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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开端 ...

  •   “十七岁是很神奇的年纪,距离真正长大成人还有一岁,但在妈妈眼中,你已经是足够成熟的小朋友了,我相信你已经拥有了能照顾好自己的能力,也希望十年后的你已经勇敢地追逐到了自己的目标和梦想。”

      妈妈每年生日都会给季菲写一封信,从前只希望她平安快乐健康,直到第十七年才说,想要她的女儿勇敢坚强。

      似乎一语成鉴。

      27岁,和方林溪结婚即将五周年,季菲在这一年也终于结束了医院的科室轮转,有了新的家庭,也有前途崭亮的事业。
      漫长的十年间她不似乎曾回头,也看似已经没有遗憾。

      但其实在这一年开始频繁失眠的季菲,梦境里经常重复出现的场景却基本都发生在一无所有的十七岁。

      漫长冬春后的第一场雨落下,是在南峰中学高二下学期刚开学不久。

      “我就说这几天闷得实在是不对劲,这天干得也真是太过分了点,恨不得把人都蒸发了,谁能受得了,早就该下点雨降降火气。”
      曾柔那时还不擅长收敛情绪,话语间的烦躁直白。

      刚领了新课本的大课间,全班都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不需要到操场集合跑操,文理分科的确定表格被班主任瞅着空交给班长,现在正在从门口开始分发。
      教室里一片沸腾,人声和雨打窗棂的声音融合在一起。

      虽然下着雨,但天空一点也不黑沉,好像太阳只是暂时隐藏起来,只等待津城这个季节让人司空见惯的过云雨过去就要迫不及待重新散发光彩。

      要不是没有黑暗,倒还挺符合去年那个有关世界末日预言的前兆。

      季菲坐在斑驳的椅子上,听着曾柔烦躁的抱怨声,自顾自探长手臂去够掉在课桌可墙壁缝隙间的便利签,正要直起身,不知道为什么,右眼皮突然跳个不停。

      “我去,怎么还刮风呢!”曾柔一边急匆匆把桌上刚发下来的新课本挪开一些,一边催促边上的人,“季菲,你腾得出手吗?快把窗户关关!”

      被喊到的季菲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知是因为从窗格透进来的光,还是刚刚因为捡东西弯腰带来的血液回流让她依旧有些恍惚,只感觉整个画面似乎都被渡上一层青白色的胶片滤镜,噪点模糊。

      耳边催促声还在继续,顾不上侧脸和脖颈被淋上的雨水,她赶紧把刚捡起的便利贴换到另一只手,右手以刚刚几乎同样的姿态伸出去,抬起卡着扣的铁条,踮起脚把铁窗拉回来。

      “这雨真邪门,按理太阳还这么亮堂,不就一过劲的功夫么,怎么还越下越大了?我可没带伞,千万别耽误中午去食堂吃饭。”

      窗户被扣上,季菲手臂湿漉漉的凉,她边坐下边从桌子上摆着的抽纸盒里抽出一张纸来,细细擦拭被雨水沾到的地方,她闻言偏头往外看了一眼,隔着棱纹的玻璃,只看得到有大片被雨水模糊的深稠黑绿和刺眼的白,眼皮依旧有着隐隐的不舒服。

      季菲收回视线,安慰道:“应该不至于,津城老下过云雨,说不定下节课还没下课就能停。”

      “也是。”曾柔点点头,没纠结这个问题,心血来潮问她,“你喝豆浆吗?”

      那点预感自然而然被抛到脑后,两人一拍即合,撑着伞走在广播体操音中,路上曾柔问她:“你真决定学理科了?”

