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非川》南之焱

5、五十四 两难

　　敖子青离开后没多久，阿离回来了。
　　一开始，他回到地府，很积极地指挥众鬼去找两百年前的孤魂野鬼。直到一个新来的小鬼问了一句：“殿下，你是不是也算两百年前的魂魄？”
　　他猛然醒悟，他也算。得知哥哥嫂嫂死后，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开始四处寻找他们。为了找他们，他甚至起兵造反，当上那九五至尊。全国地来寻人。找到后面，接受了他们死了这个现实。人死了都要变成鬼。于是，他一剑了结了自己。找寻的范围就扩大到幽冥之地。若是他哥说的是真的，为了忘机琴，他就要去投胎转世。忘却了今生。不就是一张琴，有什么稀奇的。他不屑。
　　回来后，不见敖子青，倒听得他们在讨论凡人，重生之类的话题。他逮着一个伤兵问了个清楚。然后，他神气地走到那小兵床前，端详了一番。感叹一句：“我哥就是厉害。”
　　“真厉害。将仙家变成凡人。真够本事的。”一仙官阴阳怪气地说：“看他那灵力，一定没少吃九转金丹。若真这么好心，不如送佛送到西，也给粒他吃吃。让他不用重新修炼，直接飞升。”
　　“废话这么多。你手里瓶子装的是什么？给他吃不就好了。”
　　“这是仙丹，不能让凡人飞升的。”
　　“这么说，你是羡慕嫉妒恨了。真好笑，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这三寸丁，长得兜风耳，蒜头鼻，这么丑。又还只是一个……九品芝麻官。都不配出现在我哥面前。”
　　凤族貌美，也本事大——美貌只是他们最不值得一提的一点。他们脾气臭点，大家都忍了。可这小鬼是那根葱？那仙官骂道：“你个小鬼，竟敢如此猖狂。”
　　“不服气？来呀，我还能再猖狂些。”阿离抱着手，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那仙官将手中的瓶子放下，手中捏了个决，直接打向他。哪知打在了空气里。阿离正等着呢。他太了解敖子青了。如果是自己先动手，一定会被骂。但如果是对方先动的手，他就会来心疼自己了。
　　阿离正要反击的时候，身边的小兵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干涩地问：“这是哪里？”
　　“你以为这是哪里？”阿离收回手，反问道。
　　小兵的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我还以为我死了。”
　　“你得好好谢谢我哥。”
　　月护一直有留意这边，见小兵醒了。她加快手中的活计，弄完后径直走了过来。阿离见她过来，让了个位置给她。她仔细检查了一番。没有异常。正如敖子青所说，只要休养一段时间，他就可以康复。她蘸了点天泉水，轻轻摁在小兵开裂的嘴唇上。“你没事了。好好休息。”
　　转头，月护吩咐那仙官说：“寂护，你去炖个鸡汤给他。”
　　“为什么是我？等那上仙回来再……”他说到一半，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再也说不出话。他听到自己的骨骼被掐得咯咯声响，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动不了。
　　月护继续慢慢地喂着小兵水。“谁做不一样？快去。”
　　小兵感激地望着月护，嘴唇轻轻动了动说：“我想喝桃汁。”
　　月护手慢了下来，她踌躇要不要现在告诉他，他已是凡人。他现在这种情况，补灵力只会让他受伤的脏腑雪上加霜。就是凡人常说的：虚不受补。“迟些再说。”
　　“我口渴。”小兵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寂护觉得自己就要被掐死了，他奋力抵抗却没有用。眼珠都快脱眶而出了，可周围的人似乎没看见。他大喊着救命，快救我，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突然，那只手松开了。接着，帐篷入口处的帘子掀开，敖子青走了进来。
　　阿离窜了过去。“哥，你去哪儿了？”
　　“出去了一下。你回来了？”
　　阿离眼珠子一转说：“外面被封锁了。我出不去。所以先回来。”
