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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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铁珊最近的日子不太平顺。
这实在是很少见的状况。自五十年前他拿着金鹏王朝国库中四分之一的财富远走中原，除了对醉生梦死的小王子失望之外，他的人生已经很少有什么负面情绪了。
当一个人有着富可敌国的财富，又将不堪的过去完全掩埋，洗心革面、昂首挺胸地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被众人敬慕着，他的人生一定也很少有什么负面情绪。
更何况，阎铁珊本身也是一个很想得开，有点面团性子的人。
当初去金鹏王朝宫里做太监时，他心一横，就去了；国破家亡，老君主让他带着钱和小王子远走他乡，图谋未来的时候，他心一横，也就去了。
他的选择总是对的。
五十年了，他也从一个见人点头哈腰的太监成了一个别人见了要点头哈腰的大老板，他粗粗短短的指缝里漏出些碎渣，都是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想不到的财富。
他的烦恼本该越来越少。
他的烦恼也确实越来越少。
……直到最近，某个消息传来，五十年来深深蛰伏于他心中的那块被刻意忽略、可却永远存在，永远无法愈合的疮疤，就这样被骤然揭开。
……也许每当大祸当头，所有曾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生命都会自心底深处有所察觉。
可至少这祸事昨天没有来，今天也没有来，阎铁珊便由衷期待它后天也不要来。永远也不要来。
或者，如果它一定要来的话，至少也请等他与独孤一鹤商量过心头大事……商量过金鹏王朝的事后再来吧！
而独孤一鹤已经在来山西的路上，他五十年前就是个很沉笃的男人，五十年后更是个沉笃的老人。既然独孤一鹤在三天前传信来说他三天后就到，那么，他就一定不会在第二天或第四天到。
也许此刻他的车驾已经走到了太原城门。
这么想着，阎铁珊便忍不住又一次遣派佣人去各个城门查看，即使他刚将上一批佣人派出去一炷香。
“……如果看到独孤掌门的车驾，”
这个糊着厚重的假胡子，操着一口刻意沙哑的山东方言的假男人真太监粗声粗气道：“记得好生接待，但立刻给老子请到贵客席上来！”
那佣人立刻躬身应了，小步跑了出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阎铁珊慢慢坐回了自己那用一层层蜀绣丝绸作垫的檀香椅上，敲着玉质桌面，给自己用沉香紫砂壶倒了一杯茶。
茶声伴着茶香，渐渐溢满这个用流光溢彩形容仍显远远不足的卧室。
而这只不过是他拥有的无数卧室中无比不起眼的一间。
拥有着这样巨量的财富，珠光宝气阁的主人却真心实意地叹了一口气。
阎铁珊叹着气，他的心里很想念他那个无所不能又知情通趣的管家。这些笨拙木讷佣人就算再多一百倍也远远不如一个他，远远不如一个霍天青。
可霍天青正在干一件远比为他斟茶，也远比为他去城门接应峨眉掌门更重要的事。
他已经知道曾经身为小王子，如今自号大金鹏王的那个无能男人接触了爱管闲事出了名的陆小凤，他很害怕平静的生活再起波澜，他必须将陆小凤请过来，好好解释一番他这五十年来的所作所为，以及他绝无背主之意这一真相！
这事的重要性远超一切，他必须托付给一个他最信得过，最值得信任的人。所以这事只能由霍天青亲自去做。
阎铁珊便也只能忍受眼下这些平凡普通的佣人。
阎铁珊埋头喝了一口茶，觉得口中还是很干，也许一个人烦躁的时候本就是喝再多茶都不够的，他又喝了一口又一口，直到那个有人两个拳头大的紫砂壶都被喝得一滴茶水不剩，他还是觉得喉口干痒无比，不住舔着自己的嘴唇。
可他很快就不舔了。
一柄剑，寒冷的剑，正自他身后而出，静静贴在他干痒的喉头。
剑锋与他的皮肤相触。
可直到它与他致命的皮肤紧紧贴在一起，他都没能发现它是从何处而来，何时而来！
阎铁珊的喉咙一下就不痒了，不仅不痒，他瞬间被冻了一个清醒！
而在脑袋清醒之前，他的身体先感到了清醒——他曾是一个太监，一个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生死全由主人决定的太监！
他也许不是最识相的太监，但一个太监一定远远比绝大部分人都识相，因为他们比谁都更记得在死亡边缘游走的恐惧！
“大大大大，大……大侠……”
阎铁珊的眼睛发着抖，他的身体也发着抖，他整个人都剧烈颤抖着，再也维持不住那虚假的口音，发出自己原本那属于太监的尖细声音。
