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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   江湖中人似乎都很喜欢给自己或旁人圈圈子、立规矩。

      但所有漂泊于江湖之中,遵守着或多或少江湖规则的人们都知道,对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而言,什么规矩都是虚的。

      什么都是虚的。只有拳头,只有足够硬的拳头——才是真实的,是一切的规矩。

      小飞是真的很讨厌有钱人。

      尤其是那些有钱到不愁饭吃,却反过来嘲笑没饭吃的她们的有钱人。

      她比厌恶蝗虫还要厌恶他们。

      蝗虫尚能喂鸡,这些人却连蝗虫都不如。

      所以,每当身边出现这种人,她就很庆幸她的拳头足够硬。硬到不必像坡子村其他人那样,明明都被踩到了泥里跪着磕头,还得诚惶诚恐,生怕对方踩着自己背的脚底感到些微的不适。

      小飞一辈子都没有对谁低过头。

      她只会冷冷地盯着他们,想:这些人凭什么吃着她们种的粮食,还踩着她们的背呢?

      ……灾祸和人的生活有多远?

      对达官显贵,富可敌国的人们而言,它们显然比天涯更远。

      他们也许会烦恼秋天吃不上肥蟹,春天摘不着香椿,但他们绝不会在下雨后烦恼下一顿吃什么,下雪后又吃不吃得上饭。

      明明同在一片天空之下,他们的眼睛却都看得很高,很长远,并以谁看得更高,更长远为荣。从不用为天不下雨或下太多雨,天不下雪,或下太多雪痛苦。

      但对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用汗滴浸润农地的百姓而言,几乎每一年,每当他们期待地望着脚下的禾苗,想象吃饱的感觉时,它们都会降临。(*从秦汉到清朝2000多年,光有记载的天灾就有4700余次)

      留在坡子村的第一个收节,雨水有些刻薄,该下的时候没有下,不该下的时候又连下了两天。

      刚学会用镰刀的小飞看着村里粮食都被地主收了一遍(*佃租),又被官府刮了一遍税(*是的,不做人的地主占了农民的地后会把税依旧留给农民,即地去税留),家家户户只剩下些收割晾晒时被雨淋过即将生霉的麦子,地主家的仆人却又来了。

      他们家的小儿子要娶妻了。

      为给这金贵的秀才公贺喜,他们会办一场很体面的酒席,请很多比酒席更体面的贵人。

      ……小飞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家娶媳妇,却是她们来掏家底。

      但坡子村的人们却好像很理解。

      于是,在所有人理解的目光中,她睁着大大的,不理解的眼睛,看着趾高气扬的仆人们嫌弃地收走了发霉的麦子又伸手要更多,但坡子村实在交不出更多的粮食了。

      他们便带走了几个人。

      几个年轻的,被贫穷磋磨得并不很漂亮,但是年轻的,怯生生的农家女孩。

      仆人们直接上手挑拣这些女孩,一个个挑选出“还算值点价钱”的,又鄙薄着“已经不值钱了”的那些。

      “值钱”的女孩,没有一个露出笑容。而“不值钱”的女孩,却也没有放松下来,而是一个个露出比哭更难堪的悲痛。

      从上往下看时,这些容貌不同,身材不同的女孩们仿佛有些区别。可在她们自己的眼里,她们当然是一体的。

      几个女孩们被挑走之前,还对小飞说:“躲起来。”

      她们是真心的。可小飞从来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她想了想,拿了两根筷子,趁着夜色跟上了他们。

      那就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杀人的晚上。

      很奇怪的是,明明一直没有把“卑贱”的她们当成自己的同类,这些“高贵”的有钱人临死的时候,却又一个个想起了她们其实是同类,痛哭流涕地恳求小飞,痛陈自己的错误,指天指地地说绝不敢再逼人,只求一条生路——

      ……那为什么,当初不给她们一条生路呢?

      小飞很纳闷,把筷子插进了地主一家、包括那个金贵的秀才公的太阳穴里,又从衣柜里,床底下,甚至水缸里拉出几个孩子,一手一个,掐死了他们。

      有人死前哭着对她说:“我什么都没做过!!”

