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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   浓雾已经弥漫很久了。

      明明雾气只圈住了一条街道,却让顶级高手也会迷失其中,怎么也找不到他想要找的那两个人。

      只因这雾实在非同凡响。它专门用来藏起东西,紊乱人的感知,但凡踏入,不过半晌就要颠倒东西,甚至上下不分,晕头转向地在原地打转。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陆小凤的心都要被浓雾捏碎了。

      见识过小飞向来一招定乾坤的快剑,他已不敢想象持续了如此久的雾中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他那可敬可爱,为他的请求而来的朋友是否拖着被他另一位朋友所伤的身体,正在鏖战挣扎,又或者,她已经……

      陆小凤突然使劲摇了摇头。

      靠着剧烈的摇晃,他的脑袋勉强回复了理智,但脸色还是无比难看。

      在这一片徒劳的浓雾里,他必须找点什么分散正不停构想着坏事的注意力。

      于是,即使明眼看出他的朋友一点儿也不想说话,更在心里对朋友之前的举动埋怨极了,陆小凤还是忍不住转头看向西门吹雪。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西门吹雪的脸色也很难看——他的肤色本就极为白皙,如今大量失血的情况勉力提气迎击陆小凤,一张英俊的面庞更是惨白如雪,堪称鬼见了都要惊呼“真是见了鬼”,但他却依然直立着!

      不仅直立着,他还依然紧紧握着手中的剑,浑身肌肉绷紧,两眼定定凝望雾海。

      陆小凤以为他的朋友不会回应他。

      这其实没什么,他本身也只是为了缓解焦虑而疯狂找话说,以西门吹雪我行我素,不愿搭理他才是正常。

      可西门吹雪却突然答了,他哑声道:“她想战斗。”

      他不回还好,他这一回话,陆小凤却差点儿蹦起来,他立刻叱问:“她颈上破着个大口子!她还不到二十岁!你知不知道她是在找死?她会死的!”

      凝注雾海的西门吹雪甚至没有偏一偏目光给陆小凤,再次道:“她想战斗。”

      “……因为她想找死,你就觉得她死了也不要紧?”

      陆小凤绝望地看他一眼,问:“我以为你很欣赏她,难道你不觉得如此难得的剑客就这么去送死很可惜?”

      西门吹雪有一会儿有没有回话。

      陆小凤还以为他又要不搭理他了。

      可过了一会儿,他却看见西门吹雪垂下睫毛,缓缓启唇:“为决斗而死,是剑客至幸。”

      陆小凤气得都笑了,忍不住刺他:“那你怎么不去?”

      西门吹雪道:“我很想,所以理解她。也很羡慕她。”

      陆小凤十分复杂地盯着西门吹雪,他听得出西门吹雪说的是实话,西门吹雪是真心实意的觉得败剑身死是一件无比荣幸的好事。

      可这其中有疑问,他发现了,西门吹雪一定也发现了。

      陆小凤指出这个疑问:“可你输给她的时候,她没有杀了你。你也没有让她杀了你。”

      西门吹雪不再说话。

      不出所料,这次,西门吹雪的沉默持续了更长时间。

      他的眼睛似乎已经长在了眼前那片像是永远不会散去的浓雾上。

      很久之后,西门吹雪才很轻地说:“……因为我还想和她比剑。”

      ……他说的是心里话。

      ……可陆小凤心中只觉愈发凄凉,悲想,若是小飞死了,难道这位大剑客要去和死人比剑吗?

      陆小凤没有将这句话问出口。

      他知道西门吹雪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清楚的很,但也正因为清楚西门吹雪比谁都了解这件事,陆小凤的心情才更加沉重。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了解他高傲的朋友为了剑失去了什么——而且,在终于遇到同道知己,终于像要从对方手中捡起什么的时候,他却再一次为剑而失去了它。

      那是人的感情。

      一个人真的会成为一柄剑吗?

      陆小凤的心情非常沉重,他的嗓子也很沙哑,他问身边的那柄剑:“你能做点儿什么吗?”

      西门吹雪道:“我能看出,雾在散了。”

      ……雾果然在散了。

      可陆小凤不知道这是个好消息,还是个坏消息。

      他只立刻睁大了眼,飞快又专注地搜寻起任何像是人影的东西,甚至地上躺着的可能是人影的东西。

      他尚在搜寻,而西门吹雪的剑却已猛然出鞘,剑身辉照月光,光与剑锋一同奔涌,剑神以万钧之势毫不犹豫地切向渐散的雾中的某一点!

