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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黄粱梦(二) ...

  •   四栋的六个中考生,除开沉迷于网络的蔡宇,都考进了一中高中部。季遂不知道自己和张九如有什么孽缘,他们仍然在同一个班。

      升上高中,张九如是变化最大的那个。他窜了个子,眉目长开,瞧着有几分帅气。加之他优异的成绩和寡淡冷漠的性格,吸引了不少天真的学妹。

      刘姿妍坐在季遂旁边,跟她咬耳朵:“现在很流行张九如这种人设,‘我对别人不屑一顾,唯独在你面前袒露笑容’。”

      季遂闷笑:“咱们和他认识十几年了,还处于不屑一顾的状态,真惨。”

      刘姿妍道:“我反正不喜欢对我冷冰冰的人,找男朋友,还是得选温柔体贴的。”

      季遂深以为然。

      肩膀被人拍了拍。

      季遂回头,险些吓死:“张九如,心脏病都要被你吓出来了!”

      背后说人被抓包,刘姿妍也生了一背冷汗。

      张九如蹙眉,握住季遂的手臂:“没事吧,要不要请假回家?”

      “这是个形容词!”季遂拂开他的手,“你找我有事?”

      “到你喝药的时间了。”

      季遂苦着脸,“别,张九如,你别这么负责任。你知道那中药有多难喝吗,我闻着味就想吐!”

      她整个人挂在刘姿妍身上:“妍妍,把我捎去文科班,我不要喝药。”

      刘姿妍甩开她:“得了,在这一点上你还是从了张九如吧。”

      刘姿妍走了,季遂跟张九如面面相觑。

      “你难道相信这方药能治好我?”季遂恨铁不成钢。

      张九如低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根根分明的阴影:“试试吧。”

      高一学年结束时,季遂突发昏厥进了趟医院。她其实感觉到了躯体的逐渐衰弱,所以只想尽情享受生命。季遂不是不怕死,但她更怕活得不快乐。所以她瞒着所有人,悄悄跑去了游乐园,坐了一下午的旋转木马。

      最先发现季遂逃课的必然是张九如。兴许这厮真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一下子猜到她的去处,傍晚的时候将季遂抓捕归案。

      季遂从没见过张九如气成——气成了一个倭瓜。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张九如更生气了:“你不要命了?你不要命了对不对!”

      季遂举手求饶:“我只玩了旋转木马。”她有分寸,仅仅抬头看了几轮坐过山车的人,然后走到鬼屋门口听了听里头的尖叫声而已。

      “你别告诉我爸妈。”季遂可怜巴巴地哀求。

      张九如没说话。

      季遂本以为他这是默认了,不料他一回学校直接奔去了季父的办公室,将一切娓娓道来。

      季遂气个仰倒,整整一个星期没搭理他。

      后来季母不知从哪里求来了个中药方子,还专门买了煎药的小炉子,家里一个学校一个。季母的办公室有个小阳台,药炉子就摆在那里。每天上午季母会提前把药熬上,正好季遂中午去喝。

      季遂第一次喝就吐了,之后千方百计躲避喝中药。季母使出了杀手锏,把这活儿派给张九如。

      张九如是个铁面无情的催喝机器,新仇旧恨交加,季遂头一次生出了想跟人绝交的心思。

      思及此,她咬牙切齿地威胁:“你再这样烦我,咱们俩的友情小船就翻了!”

      张九如顿了一下,平淡道:“你也不差我这一个朋友。”

      季遂惊怒,瞪着他,然而张九如的眼睛沉寂得仿佛深海,波澜不惊。季遂被他噎住了,面容亦冷静下来,起身径自往季母的办公室去。

      两人就这般陷入了冷战——尽管季遂认为张九如都察觉不到自己在和他“冷战”。

      季遂喝了小半年的中药,显然是做了无用功。她的面色白如纸,往日阳光的笑容都变得戚戚然。她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留校学习了。季父季母给她办理了休学,接她回家。他们强作笑脸:“看别人奋战高考,你美滋滋躺家里休息,得意吧?”

