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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轮回 ...

  •   最后一封信件落款来自十七岁,火化馆的天是浓稠到化不开的灰,季菲亲手捡拾碾碎至亲的骨头,父母从此变成两个小小的罐子,被装进合葬的坟冢。

      葬礼、又一次葬礼,一遍遍确认证据、开庭......

      长大这件事就这么避无可避地在一瞬间发生,每个人都在可怜季菲,但每个人又都只能一遍遍地劝她要坚强。

      生活继续按部就班,季菲重新回到学校,还是学理科,和曾柔不再是同桌,看谁好像也都是和世界同样模糊的一张面孔。

      然后早起,上课,下课,考试,回家。

      分班来的恰到好处,有人会在背地里好奇她家的事情,但能少掉很多善意到像怜悯的关心。她成绩稳步上升,一步步走成别人眼中的励志踏实,似乎真的就要像爸爸妈妈希望的那样,永远做一个勇敢的小孩。
      虽然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的快乐。

      她开始常常能见到方林溪,也从重新回到学校上课那一天就知道自己和他分在了同一个理科班,季菲依旧记得他,但看到方林溪的第一眼,想起的其实只是那只猫还有那天的阳光。
      后来也神奇地没有和他说过一次话——

      就像对于两人互相在隔壁教室上了一年半学却从没见过面这件事一样,季菲为此感到惊奇,但同时又感激于他没有多问她哪怕一句关于那天在办公室外的事情,即使他肯定已经从无数人的口中知道个清清楚楚。

      毕竟之于那时的季菲来说,每一声节哀和安慰开解都是凌迟一般的二次伤害。

      所有的悲恸被用来护住心脏,自尊用来筑起高墙,成绩看似让季菲的前途重新变成一片光明,实则还在生长的骨骼已经千疮百孔。

      她就这样沉默着独自走过半个崭新的春夏秋冬,沉默到连自己都以为这只是生命的一场剧痛而非阵痛,直到高三的运动会,季菲终于安静地感受到自己的崩溃。

      青春期的冲动早就被终结,那其实连一场有预谋的出逃都算不上,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写好了一张病假条,甚至还先参加了班级里没有人报名最后只能抓阄决定的女子800米,然后才在班级同学羡慕的眼神中背上早就收拾好的书包离开——

      不用上课的运动会卡的最严的就是病假,除了季菲。
      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都在她出生前就已经去世,到了如今更是已经没有什么“家事”需要请假,偏偏病假又变得更好请。

      津城的冬天干燥得像吃过一整袋江米条的喉管,呼吸间鼻腔僵硬,季菲把下巴埋进去年冬天那条宝蓝色的线织围巾里,这是她身上唯一的亮色。
      带着八百米后口腔溢出的淡淡血腥味,她踏上3路公交车,坐到最后一站的时候车上只剩下季菲一个人。

      附近有家殡葬店的老板还记得她,边叹气边招呼她应该要买些纸钱,她虽然不想和谁搭话,但还是走了进去。老板带着外地口音,有些像她小时候看过的不知名地方影片,因为这个原因,原本只打算买束白菊的季菲最后又拿了半叠黄纸钱。

      冬天虽然冷,但平时一贯都是蓝天白云的晴朗,偏就今天阴,天空低的像要崩塌,偶尔能看到几张盘旋的圆圆纸钱,单薄的黄色和白色。

      季菲继续一个人走,慢慢爬墓园长长的阶梯,口中喘出的气在围巾上凝成水雾,身旁是无数陌生人的墓碑,矮矮的常青树让她无端想起去年北方的冬天,萧索凄凉,满目荒唐。
      好在最害怕的时候远处传来一串稀稀疏疏的鞭炮声。

      其实她从前比起安静却更害怕鞭炮声,无论是去别人家做客还是过年,每次放鞭炮的时候季菲都要跑到远远的地方再捂住耳朵。
      也有其他同样怕响声的小朋友,他们被父母责怪不勇敢,是软骨头,但妈妈却从来不责备她,只教会她捂住耳朵的时候不要张开嘴巴。爸爸总是笑,却会在鞭炮声消失之后分散她的注意力,当趣闻一样教她听声——

      “喜事的鞭炮声总是格外响,因为大家都是早早就开始期盼,买了鞭炮后在院子里反复的晒,晒到声音又脆又响;丧事的鞭炮声却是相反,因为悲伤的事情总是突如其来,而且没有会愿意热烈地为此庆祝,响声只用来提醒世界,又有一个人与宇宙再无瓜葛。”

      当时似懂非懂的话此刻却在脑海中反复播放,买黄纸钱的时候季菲没要给老板的塑料袋,此刻就这么一叠的拿在手里,据说到阴间能变成黄金万两的东西,实则只是劣质又薄脆的纸张,摸起来粗糙,一捻一指头碎灰屑。