      季菲单手拢起没拉拉链的校服外套,说:“对啊,改学文科还得重新买一次教材,多不划算,而且我以后想学心理学来着。”

      她俩做同桌其实还没多久,说得上话但压根来不及熟,过几天一分班也就不在一起坐了,按理也没必要提及这些没影的“未来蓝图”。

      但再不交心的关系,在面临分别的时候,好像也应该有额外的脉络生长到对称轴的另一边。
      万一日后真的再能相遇,至少不至于半点追忆往昔的开场白都找不见。

      下雨天路滑,两人走的慢慢悠悠,端着小卖部刚打出来的滚热豆浆回到教室时上课铃已经打响。

      仗着是“发大水”的语文课,两人齐齐光明正大在书桌后揭开豆浆盖儿,然后五分钟后被难得下来走转的语文老师远远看见升起来的白雾,震怒之下被发配到门外罚站。

      季菲就是在这时遇见方林溪的。

      办公室隔壁的班级是自己马上要被分过去的理科班,对教室里面的所有人正在上英语课的人来说,此时分别尽在眼前却还依旧未到,因为无论选什么科目都要继续这门课程的缘故,英语老师依旧矜矜业业讲解着新单词。

      还挺巧,门外也有个人在罚站。

      “老头今天吃枪药了吧,”曾柔小声吐槽,“不吃早餐胆结石啊!”

      季菲最烦语文课,今早又一直觉得哪里都不舒畅,倒是乐得出来透气,就是可惜了那两杯豆浆,甚至都还没喝上一口。

      “唉。”季菲把视线从教室中排快要消失的白热气上收回来,回应曾柔一样叹了口气。

      她成绩数一数二,曾柔以为叹气是尖子生受不了“屈辱”,劝道:“多大点事,对面不还有个难兄难弟么。”

      南方的教学楼,走廊望出去就是天,雨停了,不过风似乎还在刮。

      闻言,季菲也看向那个她们出来时就站在门口的男孩,这样气温骤降的天,他却甚至连校服外套都没穿,白T晃眼得紧,杨树一样挺拔的身骨,像在阴影处闪着光。

      尽管就是隔壁班,但季菲居然还是第一次见他。

      不过也只这么一眼,她又把视线重新落回桌子上那两杯豆浆。

      “你们俩怎么在门口站着啊,”班主任在这时突然从办公室过来,向她俩的方向招了招手喊,连声音都没压,引得左右两个教室的同学都像窗户转出头来,“赶紧进去吧!”

      季菲和曾柔面面相觑,诧异的同时也正犹豫要不要主动认错,班主任突然又喊道:“季菲你跟我来,愣着干什么,赶紧啊!”

      一向沉稳的班主任几乎是没有喘息,一连串的安排好这些,引得季菲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右眼皮又开始狂跳。

      明明是对话,她却觉得这更像是电影里的某种旁白一样,足够平地击起一阵雷。
      于是季菲循着声音望去的画面也像是运用了艺术表现手法后的慢动作,是拉得很长很长的一个镜头。

      预感这个词从未如此清晰地发生过。

      依旧是青白色滤镜,只不过颜色更缄弱,整幅画面像是兜不住水的透薄塑料袋,明明还在下雨,却四溢着光。

      接下来的一切都好像被按了高倍速的快进键。

      季菲完全记不清楚曾柔和其他人那时候是什么眼神,只是僵硬地循着班主任走到走廊尽头,雨又开始下,风里是津城三月天原本已经不该有的透骨凉。

      “刚刚接到你姑姑的电话,你爸妈出了车祸,你妈妈现在在医院观察,但你爸爸他......你家里人已经在路上了,待会儿接你。书包收拾了吗?哦那没关系,就什么都不用带了,任课老师这边我会帮你说一声的,你把这个假条签一下保安会让你出去的......”

      一长串的台词,凑满一个电影分镜头,她却只是怔愣,甚至反应不过来耳边的话语究竟蕴含了怎样的信息。

      “季菲?”班主任喊她。

      她只听到自己强烈的耳鸣声,像老式电视突然被拔掉天线,没信号时候的一片雪花斑驳。

      哭不出来,因为泪水无法在极致悲伤的一瞬间流出来,但手好像确实是在发抖,冰凉得像寒假和爸妈一起到北方滑雪,她嫌闷偷偷摘下手套那瞬感受到的僵硬,还有莫名其妙的酸软。

      日期办公室前方墙壁上的电子钟有,然后是班级、姓名......

      请假事由?

      季菲手里被班主任塞进一支笔,完全机械地书写在这一刻停顿。

      “哦对,那里你填家事就行,不用详细......”