可那让人皱眉的声音却没有丝毫与音色相配的攻击性，阎铁珊甚至从肥肉中挤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真诚地问：“你，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他的手随着问询悄悄一动，极快地将一个宝匣挥下桌面。
只听咔哒一声，刹那间，价值连城的珠宝玉器耀眼的华光便照满了这间卧室！
阎铁珊相信，即使是坐拥天下的皇帝也一定会忍不住多看这些宝物一眼。
只要一眼……只要看一眼！没有人会不为这样的财富心动，没有人会不为这样的财富软化！
他紧张着，期待着，甚至已经打好了腹稿，珠光宝气阁的阁主已经想好了要如何谦卑又真诚地奉上大笔财富——可他脖子上的那柄剑却丝毫没有动。
他身后的人也丝毫没有动。
只有冰冷的杀意，无动于衷，浩瀚磅礴，依然如海洋层层无尽的波浪般，扑打着他。
阎铁珊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
他甚至开始不确定身后真的有人吗？如果有，为何没有任何声音和气息？
可如果没有……那拿着剑的会是谁呢？
这世上难不成有会拔剑的鬼魂？
是谁要他的命？
阎铁珊抖得太过厉害，以至于将脸上的假胡子都抖掉在了地上，但他已顾不得那些了，阎铁珊艰难地在满头冷汗间再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脸，几近哭着笑道：“你，你若有什么看上的东西，请随便拿呀——”
他身后的那个人终于说话了。
那人有着比地狱的鬼魂更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缓慢地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阎铁珊恨不得跪在地上朝这个声音的主人磕头，不停告诉她无论她想问什么都可以，但现实是他的脖子上横着一柄剑，他便只能再次挤出一个还不如哭的笑容，在冷汗间大声道：“当然！当然！大侠想知道什么，阎某知无不言！”
“我想知道……”
身后人淡淡问：“霍休和大金鹏王的住址。”
“你说谁！？”
阎铁珊骤然睁大了双眼，他在这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这意识到真相甚至让他在生死之间都猛地鼓起了胸膛——那是当然的，他终于知道了这索命的阎王是为何事而来！
大金鹏王朝！
他们都是大金鹏王朝的相关人员！
这持续了五十年的梦魇果然应验了！
自认领悟真相的阎铁珊高声颤问：“你，你是大金鹏王派来的……？你误会了，你真的误会了……我，我真的没有，我没有盗窃国库，我只是……”
身后那人将剑又贴近了一些阎铁珊白皙细腻的咽喉。
阎铁珊一下子就不说话了，他的喉头已经溢出了血，他再也不敢发出一个音节去刺激身后的活阎王。
那人似乎静静看了一会儿他额头颈间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湿透了的冷汗，这才慢慢地说：“我只想知道霍休和大金鹏王的住址。”
阎铁珊再不敢多话，抖若筛糠的肥胖身体几乎每个字都结巴在一起，但他到底还是将那两人的地址告诉了身后的人。
但他到底是一个商人，一个聪明的商人，一个求生欲极强的商人。
所以，在即将说完最后一个人的地址时，阎铁珊强忍恐惧咽下了几个字，突然问：“大侠，大侠……你是为了大金鹏王朝的事杀我吗？”
身后人道：“是。”
阎铁珊紧咬着牙关，他的眼泪已经和汗水一起湿透了那张圆圆胖胖的脸，他哭着道：“但是，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我只是，我只是听命，那是老国王的命令，是他命令我们四个拿走国库的财富，是他将财富分成四份，是他说要留着这笔钱作为未来复国的资本，可小王子一到中原就彻底抛却了责任，他根本没有想过要——”
“不。”身后人淡淡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些。”
“呜，呜呜……”
阎铁珊从嗓子里溢出一团悲鸣，他哀哭着询问：“为什么，为什么？那你是为什么一定要杀我？求求你，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我从没有想过私吞那笔钱……”
他绝望又冤枉地哭着，几近无法自抑的痛苦着，可他的耳朵还是听到了一个问题。
一个多么奇怪的问题。
——“你吃过饭吗？”
那人问。
……这算什么问题？
阎铁珊想：有什么人会没有吃过饭？
他的脑袋尚为这个问题困惑着，他的视线却突然飞了起来。
死前最后的那个瞬间，他的脑中，还徘徊着那个疑问。
“……什么人会没有吃过饭？”
……这成为了阎铁珊人生中最后的疑问。
·
静静抽回一丝血都没有沾上的爱剑，面无表情的女剑客看着那个倒在檀木椅上的无头尸身，又缓缓移动视线，将目光定在那颗将神情定格在了忐忑与疑惑的圆胖头颅上。