　　敖子青从乾坤袋拿出那只桃子。“给你。”
　　粉□□白，比拳头还大的一颗桃子。桃香浓郁。阿离问也不问，拿了过来。他用手擦了擦上面的毛，嗷呜就咬了一大口。又甜又多汁。他吱呜道：“好吃。”
　　寂护既惊又怕地望向阿离。难道是这小鬼？他修为竟如此高？阿离背对着他，吃桃子吃得正欢。
　　敖子青看见月护在小兵床前，也走了过去。“月护仙官，他怎么样？”
　　“没事了。”
　　“多谢。”
　　“不客气。”月护回去忙自己的，留敖子青在这。
　　小兵听见阿离啃桃子的声音，干咽了几口，再次说：“我想喝桃汁。”
　　敖子青说：“你现在这样，不能喝。我一会去炖个鸡汤给你。”
　　阿离啃完那桃子，意犹未尽地吮了吮手指上残留的桃汁。小兵醒来后，大家的关注点都在他那，手里的动静小了，连□□声都低了几度。他这吮吸声格外分明。
　　小兵干咽着问：“为什么？”
　　“你内伤太重。宜吃平补气血的东西，调养一段时间后，等身体恢复了再说。”
　　隔壁床的伤兵好心道：“你现在不能喝，一喝就全身的血管都要爆了。人家就白救你了。”
　　“为什么？”那小兵没明白。
　　另一个也帮腔道：“你现在是凡人了。等打完仗，我去人间找你，送个给你。”
　　“什么？！”小兵一惊。他一运气，腹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了。他歇斯底里地叫道：“为什么？！”
　　敖子青说：“你不要激动。至少你还活着。”
　　“我不要。你不如让我死了。我不要。”小兵挣扎着想起来，却连翻身都翻不动。他想起死去的阿爹阿娘，眼泪缓缓从眼眶中流出。
　　“你冷静点。活着还可以重头来过。可以走一遍过去的路。也可以选择不同的，看不一样的风景。”敖子青劝道。
　　“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不要……”他太过激动，牵动了身体里的伤口，一下晕了过去。
　　月护料到如此，远远看着，没说话。
　　敖子青将手放在了他的手腕上。脉象平稳，无大碍。
　　阿离吃完桃子，窜了过来，对敖子青说：“哥，不用担心。他死了，我收他。保他寿与天齐。”
　　“胡闹。”敖子青的身子轻轻晃了一下。
　　“哥，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阿离连忙扶住他，对他说：“我扶你过去那边。让那医官看一下。”
　　“不必。我没事。”
　　月护想起他灵力消耗了不少，却一直没有休息。元君给他补充灵力的桃子，他又给了那小鬼。她在那头说：“子青上仙，你先去隔壁休息。这里我看着就可以了。”
　　“不必。我去煮个鸡汤。”
　　“我去煮。你去休息。”
　　“你会煮鸡汤？”
　　“会。煮个鸡汤而已。你不是常常说，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吗？交给我。我先扶你去休息。”
　　“不必。我自己去。”
　　阿离哪里肯，非要陪着他。哪怕几步路就到旁边的小蘑菇房。
　　蘑菇房内床铺分成三排，每一排有六个铺，又分上中下三层。敖子青的在最里面最上层的一格。到门口后，他让阿离回去。阿离不肯。他怕会吵醒其它休息的仙官，就不再坚持。由着他。阿离一直护着他。送他上去后，还不放心，坐在他的床边守着。
　　敖子青救完那个小兵，灵力几近枯竭，又被威猛将军叫了过去询问。在中军帐内，敖子青将过程详详细细地又说了一遍。首先，要与对方联结在一起，用自己的灵力稳住对方的体征，才进行剥离内丹这个动作。剥离后又得即刻放进白莲之中，植入丹田，不然作废。整个过程不可一步有错。一旦有错，就会被对方拖住，一起元神寂灭。
　　威猛将军听完以后，脸上的表情从原先的期待，变成纠结。连连追问：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敖子青摇摇头说：“暂时没有。虽然没了灵力，但至少活了下来。”
　　威猛将军说：“灵力不是个问题。问题在于谁来救，救谁。”
　　“我可以救，也可以教。”敖子青说。
　　紫霞元君望着敖子青。他虽然一脸疲惫，眼睛却依然清澈明亮。她依稀看到元通真君年轻时的样子。
　　威猛将军接着说：“先不说是否开班收徒教授。我问你，一个无名小兵，和一个高门大族的世家子弟，他们灵力相当，一样聪明伶俐。两人同时碰到这种情况，你救谁？”
