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过来呀》专心种树

1、黄粱梦（一）

　　一中教职工宿舍四栋，没人不认识季遂。老师们提起她，不约而同地叹口气，只道真可怜，然后耳提面命嘱咐自家的孩子：一定要好好照顾阿遂；楼里的孩子们却截然相反，他们眼中的季遂并不像个孱弱的病患，她总是热情洋溢，脑瓜子里充盈着新鲜点子，与她作伴永远不会腻烦。

　　季遂五岁前都住在医院，闷在一间贴着花里胡哨墙纸的蓝色病房里。父母工作繁忙，她就自己给自己找乐子。话刚说利索就拉着隔壁床上的小男孩聊天，从白天讲到傍晚，直把人家缠得见她就哭。

　　季遂的话痨属性在那时便可见一斑。出院后她跟着父母住进宿舍，楼栋中有不少年纪相近的孩子，把季遂高兴坏了。她花了不到半个月就成了楼中的孩子王，天晴时就在一楼的空地上教他们玩游戏，下雨了便随便跑去谁家里，挨挨挤挤地坐一圈，要么看动画片，要么听季遂讲医院的故事。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三楼的张九如。他妈妈是一中初中部的教导主任，积威甚重。这股子严肃冷酷的气质也传染了张九如，据说他刚出生就皱着眉抿着嘴，好像很不高兴来到这世界。季遂很不理解他，有趣的事物这么多，她只担心自己玩不够呢，哪像张九如，分明有健康的体魄，但整日缩在家里，很少参与他们的游戏。

　　季遂好心去邀请过他，他板着脸，说他要做作业。

　　四栋的孩子们都升入了一中的初中部，开学前夕，一楼的小胖子庞罗哼哧哼哧跑来二楼，敲门声震天响。季遂含着牙刷开门，庞罗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阿遂，你惨了，你一个人跟张九如在一个班！”

　　庞罗痛心疾首：“我跟李朦月在五班，蔡宇和刘姿妍在八班，你和张九如在二班！”

　　他发现季遂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楼梯间。庞罗转头，呼吸一滞。

　　好家伙，深受嫌弃的张九如就站在楼梯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们。

　　庞罗咽了口唾沫，讪笑：“就是这事儿，我先走了，明天见。”

　　小胖子灵活地窜下楼。

　　季遂一面说话一面喷着白沫子：“你好，我未来的同学，找我有事？”

　　张九如走过来，“我妈邀你去我家吃中饭。”

　　季遂的爸妈带的是高三，他们很早就上班了，午饭在学校食堂解决。往常季遂都是揪几个纸团，闭着眼一摸，纸上写着谁的名字就去哪家吃饭，谁让她受欢迎呢。三楼的张家她也去过，不过葛姨亦忙，有次居然是张九如做饭给她吃的，搞得她自惭形秽，把写着‘张九如’三个字的纸团丢了。

　　季遂没拒绝，正想说什么，嘴里的牙膏沫子逼近喉咙，她一阵反胃，冲去卫生间吐干净，又漱完口。张九如还在门口等着，季遂很大方地请他进来：“要不要玩游戏机，或者看漫画？”

　　季遂就是这样，不管对方买不买账，她都会把自己最好的拿出来分享。

　　张九如垂下眼，没说话。

　　季遂以为他不满意，还想回去写作业，然而张九如的右手撑在季家的门上，半晌没动。

　　“你是觉得人少不好玩吗？”季遂道：“我可以把庞罗他们喊过来，据说他新买了好多盒大富翁。”

　　张九如摇了摇头，踏入季家，“我看漫画。”

　　季遂有些惊讶，也没说什么。张九如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看漫画，季遂戴着MP3看小说。待到饭点，她去冰箱拿了袋肉和三瓶牛奶。虽说跑去别人家蹭饭，季遂也不好意思空着手。一开始她偷偷从冰箱取食材，被季母发现后，又好笑又欣慰，于是下班后会特地买些肉类零食放家里，给季遂做人情。

　　张九如帮她提着肉，一块去三楼。

　　葛姨还是老样子，就算回到家里也是那副教导主任的做派。她把三菜一汤规规整整地摆好，盯着两人去洗手。张九如打洗手液的时候，葛姨蹙眉：“指甲缝里搓干净没？”

　　“干净了。”

　　“没有吧？我看你指甲里还黑黑的。”葛姨直接握住张九如的手，递到季遂眼前：“阿遂你看。”

　　那似乎是一块淤血。季遂觑着张九如的脸色，他死死抿唇，脸颊泛红。张九如是楼里最整洁的男生了，季遂不明白葛姨为什么这样。

　　“是被抽屉夹的。”张九如一把抽回手。

　　葛姨不满：“你什么态度？”

　　张九如扭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冲洗手上的泡沫。

　　季遂干笑，“葛姨知道八步洗手法吗？护士姐姐教过我，我来示范！”她挤开张九如，边演示边道：“这个步骤虽然多，但效果很好，如果有流行病爆发，每天回家这样洗手，可以保证身体健康呢！去年春天的甲流，我和爸妈都没感染，我妈妈说多亏了我。”

　　她笑起来，纯澈明媚。没有人能拒绝这样一张笑脸，葛姨亦是如此。她忍不住摸了摸季遂的头：“阿遂真棒。”

　　饭桌上，季遂向葛姨描述楼里的趣事。庞罗把刘姿妍的自行车坐坏了、蔡宇和狗打架还输了、李朦月偷穿她妈妈的高跟鞋扭脚了……

　　葛姨听得喜笑颜开，完全忘了自家还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张九如坐在季遂旁边，默默地吃饭。

