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非川》南之焱

14、六十三 死劫 上

　　大非川往西，原来还有一座大非岭，现在变成了一个焦黑的土坡。
　　上半夜还存在的都城，此刻已是一片废墟。废墟再往西，地形复杂。有森林，有沼泽，有雪山，有荒漠……得过了那片盐碱地，才能看到荒漠，才能看到贪漫山，才到魔界的界碑。虽然复杂，却是回家最快的路。
　　只要一退到荒漠，他们就赢了。在三不管那片荒漠，大家的力量都下降。法器也没有足够的能量能够启动。只得凭本事硬拼。论这个，花满枝很是自信。因此，回到那里，等于家就在面前了。
　　迫于形势，赤焰堂临时改成一起撤。这样做，有利有弊。好处是用的时间短，坏处是诸魔脚程不同，无形中也分了快慢，增加了暴露的风险。慢的，如望舒，他负责断后，刚离开大非岭，还在密林里穿行。快的，也才刚过雪山，来到了盐碱地，与贪漫山遥遥相望。
　　洒洒水带着玲珑算跑得最快的。他们一开始两人同乘一马，后来过了森林，马就飞不动了。洒洒水索性现出原形驮着她。他原是一头大灰熊，她在它背上，只是小小的一个花点。他打算先带她回去，再折返回去接应花满枝。
　　逍遥宫大弟子追来的时候，是先用法器开路，照亮夜空，再搜寻目标进行攻击。
　　望舒十分警惕，马上采用防御阵势。
　　白行简带着一众伤兵，即时躲到一旁，亦采取守势。
　　跑得最快的洒洒水反而落了单。他驮着玲珑，飞快地穿行在盐碱地上。他断然没想到目标会是自己。可偏偏是他。
　　众魔严防死守，也没想到逍遥宫众人的目标居然不是萧彻，而是洒洒水。
　　青坛的兄弟见苗头不对，立马向洒洒水那方向奔去。可洒洒水实在是跑得太快了，他们一时追不上。
　　逍遥宫借来紫霞元君的霞光杵，发出道道霞光，无不追着洒洒水。
　　洒洒水只得左闪右避，上窜下逃，见缝插针地继续往前。实在逃避不了，就放慢速度，对玲珑说：“玲珑姑娘，抓好了。”说完，举起双流星锤砸向霞光。那是砸得火光四射，把玲珑的眼闪花。火星落到她身上，烫了她一道星星印记。即时，一道桃花印被激活，弹出花满枝的分身来护着她。
　　盐碱地上，道道红色霞光闪过，映着一柄桃花剑。这桃花剑迸裂出无数的花瓣，翻飞着将这些霞光斩落地下，无一落空。
　　洒洒水高兴道：“玲珑姑娘，你还有这宝器，早说。坐好了。”
　　他无视霞光，一味往前跑，想尽快到三不管去。他一路跑着，隔一段就会弹出一个花瓣剑来阻击霞光。
　　盐碱地上从未试过这么热闹。也从未为出现过这么奇特的景观：黑夜亮如白昼，一头大灰熊背着一个花衣小姑娘，无数红霞追着他俩——却被漫天翻飞的粉红花瓣拦截，光芒碎了一地。地上跟着也散落了一地的花瓣。这头灰熊后面，除了霞光，还追着一群玉树临风的神仙。神仙后面又追着一群面目狰狞的妖魔。
　　洒洒水跑着跑着，发现没有花瓣护着了，就喊玲珑继续弹花瓣出来，玲珑说没有了。他开始感到情况不妙。他以为这桃花剑会一直有。其实不是的，花满枝也就封印了五道。她认为，如果玲珑遇到这么强大的敌人，一定跑不远，会像小时候那样，吓得坐在地上哭。只要威胁不解除，她的分身就会护她到底，直到力竭而死。可偏偏洒洒水一直跑，她的分身一旦感觉不到威胁的存在，就随风而逝了。
　　这里一望无际，实在不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他被逼停了下来，放下玲珑说：“玲珑姑娘，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留下拦住他们。你接着往西跑。一直往荒漠里跑，到贪漫山里等我。”
　　“那你小心。”
　　“不用管我，快跑。”
　　玲珑跳到地上，用尽全力御风而行。
　　洒洒水大吼一声，挥舞着流星锤。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挡在中间，试图拦住他们。
　　逍遥宫见状，又令风神急风至。
　　于是，平地突起大风，呼呼作响。盐碱地上登时满是凄厉风声。火遇上这风，会越烧越旺；蜡烛遇上这风，却会被吹熄。
