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不旧》草木何求折

28、第 28 章

　　当今的皇后娘娘姓鱼，名度儒，是定远帝的第二任皇后。第一任皇后生平只有太子一个所出，却没命养育，死后将年仅八岁的孩子留给了鱼度儒。
　　鱼度儒眉梢眼角生了细纹，虽不难看出年轻时的风华绝代，但比起豆蔻少女的娇俏，在宫中沉浮半生不显山水的威严显然要更添几分韵味。
　　程念辞都快要记不清上次来皇后寝宫请安是什么时候了，可一踏进寝宫，屋内熟悉的布局便唤醒了他对这里所有的记忆。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失落和屈辱、疼痛和羡慕，即使他如今已不再像当年那样手无寸铁了，一回到这里，他在某刻仿佛又成了跪在一边任人打骂的六岁孩童。

　　程念辞低敛目光，对鱼度儒行礼道：“儿臣见过母后。”
　　鱼度儒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神色淡淡地让他坐下，道：“昨夜的事我已知晓，你待如何？”
　　程念辞回道：“儿臣求了三日洗脱冤屈。”
　　鱼度儒仍自顾自地修剪着瓷瓶里的花枝，蔻丹红艳，一个余光都没给他：“那便是后天晚上出结果。你可做好准备了？”
　　程念辞垂着眸子：“回母后，做好了。”
　　鱼度儒这才瞄了他一眼，打量片刻后，敲打道：“你小时候我就应当教过你，不论是人还是物，都不能表现出来的太过喜爱，你既是储君，更应明白其中利害。”
　　程念辞被这番说教激得心底一阵反感，懒得去思虑她究竟是发现了什么还是随口的说教，硬压下抵触，回道：“儿臣明白。不叨扰母后了，没什么事儿臣便告退了。”

　　出了皇后寝宫的程念辞周身寒意正盛，心底冷笑。
　　呵……小时候。
　　真以为自己永远困在六岁那年出不来了么？还巴巴地拿她的话暗自感动，以为母后是对自己好、心里有自己，勤奋好学数月企图能得到她的夸奖，结果最后偶然听到了她淡漠的话语。
　　一句“只是懒得费心管他”，像抽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那些隐忍不发的日日夜夜都活像个笑话。

　　一路踏着夜色回了东宫，在看到宫内多出的人时，程念辞连平日装模作样的面具都懒得维持，直言道：“东宫内并不缺人。”
　　每次去请过安鱼度儒总要塞人进东宫，可若真是想派人监视，强硬地下道旨意命自己留下耳目更方便，她却从未做过。每次派貌美宫女来却并不在意人是否能留下，端着副没什么所谓的态度，但一旦失败，下杖杀命令的时候也是毫不手软。
　　奉了鱼度儒之命的宫女跪了下来，磕着头，嗓音带着颤：“皇后娘娘下了令，奴婢……奴婢回去会没命的。恳请太子殿下收下奴婢吧！”
　　程念辞垂下的视线漠然地盯着她，闻言，毫无反应地从她身侧迈步而过，径自回了卧房：“那你便认命好了。”

　　池畔来时一眼就看到了院子内跪着的美貌宫女，东宫内的下人寥寥无几，她基本上都有印象，猛然看到副这么面生的人，心里还奇怪，不打招呼直接推开程念辞的房门时说了一句：“阿溪，外面天那么冷，那婢女看着快要晕过去了。”
　　“不必管她，待会儿会有宫人带她走。”程念辞抬眼扫了下池畔，目光在她手中的食盒上短暂地停留一息，随后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再一开口，不自觉和她拉开了距离，“等调理的药喝完，你就不必再来东宫了。”
　　池畔掀开食盒的动作顿了一下，问道：“我不来东宫找你，换你去神女阁找我？”
　　程念辞接过药碗，一口气闷了干净，舌根都苦得麻木起来了，含了半晌蜜饯才缓了过来，慢吞吞回了池畔：“两月的时间你还不能查明大成异动吗？到时你已回了藏悲观，要如何来找我？”
　　池畔转念一想，也对。

　　当年程念辞要被送下山，她还哭闹了好久，不愿意放走自己的阿溪，师兄弟们哄了她许久才把人给哄得没那么生气了。又过了段时日，池畔记忆虽没恢复完全，但也依据师门中人的话想起了点碎片式的往事，身体也重新抽长起来，程念辞离开藏悲观后不过三个月，她便恢复的和以往大差不差，被她的孩童身折磨了两年筋疲力尽的弟子们齐齐松了口气。
　　之后她便闭了关，直到前不久接到天道指示才下了山，没想到竟在大成皇宫内重新见到了阿溪。
　　下次来不知要到何时了，神女阁的物什花草估计都能换几批了。

　　思及此，池畔道：“有道理。不过我答应过你，你死之后是要被我带回山上的，生死不提，总有机会再见面。”
　　正喝茶的程念辞呛了一大口水，咳了好半天，心底不禁怀疑起自己对此等不解风情之人的心思来。
　　就她这这么不说人话的性子，自己竟然真有动心的念头？！
　　他这么欠的吗？！
　　池畔收好了食盒，没像以前那样挥挥手便施法术将盒子收起来，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透过开着通风的窗棂向外瞥了一眼，正看到东宫内的宫人将那昏倒的宫女抬出去，冷不丁出声道：“你怎么没几个通房丫鬟的？”
　　程念辞一时没跟上池畔的思绪，神态还带着些茫然：“什么？”
　　池畔重复道：“程封才十六就已经有两个侧室了，你为什么没有？”
　　“人安定时才会起敦伦之乐的想法。我离安定还差得远，也没兴趣，就作罢了。”程念辞回完，才一脸奇怪地看着她，“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了？”
　　池畔道：“想问就问了，哪有那么多原因。”

