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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   花满楼没有收回这句话。

      但他承认,有许多次,他那张汗沾着尘,都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脑袋里确实在默默想:原来,这是这么难的一件事吗?

      这当然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

      即使花满楼并不反感手上粘上泥泞,但当一头摇着尾巴的老驴慢慢走到他的身边,他听见它可爱心跳之外那身皮毛里埋伏着的虻虫的声音,笑容还是有一点点僵硬。

      但他没有任何抱怨,只是默默地接过别人递给他的拉绳,把驴子套在了耧车上。

      ……可耧车要怎么用呢?

      花满楼的手按在耧把(*可以想象成商城购物车的横把)上,他这时候很感激小飞,因为她在自己去旁边做事之前有好好教过他怎么用这些农具,或者说,这些养花的时候用不着的农具。

      他摸着耧车的三个犁铧(*播种时斜插入地里的木锥),听着热心的农民解释这样就可以一次播三排地而且插得深深的(*作物播种深度影响产量),由衷感慨劳动人民的伟大智慧。

      很快的,在小飞和显然是为了看热闹而时不时来瞅瞅他的农民的帮助下,他大概知道了该怎么操作耧车,而且他更感激的一点是,因为他绝不舍得去操作由人拉着的耧车,可一开始就自己拉耧显然太难为这个目盲的富家公子,小飞还去跟村里要来了这匹可爱的驴子,而村民们也真的在这种忙碌的时候匀出了一匹给他。

      但耕作当然不是这么简单的。

      即使他有耧车而不是锄头,有驴子而不是自己。

      花满楼已经细细摸过了耧车的构造,又听专业农民小飞讲解了一次,自认算得上粗通操作,可当他的手不过刚按在耧把上,尚未推车向前走动,他身边那个负责籽斗和牵驴的农民就惊叫了起来。

      “不对,不对!”

      那像是缺了几颗牙,所以说话间漏着风的老人大声制止花满楼:“公子,不是这边,这边的地还莫平整好嘞!”

      目盲的花满楼有些茫然地抬头,那农民便一边示意他先别按着犁铧向下扎,一边牵着驴子,带着驴子后摸着耧车的花满楼到了另外一个方向,冲着稍远的一块地。

      虽有聪敏听觉,可当然听不见什么地可以开耕,什么地还没平整的花满楼赧然道谢,脚一踩耧腿(*可以想象成购物车底下那个横杠,我觉得大家应该都踩着呲溜滑车玩过吧?),这次可算扎扎实实地将犁铧扎进了地里,还得了那老农一句“好,有力气!”的夸赞。

      他当然不会当真,因为他只要随耳一听就发现在他这边尚未开始的时候,小飞那边已经拉着耧车跑了一亩地了。

      而其他几辆不多的耧车里,推着耧车的人身边也并没有一个辅助的老农,都是一人/畜拉,一人推。

      花满楼感觉到了自己和专业人员的差距,但他并不气馁,只想着:我也有功夫在身,并不怕辛苦,更要努力才行。一边将犁铧踩得更结实,准备开始操作耧车。

      “不对,不对!”

      那老农却又喊了起来:“公子,你把铧钉得太深了,驴子要拉不动嘞,得提起来一点!”

      花满楼:“……抱歉……”

      羞愧的花满楼默默将犁铧又拔起来一部分,结果这次又入土太浅,他的眼睛看不到的缺点在这里实在有点致命,最后还是老农直接上手,亲自按好了犁铧,又让他摸了摸高度,彻底记住了。

      老农还是乐呵呵的:“没啥,没啥!第一次都这样,我牵着驴子走了哈!”

      花满楼心知他是刻意不谈及他的眼盲,心里感动又愧疚。

      他的农民生涯终于正式拉开序幕,一边摇着耧车一边跟着驴子走,时不时在种子落得稀了的时候紧一紧腰套,又在拐弯处把耧铧提起来,谨防它别着了驴腿。

      他的学习速度不可谓不快,可老农也实在太体谅他,他们的速度走得明显比其他耧车慢许多,以至于花满楼不过才走了一点儿的路,就听见耳边小飞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老农也笑起来:“哦!有力气的女娃娃,你那边就已经干完了?”

      小飞点了下头,走近他俩,花满楼微微讶然地发现她的身上连一点儿汗味都没有。

      ……没记错的话,那是五亩地,而不是五尺地?而她是拉车的,不是推车的?

      连气都没喘的小飞,身上带着一点汗的味道,气定神闲地问:“怎么样了?”

      花满楼不确定她问的是谁,也不觉得自己现在有什么能汇报的成果,只微微笑了笑,可老农已经大笑起来:“很好啊!这个小公子别看长得秀气,但是能干活的嘞!”