      “锵————————”

      然而,这势不可挡的一击却被另一柄剑挡下了!

      没有人看清那柄剑是怎么做到的,连西门吹雪都没能看清——玉罗刹的紊乱五感的雾到底还未散尽——但他却有更敏感的感觉,他有他的剑!

      他的剑比他自己更先感受到另一柄剑后的人是谁!

      “小飞……!?是小飞吗!”

      早在陆小凤惊喜的欢呼之前,西门吹雪已微垂下头,在无人察觉的地方,如释重负,很淡地笑了一下。

      ……他毕竟只是一个用剑的人,而不是一柄剑啊。

      雾渐渐散去,那握着剑的高挑人影缓慢地朝着西陆二人挪动了一步。

      身体几处地方可怖地凹陷着,整张脸都呕满自己的鲜血,连两只眼都睁不开了的小飞,正以半支断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迟钝地往前走。

      一边走,她一边抬起闭着的双眼,艰难地辨认方向,辨认空气中陆小凤声音的方向。

      “……小飞……”

      陆小凤惊喜的表情已彻底不见了,他震惊又痛苦地看着那伤得几乎像个尸体,却的的确确活着,甚至还在走路的剑客。

      可这种伤势想要继续前进果然还是太过勉强,不过刚走了两步,坚强的剑客便脚下一软,险些滑倒在了地上。

      陆小凤几乎把脚底冲出火星子,但他却还是晚了一步。

      遥遥就伸出两只手却什么也没接着的陆小凤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臂,又看了看将小飞紧紧揽在怀里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连一眼都没看他,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怀中的女剑客身上,手上连点她全身大穴止血,正凝重地号着脉。

      陆小凤惊讶的发现,这么短的时间,西门吹雪甚至还贴心地帮小飞拿过她的剑,连断了的那截也捡了回来,将她的剑别在了自己腰上。

      明明是这么难得的机会,如此难得一见的西门吹雪,陆小凤却一点调侃朋友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满心‘早知如此,你又何必……’的无语,凑到西门吹雪怀里去看小飞。

      小飞奄奄一息地瘫在西门吹雪怀里,好半天才能起伏一下胸膛。

      然而,再奄奄一息,她到底还活着。

      ……她活着,雾却散了。

      陆小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他感觉自己的眼眶霎时红了!

      但那绝不是不什么不该流的泪,那是为朋友骄傲的眼泪,是感同身受,自豪的泪水!

      陆小凤艰难地咽下哽咽,轻声问小飞:“玉罗刹死了吗?”

      小飞的胸膛又艰难起伏一下。

      “……差……一……”她细声道。

      这大概不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但陆小凤依然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跟在已抱着小飞大步跑了起来了西门吹雪旁边,大声地赞美着他强大的朋友:“已经很了不起了,你可是受着重伤呢!你比那什么魔教教主强多了!”

      听得这话,即使这个时候,小飞鼻子里还是哼出了一口不服输的气。

      她甚至撑起一只眼皮,道:“……给她、溜……下次……我……”

      西门吹雪面沉如水,冷声打断她:“安静。”

      小飞用那只好艰难地才撑起来眼睛,同样冷冷地瞪了眼西门吹雪:“……凭……”

      陆小凤连忙把她眼皮子又合上,哭笑不得:“凭他是个大夫!好小飞,姑奶奶,咱们就听大夫的话吧!”

      小飞没有说话。

      陆小凤不过刚把手掌轻轻盖在她的眼皮上,她就猝然晕死了过去。

      ……她早就该晕了,她甚至早就死了也不出奇。

      但她却依然活着,如此顽强,如此不可思议地活着,甚至活着赢得了一场几乎不可能的胜利!

      一场若不是亲眼所见,绝不会有人相信的胜利!

      ……在这令人由衷畏惧,又令人由衷敬佩的剑客旁边,到底还会发生多少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呢?

