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过来呀》专心种树

3、庄周与蝶

　　季遂被熟悉的声音唤醒——是同事王思婷。

　　“阿遂，别睡啦！今天周主任心情不好，小心被他逮住！”王思婷正收拾自己的抱枕被，把它团成一团塞到背后。

　　季遂揉着额头，迷蒙地起身。脑子里纷杂混乱，梦中的情景纷至沓来，如斯真实。

　　“你怎么了？”王思婷担忧地探身过来。

　　“我没事，就是睡蒙了。”季遂摇头，笑道。她曾接受过心脏移植手术，在公司并不是秘密。纵使自己只是个小文员，但部门主任和同事们都很紧张自己。季遂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特别关注，所以入职一年来没请过病假。

　　王思婷这才放心地坐回去。季遂拿起自己的水杯，询问了周围的同事们：“要喝水吗？”

　　对角新来的女同事道：“要不要我帮你去接？”

　　季遂好笑地拒绝了，一个人慢慢走向茶水室。

　　温热的水柱汩汩流入杯中。季遂抱臂发呆。

　　梦中季遂短暂的一生，与她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在十八岁时她接受了移植手术，熬过了漫长的排异反应，重获新生，刚刚过完二十四岁的生日。

　　二十四岁的季遂，与曾经的季遂有了点不一样。

　　手术后的康复期与大一入学冲突，因此她休学一年，返校后也另外租了房子，以保证术后充分的休养。季遂读的是中文系，她并不算感兴趣，课业马马虎虎过得去；至于同学们，有些见都没见过她，最亲密的不过泛泛之交。

　　而她自己，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生命，将自己装进“安全”的套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过完了大学生活。毕业后，在季母的介绍下，进了一家广告公司，每天的工作除了写稿子就是做PPT。

　　至于四栋的朋友们……

　　李朦月和刘姿妍选择读研；庞罗一边漫天投简历一边孜孜不倦当舔狗；蔡宇参军；张九如在省内最好的医科大学本硕连读。

　　季遂回神，水漫出来，在杯底聚了一滩。

　　她神思不定地按了停止键，拿纸擦干台面，啜了口快要溢出的白开水。

　　究竟是二十四岁的季遂梦到十八岁的季遂，还是十八岁的季遂重生成二十四岁的季遂？

　　回到工位，季遂切出上午做到一半的PPT，用鼠标划了个横着的文本框。看着跳动的光标，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愤懑与反感。

　　她捂住心口。十八岁的季遂好像在质问她——你浪费了来之不易的生命！

　　季遂忙灌了口茶进腹，自己真是魔怔了。一场梦而已。

　　捱到下午六点下班，季遂婉拒了部门的迎新聚会。她看得出王思婷的心口不一，他们不愿意自己去，怕有什么好歹，担上责任。季遂偶尔也腹诽，她没有那么脆弱，不必把她当成个定时炸/弹。

　　沿着走过无数遍的路到地铁站，往西坐五站，换乘六号线，两站后，再步行八百米就到家了。教师宿舍还是老样子，水泥前坪被小孩霸占，围成一圈翻纸片或是吵嘴打架。

　　季遂想了想，在花坛边坐下。

　　遛弯回来的老邻居朝她打招呼：“啊呀，阿遂下班啦？季老师和廖老师今天有晚自习呢。要不要上我家吃饭去？”

　　季遂笑道：“不用啦，苏老师。我妈给我留了饭的。”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不？那时候你经常来我家吃饭的！一眨眼都这么大了。”苏老师感叹道：“下次老师邀你，你可不准拒绝。”

　　“好嘞，老师。”季遂与苏老师告别，一手托腮，看着夕阳下的孩童们。

　　仲秋的晚风捎上了桂子香气，甜腻醉人。正是晚餐时间，楼上传来锅碗瓢盘乒乓响声，夹杂着夫妻间拌嘴的声音。有个小男孩的皮球滚到了季遂脚下，两手做喇叭朝她喊：“阿遂姐姐，可以踢一下球吗？”

　　季遂展颜，将球踢回去。

　　枯坐到夕阳西下，孩子们纷纷上楼回家，季遂才按了按发麻的腿，准备起身。

　　一只手扶住了她，借力让她站稳。

　　季遂回头，看见一脸憔悴的张九如。她并不意外，张九如在省人民医院规培，离职工宿舍不过三站路，因此每天晚上都会回家休息。只是季遂下班比张九如要早，才一直没碰见他。

　　规培的日子辛苦，张九如脸颊都凹了下去。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今天加班了？”

　　“没有。”季遂抿了抿唇，那场梦的影响犹在，她有些难以直视张九如的脸。

　　张九如打量她：“遇到烦心事了？要去我家坐坐吗。”

　　如果说长大使季遂学会成熟内敛，那么岁月作用在张九如身上，是让他变得柔和。他像一只收拢尖刺的刺猬，向亲近的人露出了雪白的肚皮。

　　季遂略一踌躇，抛开乱七八糟的梦境，拿起包跟着张九如爬上三楼。

　　葛姨并不在家，张九如从鞋柜里取出一双粉色兔子拖鞋，搁在季遂脚边：“我妈今天有晚自习。”

