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逝》澄三火

2、第 2 章

　　2011年11月18日下午4：30
　　今天是星期五，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上完了就能回家，不上晚自习。
　　教室里都是快活的气氛。
　　第二节课还剩最后两分钟，数学陈老师站在讲台上把作业布置好，迎着同学们期待雀跃的目光，他合上书本，金丝眼镜的镶边在下午的阳光下泛着微微的碎光。陈焜微笑道：
　　“大概就这些，现在去上体育课吧，祝同学们周末愉快。”
　　“喔！”
　　“老师，周末愉快！”
　　“周末愉快！”
　　同学们欢呼，旋风一样冲出教室，奔向操场了。
　　楚青枝坐在座位上慢吞吞收拾书本，目光好像不经意的从江引身上划过。
　　江引正在低着头写题，碎发遮住了他的神色。从这个视角看，只能看到他劲瘦的手骨指节。
　　楚青枝敏锐的感觉到对方今天似乎更加沉默。
　　“刺啦——”
　　椅子在地上滑出刺耳的声音，江引站起来，随手拿起搭在凳子靠背上的外套，走了。
　　楚青枝连忙把书胡乱塞到桌子里。
　　说实话，从昨天之后楚青枝就有些担心江引的情况，虽然照理来说她对江引的家事不应该过问，可江引是她的“摇钱树”。
　　关心关心“摇钱树”其实蛮应该的。
　　她也起身离开。

　　盐城中学足球场比较大，紧挨着学校的篮球场。它外侧铺了红色塑胶地面，画了一圈圈的白线跑道。中间是草坪铺成的球场，最外层左侧是观众席，右侧是一些植物。
　　在2011年，盐城这个小城市里，有塑胶跑道的学校都不多，更何况是把跑道、草坪、观众席修成一体了。
　　除了盐城外国语这个私立学校，就只有楚青枝所在的重点高中——盐城中学，有这个待遇。
　　没别的，因为他们今年收到一笔跑道足球场专项捐款，整个足球场全部翻新。
　　之前的操场坑坑洼洼，本来也应该维修了，校长向教育局申请了重铺水泥操场的项目，还没批下来，就收到捐款了。
　　暑假期间施工队紧赶慢赶。楚青枝升入高中，就享受到了崭新漂亮的操场。
　　当然，她来高中之前，也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学校还有两个操场（篮球场和足球场），让她涨了一回见识。
　　这节体育课是在有跑道的足球场，男女分开组成很多方队，老师会点名，所以她得搞快点。
　　两分钟后，楚青枝终于站在了操场右侧连着小花园的楼梯上，居高临下俯视全场。一会人太多她怕找不到江引所在的男生队伍，所以先观察一下。
　　楚青枝目光如炬，一寸寸扫过每个人，终于看到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熟悉身影。
　　对方正向着一个队伍走去，楚青枝记住了他的目的地。
　　她自己也飞快跑下去，直奔自己的队伍。
　　集合点名之后，几个方队的体育老师都宣布解散，让大家去玩自己喜欢的项目。
　　人群顿作鸟兽鱼虫散。
　　有抢乒乓球台的女同学快速跑过楚青枝身边，冲她喊到：“青枝，我们去抢乒乓台，你要不要来打？”
　　楚青枝摆摆手，高声道：“你们去，我今天不舒服。”

　　操场最右边，栽了一堆十几米高的竹子，竹子旁是涂着绿漆、高低不一的双杆设施，这些设施有一部分靠着竹林，另有一部分被挡在几棵繁盛柳树的阴凉下。
　　长长的柳枝拖到了专门浇灌的灰色水泥地上，四周散落着枯黄的竹叶。北风吹来，竹树刷刷作响，柳枝摩擦着干涩地面。
　　汉白玉修成的旗台也在这。
　　同时，还有江引。
　　楚青枝一直盯着他，没有丢。
　　他撑着手在高高的旗台边缘坐着，远远望着打闹嬉戏的人群。
　　在他身后，蓝天白云像幕布上的油画一般高高悬挂在空中。
　　楚青枝抬脚向他走去。
　　这时候，不远处有男生冲江引喊了句什么，还指了指教学楼，江引似乎愣了愣，还是点点头。
　　他从高处跳下来，走了两步，突然身形晃了晃，楚青枝那一瞬间就觉得不妙，她马上向旗台跑，可是还是晚了，那抹白色已经在楚青枝眼前倒了下去。
　　“江引——”
　　楚青枝一边跑一边大喊道：
　　“老师！江引晕倒了！”