      花满楼本就只有一点的微笑顿时挂不住了,叹气道:“在下实在没有做什么……”

      “挺好。”

      小飞却完全没有嘲笑他,只淡淡嘱咐:“那你继续,我去给人杀个猪。”

      花满楼一愣:“咦?”

      老农却懂了,哈哈笑起来:“哦——是那头拱坏了栅栏跑出来,结果踩进沟里险些憋死的猪吧?它还是没活过来?”

      小飞点头:“说只有出气儿了。”

      “快去吧,快去吧!”老农催促,“亏得有你,这阵子正是祭龙神的日子,杀猪的刀都砍卷了刃,根本约不来。”

      小飞就走了。

      她走了,花满楼却很发愣,因为他虽然知道她会种地,还自称是农民,但作为江湖人,他绝不会认错她的杀气,她的剑。

      ……一个剑客,去杀猪?

      花满楼一边推着慢悠悠的耧车,一边满头杂乱的疑窦,终于开口问那个还在啧啧回忆猪在沟里样子的老农:“你们……认识她是谁吗?”

      “啊?不认识啊!”

      老农道:“就听说这阵子周边有个好高的瘦丫头到处帮人做农活,我昨个儿还寻摸是多高多瘦呢,今个儿就见着了,嚯,长得是够高的,比我都高嘞!”

      花满楼顿了顿,问:“那大叔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老农挠了挠脑袋:“这个,应该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吧?又能干,长得又怪好看的,要是附近的早听说了。不过她不是和你一起来村子里的吗?公子你自个儿都不认识?”

      花满楼想叹气了,但他的面上却还是微笑着,轻轻摇头道:“……我想,她可能不太愿意和我说话。”

      老农瞅他两眼,疑惑道:“你别介意,我一开始就纳闷了,你个大公子样子的小年轻怎么会来这里种地嘞?难道是因为和那丫头处对象,被家里赶出来了?”

      “……唔。”

      花满楼大窘:“怎么会这么想?我和小飞姑娘当然不是那样的关系……这话平白污人清白,以后请不要再说了。”

      老农瞅他两眼,露出过来人的眼神,长长“哦”了一声,道:“还没谈成嘞?”

      花满楼:“……不是那样的……”

      老农听他轻轻地,慢慢地反驳,本以为这个面皮白生生的小公子会露出很不好意思的红脸蛋,没想到花满楼偏了偏头,竟缓缓笑了起来。

      他总是很平和的面上有一缕真挚的向往在盈盈闪光,而他也并不吝于对每个人澄清他的这份私心。

      也许在他看来,这份私心便如掌中的珍珠一样,乐于被任何人一起欣赏,并不惮于人前。

      花满楼轻声道:“虽然不是那样的关系,但我确实很欣赏小飞姑娘。”

      他说:“我先前的确不曾亲手务农,但这实在不是什么我不能做的,只是不曾想到而已。如今能有这样一个体验的机会切身感受你们的辛苦,我反觉得先前的自己实在有很多不足,也更钦佩她了。”

      “说起来,我在家里就总是拨弄泥土,说不定天生就该种地的。”他甚至打趣道,“只可惜我遇到她之后才意识到这件事,少了很多本该有的经验,如今只能腆着脸拖你们后腿。”

      老农:“……”

      老农终于发现眼前这人虽然性格温和,却实在不是个薄脸皮。

      不如说恰恰相反,花满楼话说得老农的一张黑脸都有点发烫了,他本人却还是一副十分坦然,甚至犹有余裕的样子。

      他真的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吗?还是对他而言,这种程度的好感也只是普通朋友?

      老农伸手,在这二月初并不热的天气中给自己扇起了风,一边想着有钱人的嘴真是啥都好意思说,一边嘎声道:“那,那很好啊!那咱们继续耧地吧!”

      ·

      小飞杀了猪,将一整头还不算肥的猪分成了十六个部分,一点儿肥油都不浪费全刮在碗里,还帮着洗了猪下水。

      谢绝了猪主人送的一碗猪血,也谢绝了主人家留的饭——最近正是猪肉好价的时候,她不想占主人家的便宜,小飞拎着很有点味道的剑和手,蹲在河边搓了半天。

      等她终于把自己打理得又能去干农活,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

      小飞想了想,决定先去看看花满楼的情况,再找地方吃饭。

      ……花满楼的情况不是很理想。

      如果说他推耧车的经历还能说是‘稍显坎坷’,那么,在他将那老农家负责的几亩地耧完,温柔问“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后自找的那些麻烦,就实在是‘触目惊心’了。

      老农先问:“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干?”

      花满楼认真点了点头,他就被引到了先前那个因为还没整地所以尚不能耧地的耕地上。

      老农看着花满楼下手摸着地面,挠了挠头:“这地新垦不久的……去年收了就没耢(*lào,耢/耢子为一种专门平整土地的农具,也可代指整地)过,实在有点硬了,公子你觉得能行吗?”