　　季遂点点头，换鞋进屋。

　　张九如活动了下胳膊，熟稔地开始洗手备菜，季遂倒了两杯水，递给他一杯。

　　“我在想一件事。”季遂靠着餐桌：“人生的意义。”

　　张九如头也不抬：“人生最大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没跟你开玩笑。今天午休我做了个特真实的梦，梦见以前的事儿，梦见我十八岁没等到那颗心脏……”季遂瞟了眼张九如的背影，他依旧勤勤恳恳地择菜。

　　“……醒来的时候，恍若隔世。我突然发现我忍受不了现在的工作，我不喜欢它。”

　　张九如抛给她一个土豆。季遂接住，拿了个削皮刀，坐在沙发上处理土豆，“你有时候也会这样想吗？怀疑自己的选择之类的。”

　　“我没时间后悔。”张九如道：“我每天一睁眼就想着今天要做的事儿，想着导师布置的任务，想病人、想论文。”

　　季遂骂他：“你是不是嘲讽我闲得慌？滚蛋。”

　　张九如笑了：“你不就是想辞职换工作吗？多大个事。”

　　“怎么不是大事？你现在敢换工作吗？”季遂狠狠地刮下土豆皮：“还不是为了沉没成本。当初葛姨让你学医，你死不愿意，没成想大学还是报了临床。既然也不是喜欢的工作，你怎么不拍屁股走人。”

　　张九如顿了顿，“我改主意了，我喜欢。”

　　季遂开始削第二个土豆：“主要是我的情况不好找工作呀。”

　　“你有想法了？”

　　季遂卖了个关子：“你猜猜我想干什么。”

　　张九如毫不犹豫：“新闻。”

　　这下轮到季遂惊讶了：“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张九如转身擦了擦手，漫不经心道：“从小学你就喜欢看卫视的新闻频道，中学时班上放的新闻周报你看得最认真，有时候还记笔记呢。”

　　季遂一愣。梦境中疯魔的张九如与眼下温和的张九如不断重合。

　　“你居然这么关注我，真是想不到。”季遂干笑。

　　张九如做饭的动作很麻利，不到半个小时就端上两菜一汤，俱是清淡营养的菜品。他脱下围裙，里面是一件深蓝色的衬衫，很板正朴素的款式，幸好张九如面皮不错，不然肯定显老十岁。

　　季遂一面与他聊着自己的纠结，一面也旁敲侧击：“你说你，怎么不找个女朋友？”

　　张九如抬眸瞥她：“你不是也没有男朋友。”

　　“我跟你能一样吗？”季遂苦笑。

　　张九如默了默，很突兀地道：“这样看也正好。”

　　季遂迷茫：“好什么？”

　　“楼上楼下，青梅竹马，父母相熟。咱们俩很般配。”

　　季遂一口饭差点喷出来：“为什么扯到我们身上了啊！”

　　“因为你喜欢我？”

　　“胡说八道，明明是你……”季遂猛咳几声，截住话头。

　　张九如好整以暇：“我跟你开玩笑的。科室的老师说我太闷，搞得患者很紧张，如果能开开玩笑、说点小笑话就好了。”他似乎很诚恳地问：“刚刚那个不好玩吗？”

　　“你的幽默感让人叹为观止，下次别幽默了。”季遂正色道。

　　张九如扯了张纸给季遂，吃了几口饭，皱眉道：“你那句话……说明明是我什么来着？”

　　季遂假装没听见。

　　吃完饭，张九如毫不客气地指派季遂去洗碗，等到季遂告辞，又把垃圾袋递给她。

　　季遂一根手指勾住垃圾袋，睨他：“还有个大垃圾丢不丢？”

　　张九如下意识扭头去看干干净净的垃圾桶，听见季遂的笑声才反应过来，朝她微笑了一下，右手握住她空着的左手。

　　季遂的魂都快惊出来了。

　　“那你带我下去。”张九如道。

　　季遂忙甩开他，不想这小子用了劲，扣住她的手，摆成了一个正经的握手姿势。

　　“你今天有点儿不一样，”张九如低声道：“就好像……曾经的季遂回来了。”

　　季遂呢喃：“曾经的季遂？”

　　“勇敢是人类最迷人的品质，”张九如道：“季遂，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季遂那一瞬间竟想落泪。她清楚的知道，父母为了自己付出了多少的金钱和精力。一颗心脏，延续的几十年，让年过五旬的季父季母仍要进行高强度的工作。季遂从此变得胆怯，她不敢潇洒肆意、不敢追求爱情、不敢追求理想、不敢痛快地活一遭。

　　她好像病愈了，却好像又生病了。

　　“其实季叔叔和廖阿姨都很担心你。你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这几年却沉默了很多。如果辞职能让你快乐，叔叔阿姨不会怪你。你问我人生的意义，我答不上来，只知道，快乐是最难的。你应该去争取让你快乐的生活。”

　　他说：“季遂，我相信你。”

　　一只温暖的手拭去季遂的眼泪，她这才惊觉两人相握的手已微微濡湿。季遂松开手，释然地笑了：“谢谢你，张九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