　　玲珑一下被吹落，着着实实地掉到地上的白刺丛里。她奋力爬起，继续逆风而行。为了更快到达荒漠，她现出真身，变回一只小黄猫。苍茫大地上，狂风阵阵，一只小黄猫被吹得歪歪扭扭，前进三步，后退两步，却仍发狂地向前奔跑着。它前腿和后腿的肌肉紧绷，每一步都出尽全力。
　　霞光借了风势。一道霞光穿过洒洒水的防线，落在那只小黄猫脚边。它慌忙跳到一旁，紧着着，又是一道落在它的面前。它打了个滚，堪堪避过。身子避过了，猫须却被燎没了一半。再来，又是一道。余光劈中它的左前腿。登时，小黄猫瘸了。但它依然没有停下来，三条腿蹦跶着继续往前。
　　霞光并没打算放过它，而是一有空隙就追打着它。
　　可怜的它，拼尽全力也没跑出一里地。
　　洒洒水这才知道对方的目标是玲珑。大家都知道，玲珑修为微薄，哪里会是这些霞光的对手？被它直接击中，不死也重伤。而自己，又不能一下将所有霞光拦截。他又是大吼一声，直立起来，直接扑向霞光杵。
　　玲珑听见他的吼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洒洒水拼死抱着霞光杵重重撞向地面。砰一声巨响，整个盐碱地晃动不已，地面出现一个巨大的深坑。霞光随之消失。
　　眼泪登时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敢松懈，回过头咬着牙，继续拼尽全力往荒漠那边奔去。
　　这一响，点燃了赤焰堂的热血。
　　所有人的念头都是：跟他们拼了。
　　他们不再采取守势，而是纷纷进攻，截杀逍遥宫的人，不让他们继续前进。赤焰堂虽然没有什么厉害的法器，可每一个都是好手。还是不怕死的那种。
　　逍遥宫大弟子见追来的妖魔越来越多，冷笑了一声，放出了巴掌大的漩涡，要将他们统统吸走。
　　上次景煜用过的漩涡玉瓶也在他手上。这是专门针对近身搏杀的法器。耍狠，逍遥宫不是对手，可他们有法器。
　　被赤焰堂救了的隐尘派争着去挑战那漩涡。一看，是水做的，乐了。大喊道：“大家让开，让我们来。你们赶紧去护着玲珑姑娘。”
　　隐尘派召唤灰土。灰土借着狂风，带起滚滚沙尘，迷了漩涡。
　　逍遥宫法器多，一个，接一个，连番不断。
　　赤焰堂救的小门小派也多，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独门秘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竟然也没落下风。
　　众人在玲珑身后开始了厮杀。
　　玲珑哪见过这阵仗。她虽然怕，可脚步一点都没乱。她抱着回家的念头，抱着不拖累大家的念头，拼命地跑着。
　　可她出尽全力，也比不上逍遥宫大弟子。
　　望舒一看到洒洒水出事，就撇下大部队，过来支援。他离玲珑只差一点点距离了。可逍遥宫大弟子依然比他要快那么一点点。眼见他的逍遥剑就要刺中小黄猫的时候，一道寒光从后面追来，越过望舒，穿过狂风，稳稳地拦在了它前面。
　　两利器相交，铿的一声，火花四溅。随着花火，一抹红出现在大家眼前。
　　望舒即时松了口气。
　　大家都知道她只有一个妹妹，心肝宝贝一样捧着的。
　　花满枝一剑隔开逍遥宫大弟子的攻势，冷冷道：“找死。我成全你。”
　　霎时，剑雨满天，招招夺命。眼看对方就要变成剑下亡魂，高德赶到了。花满枝修为虽然不如他高，可是她敢以命换命，他却不敢。
　　所以，小黄猫周围的威胁暂时解除了。它依然狠命地往前跑着。跑得腿好像不是它的，舌头也吐了出来，像狗那样大口喘气，也继续坚定往前。
　　小黄猫身后，高德和花满枝缠斗着。
　　高德趁着格开她攻势的间隙问道：“青无莲在哪里？”
　　花满枝一愣，旋即笑道：“在你后面。”
　　高德竟真的回头看。
　　花满枝笑容更灿烂了。
　　高德发现上当，回头喝道：“你到底是她什么人？”
　　“你问来做什么？”
　　“你长得不像她。是她徒弟吗？”
　　花满枝想起高德也是凡人飞升，笑道：“不是。那我长得像不像你？”
