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非川》南之焱

23、七十二 今生 上

　　敖子青从三叔那里并没有打听到更多的消息。他到的时候，全部族人闻讯，全出来了。不大的客厅里站满了人。三叔更是老泪纵横，激动得差点晕了过去。好不容易将情绪平静下来，却是这老龙问得多。问的都是关于他。点点滴滴，似要把缺失的时间追回。每问一句，都搭一句“我们对不住你阿娘，对不住你。”
　　“非也，只是他。与你们无关。是他负了所有人。”
　　但三叔还是要这么说。敖子青也无可奈何。
　　入夜时分，三海龙王派使者来让三叔代表龙族前去大非川参加和议。三叔愕然道：“我辈分哪够？”
　　使者望着敖子青，寓意深长地说：“有子青上仙在，实至名归。在下告辞了。”
　　小白龙知道他们是不想惹麻烦，才在最后一刻推了过来。横眉对使者的背影喊道：“我们这样一盘散沙，难怪叫别人看不起！”
　　那使者脚步顿了顿，没有停留，接着原先的步伐离开。
　　凤歌儿说：“太好了，三叔也去大非川。大长老和毕长老都念叨三叔你呢，说打完仗，要同你喝一杯。他们都在，三叔要不要现在和我们一起回去？”
　　小白龙问凤歌儿说：“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
　　龙三还是摇摇头说他还需要时间准备，让小白龙和他们先回去。
　　小白龙摇头说：“三叔，我怎么好撇下你一个。”
　　“傻孩子，这么多族人，怎么是一个呢。你在子青上仙身边，我才放心。我收拾收拾，会准时去大非川的。到时候，在那见。”
　　龙三把小白龙推向敖子青。
　　天煞明白这老龙心思，开口说：“老龙，你放心。我还没死。”
　　龙三对他拱手道：“多谢神君。时候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们了。小白，帮我照顾好贵客们。”
　　小白龙只得同意。
　　他们一行人回到的时候，这里灯火俱灭，只余一弯残月斜照。月光微弱，照不亮黑洞洞的大地。地面整个陷进了死寂的黑中，鸟叫虫鸣皆无，草儿叶儿也停止了摆动。天煞先是环顾四周，轻蔑地笑了笑。然后往大非岭方向望去，瞄到高楼上有一抹黑光。定睛再看时，已再无痕迹。只有一片深得化不开的黑，把那里的白玉宫殿吞没了。
　　他打了个哈欠，最后走进了凤族的结界里。
　　黎明前，最是黑暗。过了这一段，就可迎来曙光。鸡鸣三遍后，金线从东方射来，层林尽染。
　　天地都亮了。
　　大非川浸在阳光中，地上的小草也发着光。中间白色台子上，帷幕微微飘荡。一条金莲从台上一路蔓延到大非岭岭脚。从岭脚的白玉台阶拾阶而上，就可看见一白玉宫门。宫门上用上古文字写着无为舍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宫门由天兵天将把守。
　　此时，正值换班。
　　花满枝已经起来了。正站在小楼上，看着他们换班。换班有一套仪式，花样不少。她抱着手，饶有趣味地看着的时候，忽然瞥见一辆凤车从东而来，停在山门处。车上走下来三个人。
　　为首的那个是凤长青。他的左边是敖子青，敖子青的左边，是一位比他年轻的上神。这上神衣着华贵，呵欠连连，一脸不情愿却又一步不愿落后。
　　她的心突然狂跳了起来，即时翻身落下。匆匆回到卧房内，打开衣柜。偌大的衣柜只有三套衣服。两套和她身上一模一样的青衣，另一套则是红色的赤焰堂官服——打算明天签和议的时候穿。她匆匆合上柜门，到镜子前，看了又看。将衣鬓理了又理。满意后，在屋里不安地等着。
　　等了许久，没见小怜过来叫自己。怕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又走出卧房，去到临时设的议事厅。这议事厅很大，可容纳三百人。昨夜群魔将座椅都搬走了，临时将这改成演武厅。此时众奴婢正在洒扫，见她过来，无不行礼。她摆摆手，暗想：怎么还没有来通报的。
　　宫门外，天煞黑着脸质问守门的小将：“你请示完了没？你有没有说清楚，是我要进去！要么，你现在让开，要么，就你滚开。”
　　九重天规定了魔界携带到大非岭的人数。但没有规定不准有人拜访他们。可是，没有规定不代表可以。小将军暗暗叫苦，好脾气道：“神君，要不你先去右边休息一下。一会在下再来请神君过去见赤焰堂堂主。”
　　天煞不耐烦，正想吼一声滚。这时，东边金光乍现，文曲星驾着祥云来了，远远叫道：“神君，且容小仙带路。”
　　天煞一挥袖子，哼了一声：“要不是看着我哥的面子上，我现在就拆了这里。”
　　文曲星腹诽道：正是怕你这瘟神捣乱，才派我来看着。面上却乐呵呵地说：“难得神君对这事务感兴趣，小仙就来给神君讲解一下流程。”
　　小将见他来了，松了口气，示意来人前去通报。
　　消息才一层层传到内院。
　　小怜这才来请示：“堂主，凤族的子青上仙求见。”
