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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阵营 ...

  •   民国十七年六月,北伐军浩浩荡荡进入天津。
      纪安安走在南开大学的校园里,一面慢慢走,一面翻看着手里的论文。她马上就要毕业了,这些日子都在忙论文的事。
      “姐!”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
      纪安安闻声抬头,看到纪雪宁正向自己这边一路小跑。十三岁的纪雪宁长得高高瘦瘦,剪着齐耳的短发,看起来朝气蓬勃。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怎么,又想蹭我们食堂的饭?纪安安歪头笑着,抬手看看表,刚刚十一点钟——两人之前商量好今天下午一起回老宅看祖母。
      纪雪宁一边喘气一边神秘兮兮说道:“这次可不是想蹭饭,是有个人着急找你,所以我就把他带过来了。”
      “什么人?”纪安安探头望了望,并没有看到有人跟在纪雪宁身后。
      “我叫他在湖边等着,是个男的,不对,是个帅气的男的!而且,像那个电影明星!”
      纪安安一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难道是冯慕?这几年两人鲜有交集,偶尔在一些聚会上遇见,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带着疑惑的心情到了湖畔,看到湖畔的垂柳下站着一个笔挺的身影,男人穿着灰蓝色军装,带着军帽,目光淡淡地望向湖面。
      是冯慕,还是……纪安安一步一步走过去,心砰砰跳个不停,那人似乎觉察到了,蓦然回首,二人四目相对。
      不用说话,只几个眼神,她就认出了他——陈西睿,他居然回来了!前两天听说北伐军进了天津,她还想过他会不会也在其中,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真的是他!他回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都是藏不住的激动。几年不见,他似乎更加高大挺拔了,以至于她必须高高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笑容狡黠一如从前,只是脸部轮廓似乎更加开阔了,形容有了男人的硬朗感。视线落到他的胸标和臂章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顷刻消失了。长方形的徽章,滚着红色的边儿,那是北伐军的高级将领才有的标志。眼前的陈西睿,最起码也是个中校。
      陈西睿走到她跟前,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这是什么表情?”意识到她是在看自己的徽章,脸上带了几分自豪,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拉起她的手,而不必再被门当户对的束缚住手脚。当年从滦县死里逃生,他第一时刻便是想要出人头地,只有出人头地了才能从石靖山手里把自己的女人抢回来……他曾经因为理想放弃过两人的感情,如今九死一生衣锦还乡,发誓要把纪安安带在身边——只要她愿意。
      “你……成了军官?”纪安安眨眨眼,任由他把自己揽在怀里。
      “不仅仅是军官,我还是党员。”他低声说道。
      纪安安怔了怔,追问道:“什么党?”这句话一出口,她像是在等待审判的囚徒,他的下句话将直接关系到两人的未来,她忐忑担忧,脑子里嗡嗡直响。
      “国民党。”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听在纪安安耳中,就像五雷轰顶。
      国民党,他是国民党,居然是国民党……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放开她!你放开他!”
      正是来寻纪安安的石靖山。
      石靖山一把拽过纪安安,用仇视的目光盯着陈西睿:“呦,你还活着呢,既然活着怎么一封信也没写?”这几年来,他一直在身边守护这纪安安,一次次看着纪安安问邮差有没有她的信,一次次失望而归。
      陈西睿定定望着他,眼神灼灼语气坚决:“让开,跟你无关。”如今两人的身份颠倒过来,他再也不用畏惧他的权势跟他虚与委蛇,只要他愿意,现在掏枪毙了这个过气的武夫都没关系。
      “怎么跟他没关,我是他妻子。”纪安安平静的说出这句话,之后一挑眉毛,“许久不见,要不要去家里坐坐?”