      季遂配合地哼哼:“没办法,我生来就是享福的。”

      季父微微侧头,隐去发红的眼角。

      自季遂确诊先天性房间隔缺损,医生建议进行心脏移植后,季父季母疯了似的带班、接补习班,只为了等到那颗匹配的心,续女儿的命。十七年过去,季遂像一盏慢慢熄灭的灯,生命力一点点枯竭,可心脏始终没有出现。

      季遂想,自己大抵是缺了点运道。

      季遂的人缘一直很棒,故而来季家探病的人源源不断。李朦月和刘姿妍担心影响她休养,于是把想来看望的人排了号,两两一起,隔两天来一回。

      季遂听罢她们的安排,比了个大拇指:“厉害,以后同时谈三个男朋友都不怕。”

      李朦月眼睛肿肿的,刘姿妍鼻子红红的,两个人的嗓子都哑了。

      “小瞧我了吧?”刘姿妍道:“起码五个。”

      “我可以挑战七个。”李朦月道。

      几人相望着笑起来。

      半躺在床上的季遂很憔悴,一张脸惨白惨白,宽大的居家服裹住她枯瘦的身体。可季遂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她蓬勃的、无尽的生命力似乎要穿透她虚弱的身躯,使得为她伤怀的人们逐渐放下心来。

      季遂问:“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

      李朦月一听便笑了,对着她挤眼睛:“你还记得蔡宇谈了个网恋吧?”

      刘姿妍递给季遂瓜子和纸篓:“就是天天陪蔡宇打游戏、晚上还语音哄睡的那个?”

      李朦月点头,她跟蔡宇住对门,小时候连蔡宇一天挨几顿打都清楚:“蔡宇这小子,也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巴巴地要去奔现。他翘课去打工,攒了一笔路费,想偷偷去那女生家给她个惊喜。”

      “然后呢然后呢?”季遂兴奋道。

      “结果,女方给他的地址是假的!蔡宇跟着地址找到了派出所!”李朦月笑出声,“他急得跟那女的打电话质问,结果一接听见个男的讲话。”

      刘姿妍好奇:“他成了男小三啦?”

      “那倒没有,他没那么幸运。”李朦月摆摆手:“跟他网恋的就是个男的呢,因为他电话大清早打的,那人没开变声器就接了,这才露馅儿了不是。蔡宇也是蠢到家了,把剩下的路费全拿去买酒,搁桥洞下醉了一晚。”

      李朦月故作神秘:“你们猜他是怎么回来的?”

      刘姿妍道:“给人刷盘子?”

      “错!”

      季遂道:“逃票。”

      “错!”李朦月摇头:“给你们一点提示吧,跟前面的铺垫有关。”

      刘姿妍摸不着头脑:“什么铺垫?他男朋友送他回来的?”

      季遂笑出声。

      李朦月笑得脸都红了:“你这么说也没错。他去找了警察叔叔……就是一开始的那家派出所!”

      三个女生窝在一处笑疯了。季遂恶补了她缺席这段时间的八卦,心满意足地放她们俩离开。

      临近晚餐的时候,一串敲门声响起。季遂以为是给她送饭的老妈,慢悠悠走去开门,却见张九如人高马大地堵在门前,垂头看着她。

      季遂的视线从他的脸移到他的右手——粉色保温袋,是老妈的手笔。她刚想接过来,不料对面这人蛮横地抓住她手腕:“等会。”

      张九如顶着季遂困惑的视线,捏着她肩膀把她转向屋里,轻轻推她进去,随后自己也迈进屋,关上门。

      “你要干嘛?”季遂不解,打量张九如,发现他一双眼满是红血丝,眼下一对硕大的乌青,像挂了俩咸鸭蛋。

      张九如把保温袋放餐桌上,将饭菜一样样摆好,回头理所当然道:“陪你吃饭。”

      季遂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但张九如难得如此主动而友善,她颇为欣慰地坐在他对面,拿起筷子。

      然而季遂很快就后悔了。张九如的“陪你吃饭”等于“盯你吃饭”。他直愣愣地杵在对面,眼神没从她身上离开过,叫季遂吃得紧张不已。

      她的胃口被面前的家伙影响,吃了一半就放下筷子。张九如扫了一眼几乎没动过的饭菜,久久地沉默。

      “你瘦了。”良久,张九如看着她道。

      季遂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神情。仿佛是一个受尽苦楚的人,被规定不许哭、不许说话,所以这痛苦便禁锢在皮囊下,不停的翻涌、叫嚣,想寻找发泄的途径,最后变成了一霎紧绷的嘴角、咬死的牙关、充血的双眼。

      “你很怕我会死吗?”她问。

      张九如又沉默了。

      “别这样说。”他艰涩道。

      季遂微微笑了,“别怕,这其实没什么。”

      “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季遂感激自己遇到的所有人。父母给予她港湾,朋友给她快乐,老师教授她知识。在她短暂的一生,遗憾并不多。