      听出乍然响起的鞭炮声,腾不出手来捂住耳朵的季菲早已经懂得了什么叫做压强,固执地在围巾下张大嘴巴,眼眶不受控制变得潮湿。

      津城的墓地并不算大,再怎么体力不支季菲还是很快就到达。
      那是一座合葬的墓,旁边和所有墓穴一样修了两个石头做的花瓶。斯人已逝,不是清明也不是忌日,除了已经被雨水冲刷褪色的、墓园统一放置的假花,一片空荡荡。

      没有风,可还是有别的什么从季菲早被悲伤和恐惧贯穿的心脏中穿堂而过,剧痛和早已干涸的泪水一样僵硬。

      同一排墓地处出现突兀的人声,断断续续有人上来,季菲只和没听到一样,连头都没偏,只把那两支假花拔下来,又换上才刚买就似乎已经快要焉坏的那一束白菊,花瓣焉焉的半蜷缩着,无论是谁都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好几天前的货。

      季菲的妈妈很喜欢花,每个季节都会在家里的花瓶里插上时令的花,她最爱玫瑰,虽然满大街都是,但谈恋爱的时候爸爸总是喜欢送妈妈玫瑰。

      可是后来,当从头到尾都没有对葬礼或是别的什么提出要求的季菲突然提出想把白菊换成玫瑰的时候,却遭到了其他长辈的一致反对。

      对着这个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并且用不着让任何一个亲属来承担养育责任的小辈,他们在拒绝之余倒是好耐心地解释了原因——

      “葬礼办得太沾染喜色对你爸爸妈妈不好,这又不是喜丧,再说了,别人看见了要说你不孝顺的......”
      明明是由血缘牵起的一家人,一端消弭后却就要立马由别人的眼光来评判定义关系。
      季菲不明白,但她又非得遵循。

      身上还是背着那个黑色的双肩运动书包,她蹲下来,想要替爸妈擦一擦墓碑,却忘记了还有纸巾这回事,只拽出校服袖子盖住一半手掌,就着咸湿的眼泪擦去水痕和灰尘留下的阴翳。

      边上那家人应该是来祭奠长辈,乌泱泱来了好多人,可热闹。

      喧嚣嘈杂作背景,擦过的墓碑上除了生卒年限就只有季菲这一个女儿的名字。也没有照片,因为有长辈说这样对逝者不大好,最后只能显得空空落落。

      宝蓝色的围巾在动作间往下松懈了一些,季菲蹲累了,变成隔着校服裤跪在墓碑前的姿势,像在祭拜。
      但她实则还在恍惚,恍惚教她捂住耳朵的妈妈,告诉她什么都不用害怕的爸爸,怎么就被装进了小小的两个罐子,变成一座小小的坟冢。

      姑姑安慰她时说,他们只是先去另一个世界布置新家了。
      可季菲还是想不明白,既然是有三个人的家,为什么这里最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呢?

      风又开始时不时吹起来,季菲反手从书包侧面拿出刚才丧葬店主送的打火机压放在地上那半叠黄钱纸上,因为动作有些大,已经变得松散的围巾拖了一角落在地上。

      她撕开一张黄钱纸,右手拇指用力按动那只五毛钱的打火机,小小的塑料和火苗一起颤动。
      季菲陡然回神,发觉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但还没来得及松开拇指,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季菲!”

      半截是蓝色的火苗被风吹熄,她转头,看见方林溪站在一堆墓碑中间。

      这个画面在后来回忆起来甚至会觉得有些荒谬,但当时的那一瞬间,两人都只觉得脑海空白。

      方林溪往这边走了几步,没看季菲跪下的膝盖,而是斜斜看她的脸。
      他那时没戴围巾和口罩,说话间面前凝出浅淡的白雾:“我给你拿个盆吧!”

      没等季菲回答,方林溪已经转身,还真从那群人带来的一顿东西中扒拉出一搪瓷盆,然后又快步向她走过来。

      自然得好像两人从前关系就很好。

      季菲的眼睛在这时已经重新聚焦,看清有个妇人一直皱着眉头也向这边看。
      但还没等她做出什么反应,方林溪已经拿着那个搪瓷盆走近,完全阻绝了季菲试图往外延伸的视线。她只好看着他,瞳孔倒影中两个人都同样穿着校服。

      “今天怎么这么冷!”他自顾自地打破冰凉气氛,把搪瓷盆放下,“今天我爷爷忌日,我就请假了,待会儿还得回去跳高,烦死了!”

