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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烟雨濛城(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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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饭,连商见谢晚声正趴在桌上小憩,便也没打扰,拿起他放在雨架上的白伞,轻手轻脚合上门出了房间。
汪奇树门口站岗的小厮还在,瞧见他从厢房出来正了正站姿,双眼平视前方,浑身写满了“严禁入内”四个大字。
连商转身,越过游廊挑了面直通外街的白墙翻上去,正准备往下跳时却被人叫住了。
“哥哥,出去玩不带晚声,是嫌晚声是个累赘吗?”谢晚声站底下看着他,语气可怜兮兮。
连商回头。
装模做样、巧言令色、阴阳怪气……
心里这样想的,但连商嘴里却不是这样说:“你刚刚不是在睡觉?”
连商只想扇自己一巴掌然后骂一句虚伪。
拿了人家的伞,哪怕不想和谢晚声一起也得哄着。
“哥哥还挺关心我。”谢晚声笑着,身手利索跟连商一起翻出了院子。
他双手插兜,转身挡在连商面前:“我知道你要去哪儿。汪府没有新娘子,不如去‘阿烟’的住处碰碰运气,看看到底是巷子还是水渠?”
“胆子真是大。”他难得没黏糊糊叫哥哥,语气微谑。
连商推开他:“胆子不大,拿不到线索。”
“哥哥还是哥哥。”谢晚声点点头,语气含混。
“什么?”连商撑开伞,疑惑看向他。
他耳朵不好,是真没听清。
谢晚声走到他身旁,低头看着两人几乎同调的步伐,摇摇头:“没什么。”
“早去早回吧哥哥,不然咱俩私奔就被发现了。”
“……”
雨隐隐有下大的趋势,谢晚声看向巷子两侧木门紧闭的商铺:“还真是任务一做完就撤啊,一点也不敬业。”
插科打诨声连商恍若未闻,将伞往巷子中送去一半。
雨丝碰到伞面的一瞬间便将素白染成细细碎碎的红色,只有没沾到雨的那部分还保持原样。
连商侧过头:“阿烟的地方,阿烟的伞。你早就知道?”
谢晚声耸耸肩:“巧合。”
信你个鬼。
连商将伞举在两人头顶,想了想又道:“手放过来。”
谢晚声听话地把手伸过去:“放哪儿?”
“伞柄。上次遇到那老者时我被魇住,也许和没打伞有关。”
见谢晚声没动,他撇开眼又道:“算了,也只是猜测,这里也许根本没有……”
话声随谢晚声握住他手的动作断在喉间,连商闭了闭眼:“我他妈叫你握上面!”
“哥哥不早说,握都握了……”
瞧着连商逐渐变差的脸色,谢晚声再不继续逗他,乖乖把手挪到了上面:“哥哥我怕鬼,如果有什么面目可憎的女鬼男鬼,记得保护我!”
连商白眼一翻,扯着他就往里走。
油纸伞伞面很宽,但容纳两个成年男人并肩还是有些勉强,但不知是握着伞柄的缘故还是伞面底下形成了一个保护屏障,那可怖的雨丝半点没溅到两人身上。
连商低声道:“早知道就带于绛绛过来了。”
“哥哥,我目力也很好的!”谢晚声第一个不服,“那天的木人我也看见了,只是不想抢了小姑娘风头。”
你管被鬼吓叫出风头?
连商目露质疑。
“而且我不仅看到了水里的,还看到了……上面的。”谢晚声低声道。
上面?
巷子两侧都是民居的白墙,只在二楼朝里处开了个窗。
左手边的木窗紧闭,右手边……是酒庄?
连商抬头,木窗好像开着,但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他皱着眉头,不住地紧闭双眼来缓解酸涩:“……我看不清。”
“那就不看了,我讲给你听。”谢晚声微凉的掌心贴在他眼皮上,声音淡淡的。
他拉着连商继续往前走:“于绛绛形容的那个木人还记得吗?窗前站着的也是一个木人,我猜测和水里的是同一原型,阿烟。”
“但那是个实体而并非投影,更大也更精致。从指尖莲花造型的蔻丹精致到头冠上的颗颗分明的珍珠。若是远观,足以以假乱真。”
连商眼睛舒服了不少:“那个目睹阿烟跳河的老者岂不是……”
“嘘。”谢晚声揽着他肩膀的手轻轻往上贴在他脸颊上,将连商正欲再看一眼的脑袋往回推了推,“她在看你。”
咔、咔、咔
某种木料转动的声音盖过了雨声,一个鲜红盖头落在了连商脚边。精细漂亮的鸳鸯,底下绣着的像是云纹,又像是水波。
“哥哥,可否帮我捡一下盖头?让我快快嫁给心爱的郎君。”
这声音悠远缠绵,在小巷里来回飘荡。
连商黑着脸,前有谢晚声,后有阿飘,他都快对“哥哥”两个字PTSD了。
谢晚声没忍住笑出了声:“这可不兴叫。你要是叫了,我叫什么。”
阿飘:“……”
脚边的盖头顷刻被火燃烧殆尽,原先巷子尽头空空荡荡的堤坝消失,出现了一片断壁残垣。
被推倒的砖墙、被火焚烧大半的屋舍和屋后荡着灰绿色池水的废弃荷塘。
雨停了。
“难怪那怨气十足的雨落下来不是血而是火星子,好好的房子被烧成了这样。”
“好好的房子?”连商疑惑,“你见过?”