      她很耐心地听完了他们的痛陈,在几双期盼而恳求的目光中,轻轻问:“你吃过饭吗?”

      没有一个说自己没吃过。

      ……那为什么觉得自己无辜呢?

      杀了地主一家后、好吧,她其实不太知道这家人是不是应该被称作地主,白飞飞没有教过她这方面的知识,而村里人平时都是喊他们‘老爷’什么的……

      坡子村的地是属于‘老爷’家的。

      而村民们即使世世代代都生活在坡子村,积年累月地在坡子村的土地上耕作、繁衍……可辛苦种出的粮食,甚至连生出的孩子,都不是他们自己的。

      也行。

      女魔头的独生女,耳濡目染的小魔头心想:也行。既然不是我的,那我就抢吧。

      多简单的道理。

      你们不把我当人,那我自然也不把你们当人。就像曾流浪荒野时,她听得见那些饥饿猛兽的心声,它们说它们很饿,它们的孩子很饿,它们如果不吃了她,它们自己便会死。

      她会把这些话当一回事,会把这些对她流口水的动物当成家人、朋友吗?

      当然不。它们只会成为她的食物,她需要扫清的障碍。

      杀了一堆人,血乎刺啦的小飞没什么得意,也没什么感慨,就像流浪于荒野时为生存杀死过不止一群豺或狼那样理所当然,心平气和。

      心平气和的小飞拉着一堆物归原主的粮食,和战战兢兢的姐姐们回了坡子村。

      坐在难得在夜晚也喧闹的坡子村里,小飞一边拿抹布擦着脸,一边想:啊,我该走了。

      确实有人要赶走她。

      但更多人,那几个哆嗦得都站不起来的姐姐,还有曾经递给她白菜,夹着筷子喂给她吃的大娘一家;那些手把手教她怎么抡锄头,怎么翻土,怎么洒种的村民们,人们把女孩们接回家,又把她藏了起来。

      即使是那些想赶走她的村民,也在咽下小飞带回来的粮食后,牢牢咬紧了舌头。

      他们一生战战兢兢,一生勤勤恳恳,为的不过是“活着”二字,只为了这多么单薄,多么低弱的两个字,让他们承受再多的苛刻,再多的折磨,他们也都唯唯诺诺的应了。

      可……能有饱饭吃,谁会愿意饿肚子呢?

      在人命贱如草芥的地方,成为共犯的村民们想要藏起一个没有户籍,没有来历,甚至没有姓名,存在又仿佛不存在的小女孩,实在是太简单了。

      甚至于他们并没有多做什么,小飞都还每天顶着个小草帽跟在村民身后抡锄头,调查这件事的大人们就已经绕过了坡子村,将事件定性成了又一起江湖人寻仇闹事,发了点聊胜于无的通缉令,很快就没人提及……小飞自己都觉得有些纳闷。

      直到这种事又发生了几次,次次都是这样,小飞才想通了。

      也是。

      所有需要将小飞找出来,肩负着为有钱人的性命负责的大人们,他们的脊梁太直,太硬,他们也许会义正言辞地对着脚下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会真的低下头去打量地上的草芥,分辨这些同样枯黄短弱的草儿,哪一根比较弯,哪一根比较粗,又有哪一根,正不服气地抬起头,冷冷回望着他们的眼睛。

      他们会问“最近有没有带着利器的江湖人来?”,却没有一个觉得灭门者就在这群黑瘦木讷的农民之间。

      区区蝼蚁是没有这样的本事和胆子的。

      ‘老爷’一家不在了,坡子村过了一季难得饱足的秋天。

      可很快,又有新的‘老爷’来了。

      ……多怪啊。

      明明换了一家人,村民们种的地,她们脚下一直踩着的土地,却还是‘老爷’的。

      这天底下,‘老爷’,怎么会这么多呢?