　　敖子青一怔。
　　他再问：“再进一步说，你若是将领，会用一个上神的性命去换一个上仙的性命，或者是一个小兵的性命吗？”
　　敖子青明白了。
　　威猛将军大摇其头说：“这法子太过凶险。天地间灵气枯竭，飞升一个上仙已是不易。万一再折进去一个上神，很不划算。太不不划算了。小子青，你在同辈里已算拔尖的人儿。别说你阿娘不同意，我也不会同意。”
　　“如果大家都爱惜羽毛，都不施以援手。那为何要飞升上神？何以得到万民尊敬？得享人间烟火？”敖子青不解。
　　“小子青，现在是战时，战斗力才是第一位。如果我们输了，我们的家就要拱手让人了。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再做这补丹之事。你先回去休息。我和紫霞元君还有事要说。”
　　敖子青拱手行礼告退。他们的决定和师父的教诲相悖。但他太累了，累到不想去争辩，累到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阿离看他脸色不对。可惜仙鬼殊途，他帮不了他。怕他一睡不起，竟坐在他的床边不走了。
　　旁边的账内，寂护还在分着仙丹给伤兵们，突然耳边传来阿离阴冷的声音：“你去煮鸡汤。”
　　寂护大惊，眼前明明没有人。他前后左右都看遍，并没有那小鬼的身影。
　　阿离的声音再次响起：“让你煮，你就快去煮。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那只隐形的手又掐上了寂护的喉咙，带着他往帐篷外走。他想喊叫，也是不能，身不由己地跟着离开。他不知道自己碰上了什么。就算知道了，估计也无可奈何。正如冥主张恒一样，他身为幽冥之主，亦无可奈何。十万鬼军并入他的队伍，听上去很好听，实际是一肚子苦水无处诉。
　　那十万鬼军摇旗呐喊时声音很大，一真刀真枪开打，就不见影了。到快打赢时才再次出现，龙精虎猛地搜刮战利品。质问他们，他们则说没打过仗，不懂规矩。一副无赖泼皮的样子。将他们军法处理，又打不死他们。反而让他们变得更狡猾了。不再消失，而是假模假样的在那比划。还会动辄倒在地上装死。快输了，跑得飞快；快赢了，也跑得飞快。也就是说，死伤的净是张恒的兵丁。而战利品，却尽被他们抢了。
　　张恒那个恨啊。却无可奈何，九重天现在哪里还有心思理他这小事。
　　双方大战，要看主力。幽冥只是其中跟着天族的一只小虾米。威猛将军都自顾不暇。若此刻再报他管不了鬼军，是妥妥的领导能力有问题。搞不好，马上将他换了。因此，张恒只能有苦自己知。
　　这一次，魔界五大堂，合并为左中右三路军。其中玄水堂作为第一大堂，堂主玄洛独领中路军，被封为大统领。震金堂和寂土堂并为右路军，震金堂堂主金不换被封为右统领。剩下的血木堂和赤焰堂并为左路军。他们凭借新款掺杂了变异彩玉之灵的霹雳弹，轻松攻下两城。后凤族等援军赶到，拖缓了节奏。
　　九重天也兵分三路与之对抗。用上次战功赫赫的逍遥宫对阵它们的中路军；凤族则对右路军；天族带兵迎战左路军。
　　可惜，上次大战屡立战功的逍遥宫此次初战不利。不但失守若水之滨，宫主高德也受了重伤。同时，天族营地也差点被攻破，景煜上仙受伤。只有凤族很稳，将右路军紧紧拦死，不得前进一步。逍遥宫和天族同时发出求援信号，凤族选择了支援天族。导致逍遥宫损失惨重。这个消息传到紫极宫，众仙皆惊到了。
　　天后娘娘又想起了凤主高傲的脸，以及她决绝的话语。只有她了吗？
　　别的仙家也这么想。
　　一仙官出列，提议道：“娘娘，不如再去请一下饴山老君。他昨日已经回到九重天了。只要他出马，玄水堂不足为虑。玄洛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老君一直不掺和两界之事。”
　　“生死存亡之际，他应该懂得唇齿相依的道理。”
　　“上次不比这次危急？可他还是没有出手。”
　　天后说：“不妨一试。”
　　于是，仙官奉命前去老君殿。老君在内庭的院子里。院子里种了一株高大月桂树，遮了三分之一个院子。树上开着淡黄色的小花，桂香四溢。树下有一张摇椅。他坐在上面，怀里抱着一只银灰色的魔貉。仙官进来的时候，他正边摇摇椅，边用手在逗它玩。十天半月没见，想得厉害。一回来就抱着不放，去哪里都带着。
　　仙官在童子的带领下，走到他前面，向他行礼道：“老君，天后娘娘有请。”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