      花满楼笑了:“没有什么不行的。”

      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在踩着耢子整地之前,他必须用手和?头(*jué,形似镐,用来刨挖)将所有太大的碎石和硬草根都拨出弄碎,再用锄头将破碎坚硬的土面松碎并翻转,最后,还要用耙子一点点将翻得乱糟糟的土地耙平——然后,他终于能踩上耢子,被驴子拉着拖擦地面,将这片耕地好好整理一遍了。

      小飞运起轻功悄无声息地回到花满楼那边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个分别的时候还显得十分温文贵气的年轻人汗湿了的脸颊。

      他那身多了许多土色沉淀的白罩袍被几根绳子将宽大的袖口袍脚拴在身上,露出两条蹭了不少泥土的白手臂,而织金靴里大概是进了很多小石子,走起路就一阵吱嘎吱嘎。

      明明是二月的天气,他的汗却已经湿透了红红的脸颊,甚至湿透了额间的长发——这个总长发飘飘的公子用一根带子将头发高高束了起来,可这并不能阻止一些调皮的碎发依然贴在他的脸上,吸饱了他的汗水,又引着汗滴往他衣服里和泥土里滑。

      花满楼现在的样子实在是狼狈极了,可能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但他却依然没有停下脚步,还是很认真,很专注地弯着腰,一点一点用?头将摸到的草根刨出来,丢去田外面。

      可他的眼睛是看不见的。所以,每当他刨过一列土,他都拎着?头反身回去,再一次弯下腰,用手慢慢摸过他方才修整的土地,再挖出一点漏网的石头和草根。

      小飞静静地在远处看着花满楼,看着他在这二月冷风中汗透的衣衫,看着他弯着腰,用白皙齐整的手指挖着泥土。

      她没有去阻止,也不觉得自己需要阻止,因为农活就是这样——千百年来,亿万万人,这件事从来没有捷径。

      当人对土地弯下腰的时候,才算得上正式踏入了这个用汗水传承数千年的文化,接过了万年前第一个祖先弯着腰埋入泥中的种核。

      在养育了所有人的大地面前,所有人都理应虔诚地低下头。

      如果花满楼之前还是站在一旁感慨“你们好辛苦”,那么现在,他终于是站在人们之中切身感受那轻飘飘三个字的“好辛苦”,到底是有多少辛苦和汗水了。

      小飞盯了半晌弯腰劳作着的花满楼,缓缓提步,一步步走近他。

      “小飞姑娘?”

      花满楼在她走第一步时便发觉了她刻意踩出的脚步声,汗透了的脸朝小飞的方向偏了过去,抿唇露出一个清澈的笑。

      “……我是不是丢人现眼了。”他微笑着问。

      小飞问:“你怎么不继续去耧地?”

      花满楼用手背擦了擦额头,摇头道:“我心里清楚,那边没有我扯后腿还更好些。而这儿的活还没人干,我做得慢一些,也不影响什么。”

      小飞点头:“确实。”

      花满楼:“是吧。”

      她说的真是够直白,花满楼却并不害臊,甚至连着轻笑了几声,因为他能坦然说出自己的不足,也能坦然接受别人说出他的不足。

      而人人都有不足,也人人都有长处。片面的不足并不能证明什么,只能让他想要更加努力。

      他笑着问:“你要去耧地了吗?”

      小飞蹲了下来。

      “没有。”她示意花满楼往边上让让,又从他手里抽过那个?头,淡淡道,“按你的速度,等你把这片地整平,月份都要过了。”

      花满楼叹气:“确实比我想得难多了。”

      小飞问:“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去拿耙子,我整你平,加快速度,争取下午吃上午饭。”

      花满楼一愣,慢慢别过头,用那双黑漆漆一片,透不进光的眼睛望着小飞。

      小飞瞥着花满楼怔愣的脸,缓缓挑起眉毛:“怎么,你不想吃饭?”

      花满楼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觉得自己的脸好像有点红了,可悄悄摸了一下才发现,他的脸早就被汗蒸红蒸透,任谁来都看不出这张脸上有没有接着脸红。

      可花满楼后知后觉地察觉被她看着自己汗红的脸好像也有些让人害羞。

      他为此默默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又一点点抿唇笑了起来。

      因为比起在她面前丢脸而害羞的心情,还是得到了她的认可,被她正视的美好心情更占上风。

      “……那你别嫌我做的慢。”他柔声说。

      小飞看着他去拿耙子的背影,在他身后挑起一边眉毛,道:“凭什么?做得慢我当然要说。”

      花满楼拎着一个耙子回来,好笑地反问:“我做得慢,你不也吃不上饭?”

      在他一去一回的时间里早拎着?头开始飞快刨土的小飞闻言立即哼了一声。

      “谁也不能让我吃不上饭。”

      她意有所指地盯着脚下的土地,又重重抡起一下?头:“……谁也不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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