      陆小凤一路眼巴巴地跟着西门吹雪,直跟到他上了万梅山庄的马车,看着西门吹雪几乎将小飞一放在马车内就立刻掏出了一系列他甚至不太认识的工具,这才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小飞,自觉下了变成紧急医疗室的马车,站在车边,为他的两个朋友保驾护航。

      他并不怀疑西门吹雪的医术,就像他不怀疑小飞的求生意志。

      当她赢得了胜利的那一刻,就注定她会活下去,活着成为一个传奇。

      也许未来,就像纵横江湖数十年的玉罗刹终归输在小飞手下这样,她也会有沉默地看着后继者顶着万难从她手中抢走胜利的时刻。

      但这都无法阻挡此时此刻,在这寒冷的腊月,片片飘落的雪花下,他衷心地为自己的朋友摘得了一顶宝光四溢的皇冠,为一切阳光洒在她身上而高兴。

      想到这里,陆小凤猛然想到:啊呀,这么说来……他的朋友,岂非已然成为了天下第一?

      ·

      小飞当然还不是。

      若玉罗刹留下了尸体,她的地位可能会在巨大的争议中被一部分人承认。但既然玉罗刹跑了,且这人显然绝不会乐意承认自己的失败,那么小飞的这场胜利便除了在场的三人之外,再没有更多宣传的意义。

      一个没有人会相信的真相,与谎言并没有太多区别。

      所以她才十分懊恼自己竟然让玉罗刹溜了。

      懊悔到,在万梅山庄那辆宽敞得可以让几个人一起平躺且一点儿都不颠簸的大马车即将驶入京城时,终于从生死线上飞回人间的鸟儿第一次睁开恢复清明的双眼后,不要水,不要饭,先轻轻叹了口气。

      坐在她身边的两人都明白她是为了什么叹气。

      可没有人知道怎么安慰她。

      因为在场的两个人虽俱是声名赫赫,却都并不以江湖虚名为然,他们响亮的名声不过是他们传奇经历中微不足道的随赠品。

      尤其西门吹雪。如果之前他还能自我宽解是因为小飞年纪小才重名利,现在,眼看着她宁死都要挑战玉罗刹,却并不很在乎这份重若泰山的胜利本身,只为赢得无关紧要的赞誉……西门吹雪觉得自己甚至茫然起来,他实在不理解这种心情。

      在他眼里,追求至高剑道,在这条狭窄而坎坷的路上与同路人相互搏杀,无论葬身或更进一步,本身就是最大的报偿。

      他甚至有时会觉得过盛的名声阻碍了他孤高的剑途。

      可他却输给了小飞手握的重名重利、沾满铜臭味的剑,这让他不得不又尊敬,又迷茫。

      他并不觉得小飞论剑术比他强大什么,但事实是,他输了,而她赢了。

      不光赢了他,她还以连战之身赢了更为可怕的、连他都只能承认还远远不及的对手。

      ……若他的剑道是唯一正确的,他为何会输呢?

      但若是她的剑道才是正确的,她已攀至那样的高峰,追求却为何浅薄至此?

      小飞不知道沉默地盯着她的西门吹雪在想什么,她也不在乎西门吹雪在想什么。

      但她有必须在乎的东西。

      小飞一边咀嚼着这次九死一生的战斗中自无比强大的对手身上汲取的养分,一边看向陆小凤与西门吹雪两人,问:“我的剑?”

      陆小凤看向未卜先知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静静拉开一个抽屉。

      “这里。”他道。

      小飞立刻往那抽屉里看去,陆小凤见她竟然急切到不顾伤痛想自己撑起来,赶紧捧着那柄碎成了两截——而且还丢了一截剑尖,不知道是不是留在玉罗刹的身体内在她逃跑时被带走了——那断得彻底,只剩短短两截的烂铁剑上,还沾着已经变黑了的血,陆小凤小心地捧起它,放到小飞手边。

      那黑褐的血上有她自己的,也有玉罗刹的。

      它们早混为一谈,没有人分得出那上面谁的血更多一些了。

      小飞的脸色有些难看,她看了半天和自己这个主人一样惨不忍睹的剑,抬起有些沉重的目光瞅着西门吹雪。

      她问:“你平时杀人后不洗剑?”

