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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   密室之上,银钩赌坊的喧闹似乎永远不会停息,而密室之内,三个同样枯瘦的老人正静静坐在桌前。

      光阴对每个人都是那么的公平,残忍,而它对老人的冲刷尤其如此。

      所有老人,无论曾经有过多少辉煌,多少仍未褪色的雄心和抱负,他们都不得不承认,他们已被光阴抛在了人群的后面。

      所以老人们最恨的是时间,最缺的也是时间。

      而对这三个坐在密室之内,有着迫不及待想要实现的野心的老人而言,他们的耐心,更是少得不能更少。

      可他们还是愿意和并没有胡子的蓝胡子,与他美丽迷人的妻子方玉香一起坐在密室里,安静地品着瓷杯中芳醇的酒水,给他们等待着的那个人均出一些宝贵的时间。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的脾气突然变得很好,很和善,而是因为他们多么清楚的知道,这份等待会是值得的。

      这份值得的等待果然等到了他们期待的那个人。

      当方玉香的哥哥方玉飞引着陆小凤进入这个密室的时候,他早已洗了个热乎乎的澡,搓掉了脸上那些所有的假胡子、假皱纹,又变回了一个容光焕发的江湖客,一个精神抖擞的俊浪子,眼中亮着灵活聪敏的光,两撇和眉毛一模一样的胡子下,唇角正愉快地勾着。

      披着大红色的披风,这个令人眼前一亮的年轻人如一道鲜亮的旋风,在塔入密室的那一刻便卷走了一切阴沉的郁气,聚焦了所有目光。

      这就是世人熟知的陆小凤,也是他们所有人等待的陆小凤。

      也是被他们联手玩弄于鼓掌里的陆小凤。

      可没有一个人会为此对他抱以歉意。

      蓝胡子甚至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来得更晚一些。”

      好酒好赌出了名的陆小凤也笑起来:“不瞒你说,我也的确差点上手去赌两把骰子。”

      赌坊老板蓝胡子感兴趣地问:“哦?那你是为什么没去呢?”

      陆小凤道:“只因我身边站着一位最凶狠,最煞人的管家婆!光是拉着她不要打砸了你的赌场,我就已经耗尽了心力!”

      说着,笑吟吟的陆小凤一个侧身,就朝众人露出了身后的那个姑娘。

      ……一个姑娘。

      密室中的人们自然早就注意到她了,但却又没有一个人真的会在意她。

      只因被陆小凤调侃为管家婆的年轻女孩不光远远达不到这个年纪,容貌打扮更是着实令人难以恭维。

      在陆小凤这个花钱大手大脚,又对女人尤其宽容的风流浪子身边,这名高挑瘦削的少女竟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闺家装饰,上穿两层破旧得看不清颜色的烂麻短褐,下着一条短得遮不住脚踝,几处被洗破了线的半长灰裈。

      常言道先敬罗衣后敬人,这道理反过来自然也是一样。眼前女孩衣裤布料之粗糙,怕是划一下皮肤都要磨起红痕,让密室内锦衣玉食的人们都不由油然一股鄙薄的嫌弃。

      身为殷实富贵的人,他们鄙薄她的衣,而作为江湖人,他们更是鄙薄她的剑。

      ……那真的能算一把剑吗?

      连鞘都没有,也丝毫不光滑,粗苯的做工,粗苯的用材,甚至剑柄还缠着麻绳,这衣着无比寒酸的贫农女孩,腰边挂着一柄做剪刀裁不开布,做菜刀剁不开骨的烂铁剑。

      她竟然是个剑客。

      可谁会在意呢?

