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不旧》草木何求折

31、第 31 章

　　程念辞本来就没睡太死，听到这声动静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浑身酸痛地从软榻上坐了起来，懒散地活动了下筋骨，那个惊醒他的小玩意儿正好滚到了他面前不远处。
　　程念辞没多想，顺手捡了起来，递给了无声无息朝自己走来的池畔：“……莲子？”他奇怪，“这个季节哪儿来的莲子。”
　　池畔接了过来：“晦梦里带出来的。”
　　闻言，程念辞的动作顿了一下，捏着莲子的手指都忘了立即放开，和池畔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了一起。

　　程念辞仿佛被烫了一下，慌忙松手，轻咳一声缓解自己的不自在：“……是你上次给我说过的那个幻境吗？”
　　“嗯。”池畔垂眸，摩挲着指间的莲子，片刻后掀了掀眼皮，第一次叫了他的名，“程念辞。”
　　看到他明显一怔，池畔的目光丝毫不变，接着问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定远帝的皇子多单名，你既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为何会与别人不同？念辞——”池畔轻声念了一遍，“念得是谁？”
　　程念辞从未听过池畔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记忆中和池畔的相处除了那两年的清净生活就是这数月来的点点滴滴，平日里被叫“阿溪”成了习惯，他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被池畔连名带姓地叫竟然让他不适应起来。
　　这个模样的池畔他从没见过，淡漠、冰冷，像是个高高在上的真正的天神。于她而言，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只蝼蚁，朝生暮死，在她眼中压根儿不值一提。

　　不适归不适，程念辞压下心中的异样，沉默半晌，道：“宫中秘辛，不便在这里说出。”
　　池畔便道：“神女阁是所属于我的地方，在这里说话不会被有心人听去。阿溪——”
　　她道：“你的身世，说与我听听。”

　　当朝太子不受帝王宠爱便算了，甚至于还厌恶到与国师谋划想让他死的那种地步，池畔一直都知晓程念辞的身世绝非正常情况，但她也是真没想到，程念辞竟然不是定远帝的亲生骨肉。

　　前任皇后育有一子，皇后家族显赫，又与定远帝青梅竹马，自小一同长大，感情甚笃，那孩子还未出生时便被寄托了全天下最尊贵的两人的期待与爱意，可老天爷偏偏开玩笑似的，让这个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的孩子先天不足、身虚体弱。
　　无数的贵重药材源源不断地砸了下去，勉强把他的命续到了三岁，然后国师抱来了个一岁的娃娃。
　　国师说，他算了命格，让这孩子做名义上的太子，可以为真正的太子挡灾。
　　定远帝这几年一直在找法子续太子的命，闻言，立刻照国师的话做，这几年真正的太子因为养病几乎从不在人前出现，甚少有人知道太子的样貌，即使换个人也不会有人怀疑。
　　但这孩子被国师从父母手中买下来时已有了姓名，那对父母目不识丁，大字不认几个，不知为何却起了这么个名字——念辞。
　　听他们说，是这孩子出生时忽然就出现在脑海中的名，他们觉得有缘，也就直接用了。
　　一朝换姓，那孩子摇身一变，成了当今太子，名为程念辞。

　　程念辞顿了顿，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好奇，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池畔问：“别人告诉你的？”
　　“不，”程念辞脸上嘲讽的笑淡了不少，“是因为我五岁那年‘母后’去世，宫中传出了风言风语，还一度散布到了民间，不少人就是那个时候开始骂我杂种的。世上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
　　程念辞给两人倒了杯茶，神色淡漠：“我为太子吊命吊了七年，也不知道康国师做了什么，大病小灾都应在了我身上，后来他的身体几乎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孱弱了，那几年边关又不太平，成朝式微，宫中竟然混入了胆大包天的刺客，父皇正愁没正当理由处理了我这个麻烦，也就放纵那歹人将我掳走了。”
　　但定远帝也没想到，程念辞一离宫，真正太子的身体状况就急转直下。
　　他离宫了两年，太子就重病了两年。
　　程念辞道：“我回宫那天，也是真正的太子断气的那天。”

　　妻子死了，和爱妻唯一的儿子也死了，悲恨无处发泄，定远帝就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程念辞身上。
　　但那时程念辞尚且年幼，平日里又寡言有礼，贸然废黜太子一位不是不行，只是定远帝不想让自己在史书中落得一句不好，加上当年的“替死鬼”言论又盛传颇久，明令禁止也禁不干净，这么做简直就是直接承认了。他既已做了明君数十载，更不可能让名誉毁在废立太子上了。
　　本来想寻个由头废了程念辞的太子之位，可在那之后过了八年，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程念辞的言行举止根本不会让人挑出错来。

　　杯子里的茶水冷了不少，温度适宜，池畔安静地等他神色恹恹地喝完一杯茶，道：“定远帝既和前任皇后的感情那么好，为何不到一年就再立皇后了？”
　　池畔直接下了定论：“想把你从皇宫中踢出去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他怕你的命会克他。”
　　程念辞愣了一瞬，随后直接笑了出来：“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他会如此厌恶我，又不敢直接寻个由头杀了我。”