看着，看着，她的手渐渐下沉，抚在腰间的剑上，细致摸着它的剑身。
“还有三个。”她自言自语道，“……对不起，他们活得太久，你们也等得太久了。”
窗外，一只小巧的麻雀正啄着树干上的豆虫。
它快乐地啄动几下，突然像察觉到什么似的，猛地朝旁边那幢富丽堂皇的建筑中转去两颗黑豆般的眼珠。
透过开着的窗户，一缕清风正拂动着丝绸的窗帘。
窗帘拂过卧室正中——
一个大睁着眼的人头仰面朝上，血液还在不停自脖颈的断口溢出，渐渐染红着它身下价值连城的地毯。
而屋中已然空无一人。
只有无知无觉的微风，轻轻吹过。
·
接到宴会的邀请，来到宴会举办的城市后却发现主人已经死了，喜事变丧事的感觉是怎样的？
……沉重。
那是日夜兼程，却依然来晚一步的沉重。
陆小凤和花满楼的脸色都很不好看，霍天青的神情更是阴沉的可怕。
霍天青深吸一口气，望着已然挂起白幡的珠光宝气阁，勉强笑了笑。
“看来我没有这个运气与诸位共进晚宴了。”
霍天青苍白着脸，却仍然礼数周全地对陆花二人抱拳道：“大老板骤去，宝气阁诸事繁杂，还请原谅在下不得不推迟宴席的邀请。等来日处理好杂事丧事，在下再邀诸位赴山西共饮。”
陆小凤尴尬得直摆手：“不不，不不不！丧事要紧，当然是丧事要紧！这种事谁也不想的……”
霍天青道：“那在下可否问二位大侠一个问题？”
花满楼面有愧色，歉礼道：“当然。如果不是我非要从江南再请一位朋友来，也不会耽误路上时间，让霍总管遭遇这样的横变。”
“你误会了。”
霍天青立即还礼，摇了摇头，苦笑道：“怎么会怪花公子，这一切本就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护卫好大老板……但二位大侠，请如实告诉我，在城门听说这次惊变时，你二人虽面有骇色，却并不十分震惊——请容我作此假设，二位是否知晓此事内情？”
气氛一瞬间凝固了。
而霍天青正慢慢从行礼的姿势抬起头，也慢慢从尽忠职守的霍管家变回了昔日威震八荒的天禽老人的独生子，势力庞大的‘天禽门’的掌门人。
霍天青直直盯着陆花二人。
“……你们是否知晓那个杀了大老板的恶徒是谁，甚至早有预料此事即将发生？”他缓缓问，“若是有些许线索，还请看在这一路在下尽心招待的份上，如实告知霍某。”
陆小凤猛地闭上了嘴。
花满楼也抿着唇，眉间忧虑重重，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但他到底还是轻声说道：“……此事有很深误会，那人绝非残忍滥杀之徒，只是深有苦衷……不知霍总管可愿听在下解释？”
霍天青冷笑一声：“江湖规矩，血债血偿，花公子何不让大老板活转回来，与大老板去解释杀他那人的苦衷？”
花满楼也猛地闭上了嘴。
在霍天青的逼问下，他俩默契的再不吭声，以沉默包庇那名凶手。
霍天青绝不是什么没有眼色的家伙，但他却一直凝着陆花二人，目光灼灼，显然也是绝不让步，一定要一个说法。
一下子，这一行人全变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除了一个人。
燕南天抹了把嘴，奇怪地看了看不吭声的几人，没有犹豫地大步走到了花满楼身边。
他疑惑道：“有什么不好告诉他的？你喊我来不就因为有人要去杀他们？”
一行人：“……”
无论是沉默阵营的人，还是逼问阵营的人，都慢慢地，整整齐齐转过头，看向这个年轻而高大的剑客。
而燕南天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身边骤然诡异的气氛。
一双清澈的眼看着花满楼，燕南天认真道：“他家死了人要生气是他的事，我们没必要因为他打不过人家就憋着不告诉他。你们读书人就爱想东想西，但做人最重要的就是有话直说，不藏着掖着！”
说着，他竟自己给自己点头：“没错，既然你们不说，那我来说！霍天青，你听好！杀阎铁珊的是飞剑客！那个赢了西门吹雪的飞剑客——！！”
众人：“…………”
一片鸦雀无声中，燕南天高声说完这一大句话，呼了口气。
呼气间，他那张年轻又粗放的脸上，油然露出明亮的笑容，自己给自己点了点头。
他笑着看向霍天青——霍天青的脸色已如他名字一般铁青，可燕南天却像完全没有看出来，又或者他看出来了，却丝毫也不在意，总之，这个年轻高大、初出茅庐的剑客望着脸色铁青的珠光宝气阁总管，双眼炯炯明亮，无比真诚道：“死都死了，你就宽心一点罢，反正他也很该死嘛！”
众人：“………………………”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一个人叹了口气。
“燕大哥……”
江枫那张如天神下凡般完美无瑕，连神佛都会为之动心的脸蛋被他郁卒地捂在了自己的手掌后。
以手扶额，这个只要站在那里就自带聚光灯打光和柔光滤镜的绝世美少年，轻轻叹气道：“你还饿不饿？不如再吃点火烧吧？”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