      石靖山愣了一瞬,眨巴眨巴眼反应过来了,于是卖力的配合她,搂了她的肩膀。
      陈西睿说什么也不相信纪安安会跟了石靖山,她不是那种饥不择食的人,抱着揭穿这两人的想法,他跟在后面,坐着纪安安的车子到了法租界的石公馆。
      汽车刚刚停下,缠枝大门里就跑出一个胖胖的小男孩,男孩紧紧搂住纪安安的腿,扬着头亲昵的喊着妈妈。
      陈西睿眉心一皱,只觉得胸口憋闷,一种窒息感挤压着他的胸口。
      喉咙咽了咽,他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扬起嘴角似笑非笑:“没想到,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纪安安一个眼神,石靖山抱起孩子进了屋。
      苦涩一笑,纪安安潇洒地说道:“是,你不在的这几年,我不小心生出一个孩子。不是我成了他的女人,而是他成了我的男人。我给过你机会做我的男人,但是你没有把握住,怪不得我。”说着说着,眼睛红了。
      沉默了片刻。
      “要不要,进去坐坐?”
      陈西睿雕像一般一动不动,一转头两颗泪珠滑落。他勉强笑了笑,说道:“不必了,祝你幸福。”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石靖山虽然不明白纪安安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看到情敌被她气走还是很高兴的。他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是有机会了。纪安安失魂落魄走进大厅,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眼泪止不住往下淌。她等了这么久,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国民党,他居然加入了国民党。如今两人有了不同的信仰,那么这一生终究是不可能了……
      三年前工人罢工被捕事件之后,纪安安在韩城的引导下,了解了一个全新充满希望的政治阵营,不久之后通过考验加入了进去——如今的纪安安,是一名坚定的共产党员。
      现下形势,国共决裂,她怎么可能再跟他走到一起呢?
      这一刻她终于体会到陈西睿当初的心境,他为了自己的信仰和理想毅然决然选择离开,内心也是千般无奈的。
      两个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人啊,经过那么多艰难险阻,最终还是没能走到一起,纪安安心碎一地,在心里道了声“余生,珍重”,便趴在沙发上放声痛哭。
      小男孩走过来,怯怯的拉了拉他的胳膊,小声说:“纪妈妈,你别哭了,誉博错了,以后不会再叫你妈妈了……”
      这个男孩名叫石誉博,是石靖山和钱敏月当年生下的孩子。
      陈西睿快步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一拳砸到路边的淡黄色围墙上,手上立刻血迹斑斑。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他跌跌撞撞拐进一个僻静的巷子里,随即靠在墙上发呆。
      冷静下来之后,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仔细想了想,发现纪安安初见她的时候眼睛里还是有光的,但是后来怎么就突然变了脸呢?他能感觉到她在故意气他,可能那个孩子根本不是她的,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他终于如梦初醒,明白过来。
      “国民党。”他自言自语,“原来是为这个。”
      所以说,她是——□□?!
      猜出真相后,他倒吸一口凉气,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的做法就说得通了,如今各为其主,彼此远离才是最好的结局。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凄凉闷痛。当初他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她才背井离乡参了军,如今功成名就终于有资格迎娶她了,两人却加入了敌对的阵营,真是天意弄人!她的决定很简单,选择了信仰放弃了他,而他自己呢?敢不敢为了她放弃自己的理想呢?答案是否定的,他心知肚明。
      天空一阵闷雷轰隆隆响过,细细密密的雨洒了下来。
      陈西睿仰头看天,任雨水打在脸上:“保重。”
      北伐军没多久就离开了。
      纪安安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9月份的时候,她大学毕业,开始整顿她名下的产业,变卖掉一部分不赚钱的店铺后,她自己开了一家报社。
      戴凌经过几年的锻炼,成了一个合格的交际花,经常出入各大名流场合。她和韩城依然保持着不请不楚的关系,只是她一直不知道这个文质彬彬的英俊男人,是个共产党员。纪安安的保密工作做的很好,所以戴凌也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跟陈西睿决裂了,只是常常替纪安安感到惋惜:“那是个上校哎,真是可惜。”有时候她会疑神疑鬼,怀疑纪安安和韩城有了什么,因为这两人总是瞒着她做些鬼鬼祟祟的事情。有一次她受不了了,直接摊牌要跟纪安安绝交,纪安安一气之下就同意了。
      戴凌心灰意冷,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这样过了半年多,直到第二年春,李金云的孩子办百日宴,这俩人才在宴会上碰了面。那天唱堂会,酒足饭饱之后,俩人在同一张桌子上,一边嗑瓜子一边阴阳怪气的聊着天。
      “听说韩城去了外地,去哪儿了?”戴凌不咸不淡的开口问,学校里认识韩城的那些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便想着纪安安或许知道,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问。
      “我哪里知道,他不是拒绝过你很多次吗?怎么还不死心。”纪安安瞥了她一眼,之后视线又转到戏台上的花旦身上,现在唱的是白蛇传,唱的是白蛇化形后遇见青蛇那场戏。
      “呵,你是巴不得我死心,好心安理得的跟他在一起吧,”戴凌掸了掸落在华美旗袍上的瓜子皮,“别做梦了,我还没吃到嘴的肥肉,怎么可能让给你!”