　　突然听见葛姨问：“阿遂想好以后的目标了吗？”

　　季遂一愣，笑道：“我没想过。”

　　葛姨道：“上初中了，不能没个目标。你看张九如，我就给他定好了，去学医。咱们是普通人家，学医是最稳当的，医生也体面，越老越吃香。不过进医学院对成绩要求很高，所以他现在必须努力学习……”

　　“咔”的一声。张九如冷着脸搁下碗筷：“她是来做客的，不是来听你说教。”

　　葛姨怒道：“你说什么呢！”

　　“葛姨！”季遂打断，“我妈妈告诉我，活在当下就好。我的情况，跟大家不一样。”

　　张九如怔怔地凝着她。

　　季遂的表情一如既往，没有半分哀伤绝望。

　　葛姨红了眼眶，“你这孩子……好了，不说了，是阿姨的错，咱们吃饭。”

　　次日开学，葛姨特地领着张九如来到季家。

　　“阿遂跟九如是同班同学，以后上学就让九如带她吧，省得阿遂辛苦。”

　　教职工宿舍离初中部不远，走路十五分钟，骑自行车只要七分钟。

　　季母欣然应允，塞给张九如一盒酸奶：“麻烦九如了。”

　　季遂无可无不可，反正不是张九如载她，就是李朦月他们，伙伴们都乐意关照她。唯有一点不好，张九如这人闷，不能像别人那样陪她讲话。

　　于是张九如就兢兢业业当了季遂两个月的司机。季遂的嘴停不下来，总是在后座翘着腿叽叽喳喳，隔着风声，有时候张九如听都听不清楚，但会简明扼要地回复她。

　　“教我们的科任老师都是熟人呀。语文老师是四楼的苏老师，数学老师是一楼的张老师，英语老师是二栋的戴老师……以后岂不是要被盯得死死的！”

　　“不认识。”

　　“运动会你要报名什么项目？我虽然去不了，但可以写加油稿。李朦月他们都在我这预订了好几张呢。”

　　“我不去。”

　　有时候李朦月和刘姿妍找她玩，张九如便被抛弃。季遂笑着对他说：“小张，今天你放假，开心吗？”

　　张九如没看出开心，安静地收拾自己的书包回家。

　　对于季遂而言，初中的同班同学张九如就像从前的邻居张九如一样，是一杯白开水，一直都在，但没什么存在感。

　　在学校里他勤奋学习，是老师家长交口称赞的优等生。除开成绩优异这一条，同学们对他没有深刻印象。季遂同他完全相反，她开朗大方，却又能处处体贴，因此交到了很多朋友，弄得李朦月和刘姿妍很吃醋。

　　有天放学，季遂正准备和张九如回家，一个外班的男生扭扭捏捏地敲了敲教室门，对着季遂道：“季同学，你好。我是一班的戴乐。”

　　季遂道：“我记得你，我们一起主持过元旦晚会，你忘了吗？”

　　男生既惊喜又无措：“我当然记得，肯定记得！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没想到你记得。”他红着脸挠头，“我就是想问，你有男朋友吗？”

　　季遂傻住。

　　张九如靠在后门边上，不轻不重地咳了声。

　　季遂看着那男生遽然抬眸，错愕地望向张九如，一时竟想笑——张九如的存在感低到了如斯地步，来找她告白的男生都忽略了还有个人在。

　　男生低落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了男朋友……”

　　这回咳嗽的变成了季遂，“同学你别瞎说！我不会谈恋爱的。”她故意做了个狰狞的表情：“你知不知道我爸妈都是老师？知不知道学校百分之八十的老师都认识我？跟我早恋，你不是找死么？”

　　男生垂着头离开了。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季遂笑得不能自已：“张九如，你不反省反省自己吗？你快完全空气化了！”

　　张九如没搭理她。

　　“你尴尬吗？”

　　“他比较尴尬。”

　　季遂又是一阵笑。

　　让季遂意外的是，不久后班上就有了传言，说季遂和张九如在偷偷谈恋爱。李朦月、刘姿妍特地跑到二班找她，你一言我一语地转述给季遂听。

　　“他们说你们每天约着一起回家。”刘姿妍翻了个白眼：“这不是很正常吗，住得近一起走怎么了，你还和蔡宇庞罗回去过呢。”

　　“这一点我听别人解释过，说是他们都在追求你，但是你选择了张九如，因为你们俩在一个班上。”李朦月嘎嘎大笑，“庞罗知道都气死了，他说凭什么是你挑他们啊？”

　　“还有更离谱的，有人说蔡宇对你一见钟情，我都快笑得肚子疼了，敢情他五岁就如此痴心。”

　　季遂哭笑不得，“你们还看笑话，赶紧帮我解释！说我有心脏病啊，这是你们照顾我。”

　　刘、李二人相视一眼，没说话。

　　季遂叹气：“算了，我自己去澄清。”她直接去一班，把戴乐叫出来：“我不是跟你说了，张九如不是我男朋友吗？我有心脏病，身体比较差，他们是因为这个才额外照料我。”

　　戴乐一时呆愣，面红耳赤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是无意，我不是故意的。你……还好吧？”

　　他的目光染了一丝同情与痛惜。

　　这样的眼神季遂经常看到。她并不喜欢。本班的同学们知道她军训、课间操、体育课都因为身体原因缺席，但外班的同学不了解。她也没有明说过。但这个谣言实在无厘头，却又是中学生喜闻乐见的狗血多角恋情节，季遂只好用更加劲爆的消息盖过它。

　　季遂颔首：“我现在很好，请你帮我解释解释吧。”

　　至此，初三下半学期，季遂没有让异性朋友载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