      “对了我叫方林溪,你记得吗?我俩一个班的!”他居然可以把每句话都说得语调上扬,试图从寒冷中蹒跚出一条路。

      季菲点点头,始终注视着面前的人,不过眼眸里没什么情绪,像是蒙上了一层大雾。

      她一直不出声,方林溪大概也有些尴尬,抬手佯装理了理敞开着的校服外套里面的那件卫衣领口,肩膀塌下来些。

      季菲后知后觉自己现在这个姿势会让人有压力,使了些劲站起来,但大理石太硬太冷,起来的时候膝盖反射性一弯,踉跄了一下,被方林溪一把搀住。

      “你还可以吗?”握住她小臂的手只一瞬就变成虚托着,方林溪很有分寸地问她。

      季菲的腿已经从刚开始的麻木变成酸胀,差点又站不住,但她摇摇头,轻声说:“谢谢。”

      然后就要重新弯下去拿那半叠黄钱纸和那只打火机。

      “我帮你吧!”即使只是两个字的回答立马给了他台阶,方林溪立马蹲下去抢先一步拿起来,抬头看见没应答的季菲又觉得有些尴尬,只好没话找话的指着地上那只搪瓷盆说,“这盆是我们家一直用来烧纸钱的,要不你放在这里烧吧,特吉利,真的!”

      那年津城还没有墓前不能见明火的规定,但绝对没有直接在地上烧钱纸的道理,何况风还这么不厌其烦地吹,季菲听得懂他善意的提醒和劝阻。

      她没有解释自己其实并没有准备这么鲁莽地做,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想要接过钱纸和打火机。但神经压迫带来的麻和酸软几乎进入骨头,身体甫一偏移就踉跄一步。

      方林溪又一次朝她伸出了手,但这次季菲总算抢先自己站稳。

      他只好悻悻地收回横着的手臂,手中还是握着那叠钱纸和那只火机。

      季菲对他没有任何的恶意,但精神确实萎靡,所以即使知道自己接连的沉默和后退并不礼貌,也并不准备开口解释什么,只盼着这样就能让她赶紧蜷缩回只有自己的世界。

      但方林溪却似乎丝毫不察,依旧热心,只犹豫了一下又建议道:“...要不,我帮你烧吧?”

      季菲回答的声线平稳,听不出除了冷硬之外的情绪:“谢谢你,但我想回学校了。”

      风停住,方林溪本来已经打直的背又重新塌下去,季菲突然又幻视一棵白杨。

      “林溪,你在那边干什么呢,要给你爷爷磕头了!”

      应该是他妈妈在喊他,方林溪转过去应了一声。季菲正在等待他把黄纸钱还给自己,沉默了一瞬的方林溪却突然加快了语速开口道:“我帮你吧季菲,真的,刚才在那边我妈就没让我烧,我真特别想用打火机,看在我们是同学的份上,你能不能成全我一次?”

      是比刚刚站在墓碑丛里喊她还要更喜感的一段话,于是季菲控制不住的,发自内心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这样说完,方林溪自顾自蹲下,把那个搪瓷盆挪到合适的位置,季菲看着他动作很迅速地把薄薄一叠纸钱分开,蓬散的一盆,打火机一燎橙色火焰四散。

      搪瓷盆内里绘了花纹,被经年累月的火焰燎出不均匀的灰色,隔着纸张燃烧的淡淡灰烬味,季菲听见方林溪口中念念有词。

      “叔叔阿姨,这是季菲替你们烧的钱,我厚着脸皮替她点了...我爷爷也在下面,你们要是打麻将可以一块约,凑个三差一。对了,要是缺什么你们也可以和我爷爷说,让他老人家一块儿给我托梦......”

      灰蒙蒙的阴沉空中飘浮着燃烧后的纸屑灰尘,完全是不着四六的话,却神奇地堵住了从季菲心口破洞吹过去的风。

      半叠钱纸很快烧完,方林溪随手捡起假花拨了拨残余的火星:“完事儿了!”

      他爷爷那边开始放起鞭炮,方林溪直起身来,转过去想把打火机还给季菲,却看见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你没事儿吧?”

      他问地急急忙忙,季菲却其实什么都没听清,耳朵里只有让她下意识张开嘴巴的“噼里啪啦”。

      特别、特别、特别喜感的画面。

      再回忆无数次,季菲还是这样形容。

      但那时的方林溪完全手足无措,想要掏纸巾给她也找不到,递袖子吧也不太合适,在身上很快地摸索了一阵后只能犹犹豫豫地紧张开口:“那个,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其实季菲想说说出去也没关系的,但就在话要脱口而出的时候还是被强行止住,她最后只扯出一个大概比哭还丑的笑,说:“那就谢谢你了。”

      如果说了没关系那就是希望以后真的不要再有瓜葛了,但是每一次的推开都要消耗一次自身和对方的能量,还是不要做这么尖酸又冷冰冰的人了。

      爸妈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

      季菲这样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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