      那是连赌场最底层的下人都不如的打扮。是密室内的人们平日碰都碰不着,更不曾考虑、不曾关注过的的贫农阶层。

      她们的手天生只配弯着插秧,只配躬着耕田,她们的手与高贵的剑毫不相称,是纵使佩剑也无人在意的。

      她们也是这天下中最多的那种人,最沉默的那种人,仿佛不存在似的,任每一个经过的人评头论足,任每一个经过的人决定命运。

      可因为这个农女是站在陆小凤的身后,被这位大名鼎鼎的四条眉毛笑吟吟地介绍给众人,所以,密室内的人们看在他陆小凤的面上,还是愿意勉强多打量这个让他们目光一触就皱起眉头的少女几眼。

      可几人不过稍细一看,就发现这一副贫农打扮的女孩不仅把闺秀们绝不会露在外面的脚大喇喇踩在草鞋上,还以一根抹布似的布条就把半长不长的头发绑了起来,日烧色的脸上肤质粗糙,身材平平无奇,一双被称作女人第二张脸的手更是茧子叠着伤痕,伤痕叠着茧子,指甲又厚又硬。

      ……只怕连最眼瞎,最宽容,最怜香惜玉的男人也无法管这样一双手叫“柔荑”,更无法管这样一个女孩叫“美人”。

      可这直让人觉得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出现在陆小凤身边的农家女孩却的的确确来到了这里。不光来到了这里,还一言不发地垂着头,完全不理会引着她的陆小凤,也不理会密室内何止是她十倍百倍身家的大人物们。

      并不明亮的密室内,人们看不清容貌,却看得清这个年轻而穷酸的女孩正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两只手正被陆小凤用一只手掌锁着,捉拿般按在身前——她虽没有挣扎,但她的眉头正紧锁着,让本就与白皙无缘的脸色都更黑了点。

      陆小凤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农家女孩的脸色正愈来愈黑,当即讨饶般转过身,单手作揖给她叩了好几下,连声道“就一会儿,最后一小会儿”。

      ……他竟在讨好她。

      这本已经足够让人吃惊的了。毕竟他是陆小凤,而被他讨好的那个人……她算个什么?她甚至本不配被密室内的几个人看到眼里!

      可更让人惊讶的事……陆小凤如此低声下气地去讨好她,竟没能得那个农女一个好脸,反像是被她狠瞪了一眼,一时讪讪不已,灰头土脸。

      ……这样一个女人。

      连对陆小凤的私生活毫无兴趣,但一路上时不时跟着他,见证了陆小凤见一个爱一个的无数女人缘的岁寒三友都默默疑惑起来。

      所有人都在想:这样的女人凭什么管着陆小凤?

      陆小凤又凭什么这样亲昵地听她的管?

      同为女性,和陆小凤有过暧昧,甚至直接用魅力将陆小凤坑入这罗刹牌之局的方玉香第一个忍不住,她盈盈起身:“这位是……”

      陆小凤笑着为众人引荐:“小飞。”

      方玉香的神色很奇异,这个气质冷若冰霜,一向勾得陆小凤心痒痒的绝色美人盯着一点儿心都分不到她身上,反而当着她的面亲昵喊着别人的陆小凤,拉长了声音:“原来是小飞女侠——”

      “……我还不是。”

      那个一点儿也不漂亮,也一点儿也不灵动,堪称只有性别是女的少女突然道。

      方玉香这才知道她连声音都是沙哑的,一点没有女性的轻灵婉转。

      但这沙哑的嗓音说话时却很有中气,不轻不重驳道:“叫我小飞。”

      “什……?”

      方玉香被狠狠噎住了,她的丈夫蓝胡子微笑着打起圆场:“小飞女侠一看就是未来江湖的中流砥柱,怎么算不上了?快请坐下吧,三位大人都已等了很久了。”

      “不错。”孤松冷冷一晒,“你们还要叙旧到什么时候,我们要的东西在哪里?”

      陆小凤叹了口气:“不错,我今天来这里,正是为了解决这件事。可解决这件事之前,我却必须说清另外的几件事。”

      枯竹冷冰冰地盯着他,问:“什么事?”

      寒梅的目光比枯竹更为阴森,阴沉地问:“难不成,你没有拿到?”

      气氛霎时冷了下来。

      然而,明明被他们三个这样盯着,陆小凤却突然笑了。

      不光自己笑,他甚至犹有余裕地转过头,对那个叫小飞的少女笑着说:“你看,被骗的不止我一个吧?”