　　“逍遥宫不敌玄水堂，我们失了若水。天后娘娘想请老君到紫极宫商议。”
　　老君目光没离开过那只小貉儿。“请回去告诉天后娘娘，养个蛇，养个貉之类的事情，我懂。打仗的事情我不懂。帮不上忙。”
　　“可是，魔界咄咄逼人，若按这速度，很快就会打到九重天。像上次一样。”
　　“道恒无为，而无不为。”
　　仙官只得回去。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天后无奈地暗叹一声，只得改任凤主凤安之为讨伐大将军。
　　同时让逍遥宫的伤兵撤回九重天修整。
　　她在紫极宫中不安地等着。直到凤族接令后，往若水出发的消息传来后才放下心来。她嘴上说得决绝，却还是听令来了。她想起当年两人初见时的情景。那时，老阁主与九重天交情匪浅。凤族的适龄凤凰都会上九重天求学。她和她年纪相仿，同一年来到这里。
　　第一眼看到她，是在宽敞明亮的学殿中。文曲星让大家自我介绍。到她时，她站了起来，阳光明媚地说：“我叫凤安之。‘天之生我，我辰安在’的安之。我是一只火凤凰。”
　　她是那么漂亮，那么耀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时候的她，一点都不冷傲。反而是活泼开朗，明事理解人意。不像如今这么霸道蛮横不讲理。
　　回想当时，是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两人一见如故，义结金兰。
　　后来仙魔两界撕破了脸，打了起来。她就回了凤阁。自己则被家人安排嫁给老玉帝为侧妃。她听后很是不平，专门飞来说：若你不愿意，现在就跟我去凤阁。我有五个哥哥，没人敢欺负你。更加不能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
　　最后，还是听安排，嫁给了那个足以当自己父亲的老玉帝。大婚时，她还是来做了伴娘。后来怀孕生子，她还从前线专门赶回，并送了一柄魔刀作为贺礼。
　　后来老玉帝战死，小玉帝即位。她也回来安慰自己说，定会护她们母子周全。
　　可惜，种种美好，都被这战争打没了。
　　她的父母，五个哥哥，未婚夫全没了。火凤凰一支，竟只剩她一人。战事一结束，她提剑上来了。就站在那根柱子旁，质问自己为何援军久久不至。
　　“我也是迫不得已，他们已经快攻到九重天边上了。实在是……”
　　她冷笑一声：“哼。好一个快攻到边上。还来四百天里才到九重天！你就担心我们会输，连累你们的性命！凤阁发出求救信号，一共发了三次。我们都看见了。老阁主说九重天会派兵去的。还有四百天里，我们得守在这前线，死也不能再让他们往前一步。我们能动的都上了前线，剩下些老弱病残在凤阁。是他们不值得救吗？我阿爹阿娘是怎么瘫痪的，你难道忘了吗？你忘了，可我忘不了。你眼里只有你儿子。你们的命是命。是我们不配。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说完，愤而拔剑，割下半边战袍，决绝而去。此后，再没上过九重天。直到最近，为了她儿子，她才又来了。可是，依然没有来找自己。
　　如今你也有儿子了，为什么还不能体谅？不能将当年的恨意放下？她又叹了一声。
　　紫霞元君在前线和她同时叹了一声。她叹的是，威猛将军不同意她的提议。她让敖子青回去后，提议让他直接上战场，别留在医疗队。
　　“元君，如果忘机琴在，他上去还有点意思。如今又没有，少他一个不少。我看那凤主就是不想再嫁了的样子。老孔雀也说她就这么一个儿子了。连老石头凤三，都像宝贝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宝贝他。他们又是出了名的护短。万一出了什么事，一定过来拼命。那就乱上加乱了。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也算在前线了。有什么事，不单凤羽军会来。小子青也会出手。我看他防御搞得很不错哩。你回去以后，别让他做危险的事情。平平安安打完这场仗，没准还能修复一下我们和他们的关系。”威猛将军反过来劝她。
　　想起那些讨厌的凤凰，紫霞元君又是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