　　两人不知不觉中喝完了一壶茶，程念辞看着池畔起身添水，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起伏落下，突然问道：“你今日为何想起来问我的身世了？”
　　背对着他的池畔动作不明显的停顿一瞬，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脑中回忆起了在幻境中见过的画面……和那个叫“千沉”的少年。

　　晦梦一阵造出的幻物确是前世今生，她在那片尸山血海的战场上虽然有了身体控制权，可行为思想都像是不受控一样，若不是最后被那个水鬼推了一下，她定是会被困在幻境中一段时日的。
　　池畔转过身，目光清明，不带任何凡俗的怀恋，对程念辞直白道：“你我二人，可能是前世故人。”
　　程念辞：“……”
　　程念辞：“……？”

　　几日前当朝右相之死闹得有多大，落幕匆忙的就有多荒谬。
　　翌日上朝定远帝不咸不淡几句便彻底揭过了此事。即便再位高权重又怎样？行臣子之礼与生杀予夺的皇权终是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一条人命，不管他生前到底如何，就这么轻飘飘没了水花。

　　魏平风下葬那日池畔在所有人都离去后去了他的墓前，从腰间解下了一支长箫，垂着视线，吹奏了一个余韵悠长的调子。
　　混着呜呜风声，送走了亡魂最后一程。
　　结束后她没再多留，直接离开了，自然也没看到，魏平风的墓前悄然盛开了朵不知名的小花。

　　近年成朝多不安稳，天灾人祸不断，可今年的春日却比以往来得都要早些，只下了几场雨，萧瑟的草木便重新抽了绿芽，似乎在一夕之间就恢复了生机。
　　右相一位空出来后定远帝一直没再提拔一个，每日要处理的政务多了许多，他似乎想在一直没离开的神女大人面前留下个好印象，少了以往的糊弄了事，重新拾起了年轻时的态度，认真批阅了数月，还是架不住身体原因，病倒了。
　　定远帝年岁虽不算高，可他饮酒作乐流连后宫掏空了身体，本来御医平日里就让他多多保重龙体，这一病来势汹汹，不知何时才能好、会不会好，朝堂中的氛围登时也微妙起来。

　　百官因为定远帝一直未上朝也跟着一同休沐起来，踏青郊游，游逛寺庙道观，颇为闲情逸致，程念辞也打算带着祭祖完回京的卫青濮一同去郊外溪边踏青濯洗，祛祛晦气。
　　马车还未出宫，程念辞忽然让卫青濮改了道，去了神女阁的方向。
　　池畔春装都做出来了，天气暖和后还没穿出去过，再加上最近几月康译松那边一直没动静，没人烦扰也无聊了些，欣然同意一同踏青。

　　她极爱凡间这些绫罗绸缎金玉首饰，精致华美，不知怎样的巧手才能制作出来，每次出行的装扮都不带重复的，一身锦服，华贵的比程念辞这个正儿八经的太子还要奢侈。
　　到了地方，池畔提着裙摆跳下马车，看了看不远处溪水边三三两两交谈说笑的人群，还有一群跑着放纸鸢的垂髫孩童，冷不丁说道：“都脱下冬衣了。”
　　程念辞顺着她的话抬头望了过去：“最近天气升温很快。”
　　池畔已经走到了溪水边，京城外的这条河流在中上游，水流并不湍急，水势也不算强势，人踩下去也才到没过小腿的位置，她脱了鞋袜，直接坐在了岸边的草地上，把脚泡进了溪水里。
　　凉凉的……还挺舒服。
　　卫青濮收到了来自太子爷的暗示，上道地递上了一提餐盒：“神女大人若不嫌弃，尝尝属下从家乡带来的特产吧？”

　　餐盒中放了几层不同的糕点，最下方还压了壶醇酒。把酒杯拿出来摆在地上，满上酒水，又将餐盒中的糕点一一拿出摆放整齐，卫青濮递上了一张干净的帕子，让池畔擦净手。
　　池畔将用过的帕子随手叠起来搭在了拎着的把手上，捏了块点心，咽下去后才道：“还挺好吃。”她转头看向程念辞，“阿溪不吃？”
　　不等他回答，卫青濮习惯性替程念辞回道：“属下家乡的食物口味偏甜，太子爷吃不惯。”
　　池畔略微挑了下眉，想通了什么：“你既然吃不惯，那这些是专门拿给我的？”
　　程念辞：“……”
　　卫青濮：“……”让你多嘴！
　　池畔像是没看到程念辞不自在的神情，又捏起来了一块。

　　她对食物没什么要求，也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吃了几层糕点也不嫌腻，喝着酒，随意搭话道：“你老家哪里的？”
　　这话明显不是对程念辞问的，卫青濮怔了一瞬，看了看程念辞，见他没什么不许自己回话的暗示，这才回道：“回神女，属下祖上是酿久中人。”
　　“酿久城？”池畔续了杯酒，微微眯起眼睛回忆片刻，“……想起来了，那里好像会有上一辈给下一辈埋酒的习俗来着。”
　　卫青濮道：“是这样的，后辈出生时父母会替孩子埋下三坛酒。不过属下自小便失去双亲，一直都跟在太子爷身旁，没埋过酒。”
　　程念辞问她道：“你在那里待过吗？”
　　池畔微微颔首：“那里气候还不错，许久之前小住过段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