　　听到他的名字，她的心又狂跳了起来。她若无其事地问：“只有他一人吗？”
　　“是的。”
　　“请他到旁边的客厅。”
　　旁边的客厅按照九重天的风格，装修的淡雅贵气。地方不大，六张舒适的大椅子，茶几上摆放着金色的兰花。香气扑鼻。
　　小怜走后，她快步走进客厅。心扑通扑通乱跳，太阳穴也突突跳了起来。她先是站着，又觉得太刻意。去位子上坐下，屁股刚沾椅子上，又觉得这未免也太托大了些。又站了起来。坐立不安的时候，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故意负着手看墙上挂着的水墨画。画上有什么，她已看不见。满脑子只有他。
　　小怜在厅外叫道：“堂主，子青上仙到。”
　　她转身，故作平静地笑道：“阿青，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他依然穿着布衣，眼神依然清澈。可她觉得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可一时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
　　“是。你可还好？”
　　“挺好的。你呢？”
　　“还行。”他从袖中取出水晶球，走向她说：“阿离复活了玲珑的魂魄。不过，不再是小黄猫，也不会再有前世的记忆。长大以后，是一朵白莲花。我想，她应该会想要跟在你身边。”
　　“玲珑？”她急急接过。
　　水晶球内，一颗白莲子，静静沉在底部。她本想出手试探，又怕伤了她，一念转了好几回。决定还是探一探。微弱的魔力穿透水晶球，越过莲身，摸到了一个小小的魂魄。笑意从她的嘴角一直往上延伸，不一会，眉间眼角皆是喜悦。黑色的眸子罕见地闪过亮光。
　　“多谢。阿离呢？”
　　“他有几个相识在此处。说是没喝过天宫的佳酿，现在应该在喝酒。”
　　“在这？他和你一起来的？”
　　“是。”
　　她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上神，问道：“阿离不是凡人？”
　　“非也。他原是远古上神，下凡历劫来的。”
　　“原来是这样。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要不要来我乡下看看。我种的桃花，又大又好。”她比划了一个大圆圈说：“有这么大一朵。”
　　“不了。我要去找诗诗。”他嘴角泛起熟悉的笑意，眼神格外明亮。
　　她知道哪里不一样了。他眉眼展开，几乎是喜上眉梢。她平静了下来，有些落寞的说：“两百年了，她也许已经不是你熟悉的样子了。”
　　他还没来得回答，厅外响起了小怜的声音：“堂主，绝师大人说有事要找子青上仙。让奴婢来问一下，看是否方便安排见上一见。”
　　“阿青，我师父就是你要找的青无莲真人。你现在方便见她吗？”
　　“方便。请安排。”
　　他神色淡然，她反而有些诧异，但随即也淡然。太过离奇，不说也罢。她对小怜说：“师父在哪？我带他去。”
　　“绝师大人在西暖阁。奴婢带子青上仙过去就可以了。”
　　“没事。我顺路。”
　　她负着手，走在前面。一个拐弯，走上了岔路，小怜小跑着追上去低声说：“堂主，方向反了。西暖阁在东边。”
　　“是吗？那你带路。”
　　小怜带着他们俩往西暖阁走去。花满枝捡起刚才的话头说：“你找到她以后呢？”
　　他笑着回答：“和她，还有阿离一起回白云观。”
　　她不觉暗叹了一声。
　　“怎么了？”
　　“嗯？什么怎么了？”
　　“你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来听听，看我是否能帮得上忙。”
　　“现在仗打完了。玲珑也在我身边了。我还有什么烦心事。”
　　“那你为何叹气？”
　　“我叹气了吗？没有。你听错了。”
　　敖子青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命门，很快又放开了。同时抱歉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轻薄。我担心你中了血族之咒。又怕你不肯告诉我。此咒无解，不要再用。施咒者终身都要受反噬。哪怕所咒之人已逝，反噬仍在。不同归于尽，不会消解。期间，施咒者所受的痛苦难以言表。”
　　“放心。我后面没有再用。”
　　“那就好。此生都不要再用了。有什么，先跟我说说。也许，我能分担一二。”
　　小怜打断他们说：“堂主，子青上仙，我们到了。”接着她又在西暖阁外叫道：“绝师大人，子青上仙到。”
　　里面传出一把温柔的女声说：“请他进来。”
　　花满枝见没叫自己进去，又不好厚着脸皮硬要跟着进去。在阁外踯躅了好一会，终究还是转身离开。她问了问阿离在哪。婢女们说他们在宴会厅。她就负着手，往宴会厅走。