      一边嬉笑说着,他一边轻轻放开了一直锁着对方腕子的手掌。

      仿佛时间都变慢了,随着陆小凤不疾不徐,一根根放开指头,那姑娘的手第一时间往下抚去,落回了腰侧的剑上。

      ——哒。

      剑客的手指接触剑柄的一刹那,轻轻的声音没有真正出现,但它又多么明晰地震响在每个人的耳中。

      仿佛有人在本就紧绷的气氛上又泼了一勺热油,只是这一个动作,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就都变了。

      即使她依旧是一位穷酸无礼的乡下姑娘,即使那只是一柄烂铁所铸,连菜刀都能轻松砍断的无鞘废剑,可在场所有人却再不敢轻蔑她,再不敢轻蔑她的剑。

      强大的力量也许会一时隐藏在灰尘下,却绝不会被埋没。

      正如世上不存在永远的黑暗。

      当光出现,黑暗自会如潮褪去。

      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陆小凤如此对待这个既穷酸,又乖戾,看上去没有丝毫优点少女了。

      ……一位绝世剑客,早就有了最大的,最硬的,可以在这以强者为尊的世上,肆意妄为的优点。

      而当这位绝世剑客缓缓抬起头,倨傲地直起脖子,帝王般巡视了一番这密室内的人后,连方玉香的指尖都开始颤抖。

      ……比剑锋更锋锐的目光,比火焰更明亮的双眼,这位握起剑的少女,可真是一位无与伦比的美人啊。

      “咚!”

      岁寒三友无法再品酒了,他们的酒杯重重落在了桌上,溅出了几点酒水。

      “……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三人问着陆小凤,目光却丝毫不敢从小飞身上错开,关注着她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你带一个这样的人来,是准备临头反悔,独吞罗刹牌?”

      从陷入这个圈套开始就一直对武功高不可测的岁寒三友谨小慎微的陆小凤却再也不怕他们的脸色了。

      他的神色很轻松,甚至带着点俏皮地看着众人,说:“我只是想让你们相信我,相信接下来那些似乎荒谬的话说的都是真的,不至于听了一半就把我杀了。”

      岁寒三友无比阴沉地盯着藏不住洋洋得意的陆小凤。

      ……可在陆小凤带来一位绝世剑客撑场的时候,他们除了摆一摆脸色,竟已全然没有了对他说不的权力。

      “……好,你说。”

      陆小凤并不意外地一笑,立刻抑扬顿挫地讲起了他这段时间的经历,从莫名被卷入这起事件开始,到拉哈苏葬送了许多人命的罗刹牌——

      “你拿到了?!”

      陆小凤道:“我拿到了,又被偷走了,但这无关紧要,只因那牌子是假的!”

      众人一时瞠目结舌,只小飞淡淡瞥陆小凤一眼。

      “说快点。”她道。

      陆小凤一笑,“嗯嗯”两声,接下来果然加快了速度:“我知道你们会好奇为什么我知道那牌子是假的只因做这牌子的人我认识名叫朱停而他正是我的好友我认得出那假牌子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枯竹陡然出声,惊道:“[都]?什么叫[都]是他做的!?”

      小飞也淡淡瞥他一眼,道:“说明假的不止一个。”

      陆小凤附和:“正是!我一共找到了两块罗刹牌,可那两块却全都是假的!”

      岁寒三友互相看了看,寒梅忍不住冷笑,嘶声道:“这种鬼话,你以为我们也会相信?”

      小飞道:“爱信不信。”

      陆小凤这次可不敢附和了,他道:“我知道你们不信,但我却能拿出证据,我可以把假牌子给你们看!”

      他话音刚落,两指连弹三下,密室内的灯光便全熄灭了。

      没有人惊叫出声,也没有人轻举妄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内,只有陆小凤奇妙的声音在回荡,他在念咒语一般的句子,“老河口,同德堂,冯家老铺,冯二瞎子……”,没人清楚他在干什么,如果此刻有人站出来说陆小凤中了邪,密室里的人也会同意的。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小飞轻抚了一下心爱的剑身。

      她看得见是谁在动,也听得出谁的心乱了。

      当一盏灯火再度亮起,众人面前的桌上,竟真的赫然出现了一块玉牌!