      小飞并不每次都会去取几个脑袋。

      她大部分时间忙得没空去关心头顶上的那些人,她实在是太忙了。忙着耕种,忙着采摘,忙着通河沟,推磨盘,忙着去原野上多抓几只野味往村里均给她饭吃,均给她屋住的人们锅里塞。

      和大家一起蹲在田垄上,舔着破口陶碗里没油没盐,只有腥味的肉汤的时候,小飞和大家一起虔诚地吮尽每一块碎骨里的骨髓。

      她渐渐被晒黑。手变得很粗糙,指甲剪得短短的,却还是总有泥沾着。顺滑的头发也打了结,甚至长过虱子,剃光过几回,留也留不长。

      她开始想不起以前白飞飞怎么给她整理的头发,怎么给她穿上的那些需要打好多结,穿好多层的衣裳;也想不起柔软的布鞋和地面接触的感觉,想不起亮晶晶的首饰相互叮铃碰撞的声音。

      她渐渐变成了坡子村的一员。

      她早就是弯腰耕作的农民中的一员了。也或许,从最开始,每个虔诚对待粮食,珍惜每一餐饭的人,就都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可这个生得比旁人高,比旁人话少,也比旁人吃得多的农民,却一直不曾忘记怎么杀人。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怎么杀人。

      那些大人想的是对的。

      一群蝼蚁确实没有杀人灭门的胆量和力量,但融入蝼蚁中的狼却有。

      每当她觉得‘我本能吃饱的’却没有吃饱时,小飞就会静悄悄推开门,再静悄悄地回来。

      她并不多拿,多杀,只抢回她认为被抢走的东西,可她竟没有一次是空手而归。

      ……谁让那些堆砌明珠,宝玉的琉璃瓦下,盖着的永远是她们佝偻的腰,痛苦的眼?

      当她出门的次数渐渐多了,坡子村的人们也渐渐都吃得饱了,明明祖祖辈辈都在种地,村民们却像第一次知道‘只要种地就有饱饭’的道理那样,对生活和小飞充满了感激。

      过了两年,不必掐死新生儿,几乎家家有新丁(*因为没有避孕手段,即使‘太平年景’,生多了的百姓自知养不起普遍会杀婴)的坡子村甚至成了附近难得的安乐乡,邻村不断有人搬来,连一些流民都在村边安家,坡子村都要不够住了,从一个村,变成了两个村,三个村。

      小飞便跟着人们一起开荒地,帮别人开,也帮自己开。用袖子擦掉额前的汗水,撑着锄头望着新田时,她想:这一回,这些地终于是我的了吧?

      不是。

      地是官府的。

      一波波来,一波波死的‘老爷’们渐渐不敢再对坡子村下什么手,绕过这块邪门的土地去剥削其他可怜的农民。

      可官府不会畏惧鬼神。

      小飞第一次知道,她抡的锄头,她垦的荒地,竟然是皇帝的恩泽,是知县的功劳——她明明连他们是谁都不认识呢!

      新田的税甚至比原本的地还重了一倍。

      她种一斤的粮食,有七两都要上缴官府。(*虽然的确收获就收税,但中央下令时当然不是定这样比例的税,可层层盘剥+土地兼并后,再低的税农民们都要交数倍数十倍上去,甚至还有交不够倒欠的,所以古代涨税非常可怕,哪怕只涨百分之一,也会逼死非常非常多人。饿殍遍地的晚明在明面上的农税还不到4%,而咱们06年废农税前收的是15%)

      越是种地,小飞越是吃不饱了。

      她……

      ——“小飞!”

      小飞陡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靠在马腹上睡着了。

      飘着尘灰的马厩里,性格沉静的枣棕马儿正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由她酣睡依靠,成了一张温暖的床。

      此刻这马儿正弯过脖子凝着她的脸。见她睁眼,它慢慢看了看不远处的食槽,又慢慢回过头看她,两颗圆溜溜的眼珠里有一点单纯的疑惑,像是在问:你醒了吗?我可以吃饭了吗?

      小飞眨了下眼,即使上一刻还因为长时间不眠不休的劳动与寒冷累到倒头就着,却在一次眨眼后就恢复了清醒。

      她当然会清醒。

      不仅因为她一直坚韧又强悍,更因为将她唤醒的是她这阵子时不时会想起,十分好分辨,十分容易记住的声音——

      陆小凤的声音从马厩棚顶的缝隙传来。

      他轻悄悄,又有些激动地说:“好小飞,我可算找到你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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