      班主任几乎立即就察觉到她慢半拍的无法下笔,然后马上帮她补上。

      家事。
      她曾经其实这样填过很多次。

      季菲身体不好,之前的一年半时不时会出现突发情况,一般会挑着晚自习前的大段休息时间去医院。
      这个时候也正好是爸爸的下班时间,他单位就在附近,除非遇上不得不加班的时候,不然都是他来接季菲。妈妈则是会在家做好饭,等着她看完病回家。

      每次请假都要签出门条,统一的、公认的模板,就是填家事。

      因为没人会对这条理由追根究底,会干脆利落打开校门。
      因为保安也害怕万一自己追根究底盘问缘由的那次“家事”,就是季菲此时的“家事”——

      车祸,父亲去世,母亲在重症病房。
      女儿是十七岁的高二学生。

      一瞬间巨大情绪波动后延长的麻木终于被打破,季菲整个背脊、连带着签字的手臂都在剧烈抖动。

      “老师,”酸涩从鼻腔蔓延到全身,季菲声音颤抖,说话像在求救,“麻烦您签个字。”

      办公室隔音几近于无,上课的声音传进来,一股强大的秩序感冲向季菲,愈发的摇摇欲坠。

      班主任叹了一口气,飞快地签完名递过去,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说:“季菲,你别想太多,有什么困难告诉老师,学校和所有的老师同学都会帮助你的......”

      画面漏光越来越严重,一切物象都是扭曲的。

      话语不过耳,季菲控制不了的发抖,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被同桌吐槽很久的过云雨早已经停了,班里开始齐声朗读课文,其实是季菲假期就提前预习过并且背得很熟的篇目。
      但是听不清了,也什么都记不清了。

      日历已经翻到2013的页面,玛雅人曾经所预言的“世界毁灭”迟迟未到,青春期少男少女的注意力轻而易举就被转移,整个春天耳畔都在有关文理分科的窃窃私语中度过。

      紧接着是漫长的夏季,柏油路几乎被蒸腾出白汽,又被潮湿大雨冲熄。

      时间的车轮滚滚往前,理所当然的,所有人都不再记得这个曾经席卷网络和现实世界的“荒诞”预言。
      除了季菲。

      那个似乎注定只能留在亚热带潮湿雨季中度过漫长夏季末尾的、17岁的季菲。

      她木然地走出办公室,手里紧紧攥着班主任签好的假条,像是她同样想抓住却又褶皱的未来。
      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迈出多一步。

      她尝试过好几次想要抬头,也尝试过好几次往前走。
      但没有办法,视线尽头没有任何能留住她的事物,没有办法聚焦的瞳孔,被残余阴沉但还隐隐透着光的天空附上一层霾。

      直到看到方林溪。
      他半蹲在教室外的墙角,在英语老师的视线盲区里,慢慢抚摸着一只猫。

      在全世界都摇摇欲坠,全世界都弥漫灰黑的时刻。

      阳光恰好透过栏杆缝隙,照在了他身上。

      季菲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遇见方林溪的。

      雨水洗刷一切茂盛浓绿的季节,希望蓬勃,世界顺理成章驶入新的未来。

      末日其实不一定需要毁灭世界,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大家长的猝然离世,完全足以摧毁一个十七岁女孩的人生。

      像失明的人第一次目光聚焦落在阳光,季菲的视线仓皇,不知道应该看阳光,还是看猫。
      又或者,应该落在两年来一直都在隔壁班,却从未打过照面的方林溪身上。

      想不明白,也不太看得清。

      但季菲那一直好似被堵住的泪腺陡然间被冲破。

      她死死的捂住嘴,哭到胃酸翻涌。

      “同学,”斜对面,方林溪迟疑着拿开原本放在猫身上的手,想了想,还是冒着被老师发现的风险,站起来,压低了声音问她,“你没事吧?”

      “需要帮忙吗?”这次是更急切一点的声音。

      猫还在磨蹭,英语老师讲课的声音却已经止住,方林溪只好潦草地拍了拍不知怎么来到这里的猫,让它赶紧离开。

      噪点杂乱,青白滤镜变得更薄透,像是没塑封的照片即将被潮湿和岁月蒸发。
      什么都看不清。

      季菲在十七岁这年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什么也抓不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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