      戏台上白蛇青蛇姐妹情深,两人看了心里都怪怪的,总觉得这戏太应景了,似乎是有人刻意点拨她俩。
      不远处的李金云正向这边走,身后跟着那个五短身材的丈夫——那个山东皮货商——他喜滋滋笑着,怀里抱着三个多月大的女儿。其实当初李金云想要悔婚,但是家里不同意,这个皮货商便找了个理由,跟双方家长说他也想自由恋爱,不想接受传统婚姻,于是这桩婚事便黄了。
      之后戴凌便给李金云介绍了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据说是某个大人物的秘书。李金云见第一面的时候觉得很好,因为那人跟沈沐白有些像,然而几番相处下来,她失望了,只是长的相似,但性情却差了十万八千里。李金云没过多久就回绝了他。
      那个皮货商似乎真的很喜欢她,听说她喜欢吃,每次出门都会带很多当地美食回来,然后找个理由给她送过来。有一次走货的时候遇见了土匪,银钱都被抢光了,但是怀里的柿饼却包的好好的,只是打开的时候已经长了毛……李金云的心终于软了,她当即问道:“知道我心里有别人,为什么还不死心?”那人憨憨一笑道:“我喜欢你,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于是乎,李金云嫁了。
      戏台上的白蛇传还在咿咿呀呀唱着,李金云生完孩子后胖了,这次不是丰满,是真的胖了。她笑吟吟走过来,坐到纪安安和戴凌中间的凳子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刻意地问了句:“白蛇传,好看不?”
      被她这么一问,纪安安和戴凌顿时都明白过来,原来,她是故意点的。
      纪安安接过孩子逗了逗,忽然想起自己和陈西睿也曾有过孩子,只是那个孩子命薄,还没出生就夭折了。想着想着心里一阵酸楚,眼眶微微有些红了。
      自从那天起,纪安安和戴凌的关系缓和了一些。两人都有和好的意向,戴凌抛出橄榄枝,说如果纪安安说出韩城和她鬼鬼祟祟的秘密,那么她就原谅她。但是纪安安咬死不说,只是坦言两人清清白白从未越界。于是两人继续僵持,直到那天,戴凌约她到日租界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吃日料。
      纪安安永远忘不了那天,韩城正好从外地回来了,她带着他一起去赴约,想把事情彻底谈开。两人刚到料理店门口,就听到昏暗的角落里有女人挣扎的声音,像是被捂住了嘴,只能从鼻腔里发出闷哼声。
      那是被两个醉酒的日本男人挟持的戴凌。
      韩城一脚踢飞了其中一个,然后发疯似的掐住另一个的脖子——那个人正趴在戴凌身上旁若无人的侵犯她!
      纪安安当即拔枪,一枪一个先后倒地。她的枪装了消音器,并不会引来附近巡警。当她看到路灯下的戴凌泪眼模糊下半身血流不止的时候,她立刻后悔让那两人那么轻易就死了。
      韩城一路背着戴凌走,每走一步都心如刀割——他无比珍惜的一个女孩子,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毁了……
      戴凌受了刺激,开始有些神志不清,好在她看得开,没多久又回到了各大交际场合。
      只是现在的她,多了几分城府,笑起来的时候如同一朵带刺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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