　　两人喝完一壶茶，池畔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提着食盒把手，又顺着原路从墙上翻了出去。
　　程念辞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墙面上半天才收回了目光，又在心底咂摸了一番池畔的话，忽然升起了点隐秘而又微乎其微的高兴。
　　只冒了个头出来，这点开心就被程念辞面无表情地按了下去，他深知池畔的性子，她说是随口想问还真就是随口问，不会夹带其他目的和情绪，“啧”了一声，低声骂了自己一句：“出息。”

　　正月十七。
　　长达半月庆祝的新年到了尾声，大多数人都在渐渐从闲散的态度中抽离出来，又开始了在新一年的谋生。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大成的太子爷还有最后两日可活。
　　池畔不明白还有什么好忙活的，程念辞分明已命连亦止暗中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却还是天天准时到大理寺去找方左宜，在她看来装模作样地看看供词，再商讨分析一番，最后还要做出焦急担忧的神情。
　　方左宜的话向来不多，他虽品性端庄，却也不是不知变通的一根筋，过刚易折，能安稳坐到大理寺少卿位置的人自然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程念辞每次来大理寺身边总有神女陪同，可他却没收到过来自定远帝的旨意，只能说明是神女自愿前来，两人言谈间又颇为熟稔，方左宜能隐约感觉出右相被刺一事似乎并不像表面上那么事态严重。
　　刚和程念辞商议完供词中自相矛盾的地方，外面下人突然前来通报，在方左宜耳侧低语一番，他面上仍旧平淡沉稳，听完后却对程念辞歉意颔首：“太子殿下恕罪，臣手下的人留在这里，有何不对之处告知他即可，若是无事臣便先告退了。”
　　程念辞浅笑回道：“方少卿有事去忙便好。”

　　人走远了，站在刑架前认真研究着那堆狰狞锋利的刑具的池畔转过身，对程念辞道：“方适安青年才俊，待你日后得势，可堪重用。”
　　池畔的话总和程念辞的心底所想重叠起来，他原本在听到池畔对方左宜夸赞的话时又有一瞬的不忿，可下一刻，反应过来她刚才说了什么后怔在了原处，眼中升起了点机不可察的小雀跃，唇角却绷着，道：“父皇又不止我一个儿子，再说，我如今处境艰难，说不准明日便要身陷囹圄了，得势的可不一定是我。”
　　池畔丝毫没看出来程念辞的好心情，说道：“程封他们？七皇子程封戾气太重，又年轻气盛，孩子一个，定远帝要是传位于他至少要等他性子成熟之后才行；八皇子程骞墙头草一根，没自己的思索和想法，只会追捧应和程封；十二皇子程捷生性怯懦，没什么存在感，母家势力还一般，只能跟在程封程骞两人身后才不会被孤立，日后若无大的改变，另外二人不管是谁问鼎皇位，他都会被打发的远远的。众皇子中大都歪瓜裂枣的，也就你一人勉强能看，真要换成别人做这皇帝，大成怕不是要完。”
　　三言两语便挑明了当今所有皇子的性子和不足，池畔犹嫌不足似的，又道：“定远帝的子嗣不算少，平安养活大的也就你们几个。你排行三，在你前面的两位姐姐都和了亲，宫中只剩下了你们四个尚未及冠的儿子，他身体又亏空了根本，能活几年都不一定，如果真想让大成传下去，明眼人都会选你。”
　　她突然歪了下头，迟疑地打量了程念辞几眼：“说起来，阿溪和他们还真不太像。”

　　再说下去就要出事了。
　　程念辞心底一惊，生怕她下一句又蹦出来什么惊世之言，到时候把宫闱秘辛掀了个底儿掉，隔墙有耳，最后还得自己收拾烂摊子，登时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礼数周到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直接上前捂住了池畔的嘴。
　　池畔没动。
　　她的皮肤并不像常人那般温热，微微偏凉，倒挺像她的为人，只有呼出的气息才和常人一样，没那么冷冰冰，扫在自己的手掌上，像是一片轻柔的羽毛。

　　程念辞后知后觉出自己做了什么，面颊上瞬时飞出了两片薄红，略带慌乱地松了手，别开了游移不定的视线：“……抱歉，我，我不是有意逾矩。”
　　池畔仍旧没动。
　　半晌，她才像是回神了似的，语气如常地道：“不算逾矩。阿溪，去吃饭？”

　　吃过饭，池畔刚回神女阁便直接去了邀月亭里，坐在亭内的美人靠里出神。
　　……她方才竟然有了幻视。
　　分明面前之人仍是程念辞，可不知怎的，她眼前闪过的却是另一人的神采，也是和自己距离如此相近，眉尾藏着笑，视线低垂，目光熠熠，嗓音轻快地笑说了句——“小辞”。
　　奇了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