      所以她走得很安详。

      季遂十八岁,因心脏病在医院离世。她那时只感觉浑身一轻,然后自己缓缓上浮,在病房的天花板盘旋。她看见痛苦的季母、看见瘫坐在地失神的季父、看见走廊上掩面而泣的友人……

      她有点想凑过去帮他们擦擦眼泪,但眼前一花,场景迅速切换。高中生们踏入高考的战场,毕业、欢庆、入学、放假,周而复始。青涩的李朦月剪了短发,踩着高跟鞋叱咤职场;爱玩爱闹的刘姿妍坚持学业,读了博士;不着调的蔡宇痛改前非,参军入伍;圆圆的庞罗为爱减肥,没追到女神反而成了健身教练……

      季父季母发间银丝越来越多,他们光荣退休,养了一只小土狗,每天带它出门遛弯。土狗腿脚不大好,走得还没有季母快……

      季遂爱的人们,都过得不错呢。季遂心里满当当的,忽然想起一人。

      张九如呢?

      她飘到了一间狭窄的房间,里面有个穿灰色T恤的男人,低着头在写写画画。他剃了寸头,下巴上满是胡茬,瞧着很粗糙。

      季遂啧啧称奇,记忆中的张九如喜净,初中那会男生们开始冒胡须,唯独他唇边清清爽爽,一度让季遂怀疑他是不是雄激素分泌过少。

      有人开门进来,凑到张九如桌边,看清他写的东西,叹了口气。

      此人正是一身腱子肉的庞罗。庞罗用脚勾来一张椅子,坐在他旁边:“季遂的忌日还是老安排,我们几个人和叔叔阿姨们去南山公园聚一聚。”

      张九如回他:“那很好。”他嗓音很沙哑,像是那种老烟民的烟嗓。

      “你每一次都不去。他们还以为你跟季遂生疏些,懒得应付……”庞罗神色复杂:“要不是我偶然发现你在干什么,真是不敢相信……你简直是疯了。”

      张九如闷头不说话。

      庞罗恨铁不成钢:“你是名校毕业的医科高材生,怎么还信那些七里八里的?人死……不能复生!过去十年了,你就不要骗自己了。”

      张九如道:“我不需要别人来教育我。”

      庞罗又叹气:“你也病了,张九如。你应该去看医生。”

      庞罗走后,张九如默默坐了一会,便开始收拾行囊,一只黑色登山包,随意塞进几件衣裤,内兜放上证件和现金。天色擦黑之际,张九如戴了顶鸭舌帽,出了门。

      季遂心头万千情绪缠绕,百感交集。她跟着张九如,看着他来了高铁站,独身前往G省的一个偏远县城。铁路转大巴,兼之步行,第二天午间总算到了目的地。

      普通老旧的居民楼,楼栋前坪稀稀拉拉地坐了一地的人,大多是满脸沧桑的老年人。

      张九如静静地找了一处树荫,席地而坐,掏出水壶喝了几口。

      季遂抱膝蹲在他身边,皱眉看着他古井无波的面容。她想,她原来从未了解过他。

      等候的人一波波地进去,继而或泪流满面、或捶胸顿足地出来,他们如同久旱逢霖,得到了慰藉。待到黄昏落日,一个灰衣大叔操着一口乡音,让张九如进去。

      那是个格局不大的客厅,一席塑料珠帘隔开了内外。里面盘腿坐着个穿宽衣大袖的神婆。

      季遂骇然地看着张九如将一沓钞票递给灰衣男人,然后望着神婆,报出她的姓名、年龄、死时原因和地点。

      神婆嘴里念念有词,接着浑身抽搐,好一会儿后,慢慢平静下来。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与年龄明显不符的神态让人有些悚然。

      “张九如,你来看我啦?”那神婆语调轻快地道。

      季遂想抓着张九如的肩膀,让他别发神经,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来找跳大神,简直闻所未闻!可张九如只是专注地凝视着神婆的表演,身子紧绷如一张弓。

      他这般不发一言,神婆也迷茫了。说了半天,有点词穷。

      “你不是她。”张九如最后道,利落地离开屋子,留下面面相觑的神婆和灰衣男人。

      季遂飘在他身边对他破口大骂,可惜他听不见。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从包里掏出个记事本,用笔划去一行字。季遂定睛一看,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鼎鼎有名”的通灵异士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记事本只剩下寥寥几页,表皮剥落,边页泛黄。

      季遂呆呆地流了一会眼泪,闭上眼,濒死之际那股虚无轻盈之感再度袭来。

      这个张九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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