“不仅见过,小时候还住过。”谢晚声踏进那颓圮的篱墙,在一片废墟里翻翻找找,“哥哥你别进来了,里面脏——”
他声音拖得老长,似乎还挺怕脏。
连商越过屋舍,去到了后面的莲塘。
灰绿湖水中泛着他的倒影——
“你这小儒生怎得这般不经逗?说两句就哭!比如意还爱哭!比谢丫头还爱哭!”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皱着眉头看向岸边,“阿参哥你给我评评理!我不就拿了他一个莲蓬吗?我拿大的和他换一个小的他都不乐意!”
“这是你摘给我的第一个莲蓬,我不换!”男孩将荷花连着根茎抱得老紧,怎么说都不撒手。
小姑娘红着脸:“汪奇驹你讲不讲理?这不也是我给你摘的!”
“阿烟刚刚明明说让我拿大的和奇树分,我不要!这是我的!”
横飞来的一块小石子将湖面砸出来圈圈涟漪。
“哥哥,你蹲在池塘边干什么?小心摔下去。”谢晚声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个红红的小东西。
连商回神:“我刚刚好像看到了……阿烟的记忆?”
“哦?”谢晚声也一起蹲在池塘边往水里瞅,“哥哥还有这种特异功能?你看到了什么?”
“阿烟和汪奇驹在船上抢莲蓬。”
“没了?”谢晚声想想,“应该是阿烟抢汪奇驹的莲蓬吧,就属那家伙性子最蛮横。”
怎么语气里还有几分怨气?
连商瞥他一眼:“还有我哥。”
“没有我吗?”谢晚声眼睛一亮。
倒是有个谢丫头……连商上下打量着他:“你还有姊妹?”
谢晚声脸色一变:“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激动什么?
连商拍拍衣服站起身,原想看看时间,结果没摸到手机。
他看向谢晚声:“我手机呢?”
谢晚声抿着嘴笑笑,眼中情绪莫测,连商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干了什么?”
谢晚声乖乖将手机递过去,连商接过一看——
原本手机屏保上的id卡被这人换成了一张不知什么时候偷拍的侧身照,左下角还有他自己用两根手指比的爱心。
“……你怎么知道密码?”
谢晚声弯着眼睛:“0825,我猜的。”
连商记起自己之前确实告诉过他在实验舱里待了825天的事情,他点点头没多问,将手机揣进了口袋里,余光扫到谢晚声手上的小木人。
红衣黑发,面貌精致其他地方简略,的确和于绛绛形容得一致。
“那儿发现的?”
谢晚声指了指废墟:“阿烟的卧室,这东西被锁在一个阵里。”
“阵?”
“对,锁魂阵。锁魂阵一般由两个阵眼构成,一个锁外壳,一个锁魂灵。要解阵,须得两个阵眼都打开。”
记忆里从小在实验基地长大的科研人连商咽了咽口水:“真相太过玄学,有点接受不了。”
“那你觉得你一觉起来出现在船上的事儿玄不玄学?”
“……”
许妍说得对,从一开始,这个世界就已经脱离科学能解释的范畴了。
连商叹了口气:“另一个阵眼会不会在湖心?或者那个桥底?”
“费尽心思都要放阿烟出来……哥哥是想到通关办法了?”
连商抬眼,脸上破天荒绽开点笑:“活人和死人没法成婚,但两个两情相悦的死人,应该可以吧?”
谢晚声一怔,旋即莞尔:“英雄所见略同。”
***
第十一空间站,实验基地某别墅。
陆兰芝才踏上二楼便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烟草味。
他蹙了蹙眉,直勾勾走向二楼尽头的房间。
木门半闭不闭,欲迎还拒。
他推开门,将烟卷从那人嘴里抽出来,扔进了冰桶中半晃的红酒瓶里:“肺不要了。”
“一口而已。”陆叙舌尖蹭了蹭犬牙,“陆之之,你的礼数呢?”
窗帘被陆兰芝拉开半边,他不由往旁边避了避:“你是不是该叫我papa?或者……我比较想听你叫daddy?”
“父亲。”陆兰芝一板一眼,没管这个义父话语间的孟浪。
他半跪在床前掀开被子,轻轻拉过陆叙脚腕,米白色长袜摩擦过后跟,沿着劲瘦的肌理往上拨动。
“嗯——”陆叙喉间滚动,他眯着眼睛,“之之,再用点力。”
陆兰芝垂着眼睑,将另一只长袜也给他套上:“谁给你的酒?”
“小商商啊。怎么,吃醋了?”陆叙穿着袜子的脚搭在他肩上,如果使得上力,这人定要用脚尖蹭他的脸。
陆兰芝将他抱到轮椅上:“父亲,张医生说你这个月最好别沾烟酒。”
“嗯嗯嗯,那老东西说的是‘最好’又没说‘不能’,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陆叙盯着他,突然笑了笑,“之之,你过来。”
陆兰芝俯下身子靠过去。
陆叙的唇贴在陆兰芝耳侧,沿着脸颊轻轻吻到眼睛下方的小痣,命令道:“睁开。”
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注视着他,沉默,压抑,又躁动。
他闷声轻笑,坐直身子,左手抚过戒指上的终端,偏长的银白发丝落在肩头,被陆兰芝往后拨了拨。
“第一天脑死亡人数6872,第二天脑死亡人数10202……哼,这老小子还真是有够狠心的。”陆叙抿了抿唇,“兰芝,去吧,去帮帮他。”
“嗯。”陆兰芝推着他往外走。
他向来最听义父的话,无论是五年前让他前往通天塔营救连商,还是现在作为秘密武器回到坠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