　　他的意识又重新回到那一幕。
　　那年，他去的那个地方，有灰色的墙面、褚红色砖瓦，高大的樟树。
　　几条街之外就是京都最繁华的地段，可如果进了院子，门一关，就是清幽私闭的空间。
　　他和父亲就站在那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门口。
　　江引小小的手紧攥江述的衣袖，他抬头瞅了瞅父亲。
　　“母亲今天会见我们吗？”
　　江引一只手拿着可爱的小兔子玩偶——那是他们今天来京都的路上，父亲给他买的，他一直很珍惜的抱着，想把它送给母亲，可是现在……
　　江引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虎头鞋，小声道：“她好久没看您了。”
　　还有我。
　　这三个字在他喉头转了转，又被他咽了下去。
　　“没事，”江述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想你母亲了吗？”
　　江引那时还没长开，乌黑透亮的眼睛一圈都泛了红。
　　“别哭。”江述轻柔地把他脸上的泪水擦干：
　　“……别怪她，你母亲她也是迫不得已。”
　　父亲拉着他的手，看着不远处贴着红对联的门扉，只说：“那好，我们再等等。”
　　“嘎吱——”
　　光影在缓缓打开的厚重的木门上投下斑驳阴影。门开了一条缝，有位身着蓝布白领袄子的老妇人垂头站在那，她不咸不淡的说了句：
　　“江先生，小姐请您进去。”
　　小江引很高兴，他在原地轻轻地蹦了两下，或许是怕打扰到什么，刻意控制着力气，巷道的青石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一双期待的眸子闪亮亮看着父亲。
　　“母亲肯见我们了！”
　　他父亲蹲下来揉着他的脑袋，没有像他那般激动，只是在原地很客气的问：
　　“何姨，江引能进去看他母亲一眼吗？他也好久没见过书怡了。”
　　老妇人退开几步，站在门后：
　　“小姐说请江先生进来，先生跟我来吧。”
　　他记得，父亲当时只是叹了口气，说：
　　“江引一个人站外面我不放心，就不进去了，劳您费心，书怡身体不好，不能缺了人照顾……她最近有好好看医生吗？”
　　“一直有好好看，药也一直吃着。”
　　“那就好，”他父亲把他抱起来，“我先带着江引回榕城了，下次有机会再带他来见见书怡。”
　　“不要不要，我想见母亲！”
　　一想到从此以后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回到这个地方，江引心中实在是觉得绝望，眼泪也忍不住一颗颗滚下来。
　　难过到极致，他抱着一丝希望不肯松手，在父亲怀中拼命的挣扎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喊着。
　　哭得累了，他模糊的想到，如果有神仙能让他这次见到母亲，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后来事实证明并不是每个人都付得起“任何代价”。
　　江引第一次晕倒的那一年，他5岁。
　　醒来的时候，他见到了母亲，盘着头发、穿着旗袍，就坐在病床前。除了那双看他的眼睛很冷漠，一切都一如当初。
　　这是江引人生中最特别的一天。
　　因为那天他终于明白，有些最重要的东西，他早已失去。
　　就像沙漠中欺骗人们的海市蜃楼。
　　旅者看到的绿洲其实是光线的折射。
　　江引得到的也不是真心实意的疼爱，只是浮于表面的怜悯。
　　可是按照承诺，上天如实收走了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