，花满楼便顿了顿，仿佛只是想一想接下来要说的那句话，都让他痛彻心扉。
可他到底还是说了，缓慢地，沙哑地，花满楼用低若无声的声音说：“……我只是觉得……之后，小飞姑娘她……”
陆小凤的神情渐渐僵硬。
他显然也想到了什么，和即将说出那个未来的花满楼，一起想到了那个画面。
“……我们知道她为何要去做，尚且为之痛心、想要阻止，觉得无颜面对峨嵋众人。而对她而言，未来，她要如何去向万千亲朋受害于她之手的人们解释，又要如何在千倍百倍于今日你我所受之误解、仇恨之中——容身呢？”
陆小凤僵硬睁大的眼中，说话间，花满楼的目中又滑下两颗泪珠。
他握在陆小凤手背上的手也更捏紧了一些，带着愈发难以忽略的颤意。
手在不自觉地颤抖，花满楼的神色却极为空洞。
“就只能这样做吗？纵有再多理由，她一定要用这样的做法去伤害他人，伤害自己吗？”
他喃喃道：“……她在哪里？我得尽快找到她。”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