　　宴会厅离西暖阁比较远，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还着一个虎跑池。花满枝走到虎跑池的时候，就听得宴会厅方向爆出阵阵笑声。远远闻到酒香。走得越近，酒香越浓。
　　她加快脚步往前。宴会厅门口别说守卫了，连个婢女都没有。大门打开着，群魔围着一年轻的上神，喝得正欢。他还大声地对群魔说：“有酒学仙。岂能无酒。可劲喝，今儿管够。”
　　她嘴角含笑，慢悠悠走了进去。
　　群魔马上放下酒杯，站起来向她行礼。凤长青也站了起来，他旁边的天煞就听到她的脚步声，没抬头，坐姿也不变。
　　她摆摆手，望着天煞，走向他。等她走到面前，天煞才斜眼瞟了瞟。这一眼，让他也放下了酒杯。
　　小魔让了个位置出来给她说：“堂主，这里坐。”
　　天煞猛地站了起来，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嬉皮笑脸也收了。小魔们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互相嘀咕：难不成是堂主跟他有仇？会不会打起来？
　　她的眼睛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你们都出去，我有话和这位上神说。”
　　凤长青觉得很奇怪，沉默地看了看他们俩，放下了酒杯。
　　群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抱着酒坛，唱喏退出了宴会厅。
　　偌大的厅里，只剩他们俩。
　　她笑吟吟问：“在下花满枝。敢问上神怎么称呼？”
　　天煞嘴角一歪，头也一歪说：“你想怎么称呼？”
　　小时候，她牵着他的手，他就是这样歪着头看自己。她继续笑道：“小离长大了。”
　　“你记得？”天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睛眉毛皱成一团。
　　“刚记起来。这些年，辛苦你了。”
　　天煞突然大叫一声，一巴掌拍向桌子。杯盏酒水碎了一地。“元通这家伙搞什么！”
　　“这是最好的安排。绝域气候好，万物容易成活。又得青无莲真人照料。我已顺利飞升了。只是你，孤身一人，我们都没能在你身边。辛苦你了。”
　　“哼。你以为元通那家伙不知道我是谁吗？岂有此理！气死我了。幸好你没事，不然……”天煞想起元通已逝，想追责已无处可追。小脸气得通红。
　　“放心，我这样的，不会有事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你们去哪，我就去哪。我还没去过白云观呢。”天煞想到未来，气消了点。
　　“他还不知道。你不要告诉他。”
　　她的身上散发着仙魔混合的灵魔光，他不相信地说“这么明显，哥哥看不出来？”
　　她摇摇头说：“答应我，好吗？”
　　他迟疑地望着她脸上既熟悉，又陌生的笑容，不说话。
　　“我是我，却又不是原来那一个了。我甚至连你最爱的莲藕汤，也没有把握能一模一样地复原了。”
　　“我觉得要说。不然，他会找你找到天荒地老。”
　　“心自观照。只求你不要干预。好吗？”
　　“为什么？”
　　“我一直在，可他却一直认不出来。说明现在的我，不是他想要的样子。没必要增加他的负担。你觉得呢？”
　　他皱眉道：“最多一百年，当是哥哥没认出你的惩罚。”
　　她向他伸出右手。小尾指弯成一个勾。“一百年也行。拉个勾。”
　　小时候，都是他拉着她的衣摆要拉勾。他也将尾指弯成一个勾，和她的紧紧勾在一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句话，是小时候的他常说的。
　　她觉得满意极了，笑着问：“我们喝一杯，好不好？”
　　他继续皱着眉头说：“一杯怎么够。至少得一坛。哥哥呢？他怎么没跟着你？”
　　“我师父找他有事。我就来找你了。”
　　“你师父？青无莲？”
　　“不愧是上神。”
　　“我说呢。她怎么说和你没关系？”
　　“说来话长，我们边喝边聊。”她拉着他，到旁边一张桌子旁坐下。将这些年自己的经历简要地说了一遍。最后，她难得认真地说：“小离，谢谢你。”
　　“不要说这样的话。玲珑还没发芽呢。”
　　“那是她的缘分了。你呢？能告诉我，你的故事吗？”
　　两人就着酒，聊了半天。
　　中间提起敖子青，天煞有些疑惑地问：“青无莲究竟找他说什么？说了这么久。现在都还没见他来找我们。”
　　“我不知道。师父没跟我提。我也没问。”
　　“为什么不问。我这就去问。”他站起来，又被她拉了回去。
　　“不着急。该来的，自然会来。我们再喝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