      西门吹雪道:“我会吹去血。”

      小飞沉默半晌,慢慢道:“可我的剑并不平整,吹不去血,还会生锈。所以平日都尽量不沾血,沾了水也要立即擦掉。”

      西门吹雪:“……”

      出身名门的西门吹雪终于领会了什么,他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奇妙,与陆小凤一齐垂头去看那柄剑。

      ……果不其然,那坑洼的剑脊不仅吸满了擦不去,甚至扣不掉的血痂,再细看过去,血痂的颜色下竟还有了淡淡的铜棕绣色。

      ……这到底是一把多烂的铁打的剑啊。

      敬剑更甚敬人西门吹雪当然不会轻蔑这把剑,但他也确确实实为它的……朴素,讶然了。

      他二十余年养尊处优的生命里一定从未见过一把这样的剑,而当这样一把剑却握在这样一个剑客的手中时,他的惊讶不免愈发扩大,荡漾。

      尤其当这个人……

      当这个人……

      这个人身上的谜团是那么的多,愈来愈多,让他看不清了。

      她是简朴还是浮夸,是勇敢还是冷静?她以前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她以后想继续往哪里走?

      她说她想要名声……她想要的,真的是名声吗?

      无声思考着的西门吹雪制止了想要用衣摆沾着茶水擦擦剑的陆小凤,缓声道:“以你的本事,想要一把好剑是很简单的。”

      小飞毫不犹豫地回驳:“我的剑就是最好的。”

      西门吹雪抿了下唇,生命中第一次为一个人否定一把剑,摇头道:“……不。如果不是这柄剑,你只会更强。”

      “……更强?”

      小飞终于把眼珠从自己的剑上拔了下来,看向了西门吹雪。

      她突然问:“你拿着我的剑会变弱吗?”

      西门吹雪沉默片刻。

      许久,他点头承认:“剑与剑客相辅相成。”

      他承认了,小飞却并不应下这句堪称常识的话,那双明亮的眼只轻轻地,又轻轻转回断剑的身上。

      “……我也是。”

      她的声音很沙哑,望着那锈铁般的断剑的目光却很温柔,至少陆小凤绝对是第一次见到温柔的神色出现在这个冷酷强悍的少女脸上。

      如静谧的月光洒在山坡,安宁晚风吹低芦苇,

      那目光温柔得不该出现在一个无情剑客的双眼中,温柔得简直都让人有些想落泪了。

      目光的主人却并不想落泪,反而十分愉快,很坦然地说:“你的剑很好,却永远不会是我的剑。我的剑,只会是这种你们瞧不上眼的材料,用不顺手的工艺,看上去破破烂烂的,由很多人的手递给我的剑。”

      西门吹雪沉默了很久,他本以为他与她惺惺相惜,却终于醒悟,小飞整个人就是一个他搞不懂的谜团。

      ——而这个谜团的谜却那么吸引他

      “为什么?”他突然问。

      “……为什么……”

      小飞咀嚼了一会儿这三个字。

      “为什么?——因为我也只是一个自许多人瞧不上眼的地方出生,干着许多人不以为然的工作,与我的剑一样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人而已啊。”

      她问:“你觉得我很强?你想的很对,我不仅很强,还是绝不会败的。只因我从不是一个人在挥剑。我的身后站着那么多的人,远比你们的数量多得多,我反倒很奇怪你们为何从未注意到。”

      西门吹雪依然凝望着小飞,可他感觉自己的心在向下沉,他甚至有一种强烈预感,他不该再往下听下去了。

      再听下去,他的人生一定会发生巨大的改变……巨大的,不知好坏的改变。

      但他却也那么想听下去,他甚至已听得入迷了。

      陆小凤却陡然惊叫:“小心!”

      是小飞突然伸手握住了那柄剑。

      明明已是两截锈铁,握剑的手更是伤痕累累,锈痕斑斑的断剑却在她的手指碰上的一瞬间猛然蕴散出神兵才有的华光!

      西门吹雪无法克制住自己去凝注那灼灼的光芒。

      而剑的主人,年轻的绝世剑客只是握着属于她的神兵。

      “……我不败的秘诀就在于此。一个人可能输,但一千人,一万人,万万人就在我身后,就在我的剑上,当一个人握起这样的剑,什么能阻止她?——什么都不能,她更绝不会再放下它。”

      小飞举剑回眸,朝着恍惚出神的西门吹雪轻轻颔首。

      “随处可见,又从不被你们所见的万万人,永远在我的身边,与我一起看着这个世界。”

      她倨傲道:“而当万万人一同看向一个方向,再高远伟大的星星,也会为凡人凝聚的目光——坠落天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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