      岁寒三友都紧盯着那块玉牌,但他们谁都没有动。

      他们也的确不需要动了,只因孤松已长长叹了口气,定言道:“雕刻几已乱真。”

      ……几已乱真,那当然就是假的。

      陆小凤也在看那块玉牌。

      但与岁寒三友的琢磨不同,他显然正透过那张玉牌看着为这块假牌子而逝去的生命,这让他本就不冷硬的心十分涩痛。

      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小飞既不琢磨,也不沉痛,她看了眼陷入沉默的密室,又看了眼消沉的陆小凤,全然没有加入任何一方的打算,不客气道:“你为什么不继续了。”

      陆小凤道:“我在缅怀逝去的生命。”

      孤松也道:“若为这一块假牌失去很多生命,实在万分不值。”

      连蓝胡子也叹了口气,显然,他已经知道为这块假牌而死的一定是他曾经的妻子们。

      小飞没搭理其他人,接着问陆小凤:“你要缅怀多久?”

      陆小凤道:“已经好了!只因比起缅怀,我们更应揭穿这玉牌后的真相!”

      他猛地瞪向仿佛也正在缅怀的蓝胡子,声音变低了:“你的前妻从你这里盗走牌子的时候它已经是块假牌,并且,她至死也不知道她拿着的罗刹牌是假的,你说,真的牌子会在哪里呢?”

      他话中的针对已是剑拔弩张,可蓝胡子的神色却一点也不慌张,还是很文雅,很和气,他甚至喝了一口方玉香斟给他的酒水,举杯微笑:“我怎么知道呢?”

      陆小凤被他的无耻气得两眼冒火。

      小飞也看向了蓝胡子,不冷不热地盯着这个虚伪的男人:“你当然知道,因为真的只会在你兜里。”

      “是这样吗?”

      蓝胡子静静将目光转向小飞,他温和地笑了:“你要来找一找吗?”

      小飞淡淡地看着他,又瞥了一眼静坐在他身旁的方玉香。

      “不必了。”她轻描淡写道,“你的妻子会在你的尸体上找到的。”

      蓝胡子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他猛地站了起来,站起的同时,一只手已经掐在了方玉香的脖子上,将她掐得几乎喘不过气,而他的声音也再也无法文雅,厉声道:“你——”

      可一句话未完,掐着方玉香咽喉的他已经七窍流血,委顿在了地上。

      而方玉香的眼中也溢出了泪水。

      “我没有!”

      她落泪的样子美极了,悲哀又绝望,充斥着冤屈者的愤怒:“罗刹牌不在我身上!”

      她的模样,真是无比的无辜而悲怆,只怕长了眼睛的人都不会认为她说的是假话。

      可小飞凝了她半晌,突然问:“你知道吗?”

      方玉香眨着泪眼看她。

      小飞一字字道:“我答应陆小凤的,不是帮他撑场面,而是不让罗刹牌落到坏人手里。”

      “小飞!?”

      在方玉香渐渐睁大的眼里,在陆小凤大声的喝止中,小飞已轻轻抽出了长剑。

      没有人会将她的剑锋也认作轻轻。

      剑光反射了一道烛光,印在了方玉香美丽的脸庞。

      死的逼近让方玉香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然而,下一瞬,在她已听到那剑锋划过空气破空般的嗡鸣声,在她绝望地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倒下的,却是许久未发声,静观时变的岁寒三友——和从头至尾都像不存在似的,一直沉默,一直隐身的方玉飞。

      四个人头滚落时,他们脸上的神色还十分静谧,甚至方玉飞的唇角尤在微笑,丝毫不曾察觉生命已然中止。

      陆小凤的灵犀一指僵在了半空,方玉香的泪也停坠在了脸颊。

      小飞的手却已不在剑上。

      她的剑依然干干净净。

      没有人看清她什么时候出手,甚至看不清她什么时候收手,敌人的人头飞起时,那绝伦的快剑早已安静、乖巧地回到了主人的腰间。

      甚至于,直到她转身回头,伤口溅出的鲜血与四颗头颅才迟来地滚到剑客的鞋前。

      小飞淡淡回望了一眼呆滞的陆小凤。

      “该死的人都死了。”

      她云淡风轻地问:“……我可以走了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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