　　高德闻言，竟然一晃神。花满枝抓住这个破绽，使出全力刺向他。竟一击得手，刺中他的左肩。
　　高德忍痛，也出尽全力一掌拍向她。嘴上却说道：“我本想放你一马。你何必如此？”
　　她早有防备，闪身避过，冷笑道：“高宫主，刚才你就已经认出我的笛子是青无莲的法器。如果要放过我，何必出动乾坤仪？又何必杀了虎王？再说，你这一掌，足可将我拍死了。我想，你是想套我的话，好知道青无莲在哪，连锅端吧。”
　　高德见骗不了她，恼羞成怒，也不再伪装，直接对她下狠手。
　　讲狠，她比他更狠，而且比他花样还要多。
　　一时间，高德竟奈何不了她。于是，他再次把主意打到玲珑头上。他佯装进攻她，却剑指玲珑。
　　玲珑已跑得筋疲力尽。
　　呼呼大风，吹得她头疼。双方交火的炸响声不绝于耳边，震得她双耳嗡嗡响。三足被坚硬粗砺的地面磨出血来，她依然继续往前奔跑着。她不能停，一停，怕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高德的剑风扫过，将它扫得滚了三滚。
　　花满枝见状，心疼不已，赶紧过去防守。防守不是她强项，未几，她便落了下风。
　　高德尝到了甜头，每每在花满枝要进攻的时候，就去打玲珑。
　　玲珑被他的剑风扫到，弹了出去。头几次，她还能爬起来，继续跑。后面她真的没有力气了。一点也没有了。她停下来的时候，剑气再次杀到，她躲避不及，后腿被刺中。她即时跪倒在地上。
　　她停下来后，开始打量四周。看见了自己亲爱的姐姐。也看到赤焰堂的人飞蛾扑火的想进来救自己。
　　赤焰堂的人急得直跳脚。扔霹雳弹，怕误伤了她们。只得硬冲。可惜逍遥宫的法器厉害，魔力高的被弹走，差点的就伤了，不济的就性命交待于此处了。就算这样，也没有一个后退的，他们前赴后继地往前冲着。
　　赤焰堂在减员，同样逍遥宫也是一样的。太多不怕死的了。只要法器一停下，逍遥宫就有小仙被赤焰堂的小魔干掉。
　　高德不想陷在这里，出招越发刁钻狠辣。
　　玲珑虽灵力弱，人却不傻。两下就看出高德的套路。当她看到花满枝为了护着自己，被高德一剑刺中时，她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尖声叫了一句“姐姐。”
　　风声将她的声音吹碎，可花满枝还是听到了，回她说：“玲珑，别怕。不会有事的。”
　　玲珑擦了擦眼泪，再多看了花满枝几眼。然后从袖子抽出阿离给她的匕首，小声道：“想用我威胁我姐姐，门也没有。”说完，决绝地刺向自己心口。
　　花满枝没听到她的回应，担心地回头看她，却看见她举刀刺向自己。即时扔下高德不管，扑向她。
　　高德哪里会放过这么大的一个破绽，一剑向她挥去，打算剑去头落。
　　望舒一直在外围进攻，见情况糟糕，也顾不得自己安危，将自己化身为利剑，撞向高德。他拼命这一撞，也只将高德剑撞歪了些，剑从花满枝肩背划过，拉了一道大口子。花满枝顾不得这些，扑到玲珑面前。
　　玲珑一嘴都是血，说不出话来。
　　“你不会有事的。别怕，别怕啊。”花满枝抱着她，赶紧翻自己腰间的乾坤袋。
　　望舒那一撞，用尽全力，却未能拦住高德。他提剑再来，刺向花满枝的后心。
　　玲珑在花满枝的臂弯看见高德悄无声息地举剑袭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猛地起身抱住花满枝，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她。花满枝觉得不对，本能地拔剑反击。二人皆是使出全力。花满枝受伤，又顾忌玲珑，弱了一分。这一分，让高德的剑尖刺中了玲珑。玲珑自己刺的那下，还能救；高德这一剑，回天无力。
　　花满枝看见玲珑双目一闭，头歪到一边，而高德依然咄咄逼人，誓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她怒吼道：“高德，我死也不会放过你。我要看看颠婆和聪明人哪个会赢！”
　　高德见她状若疯魔，不由得退了一步。
　　她冷哼一声，放下玲珑，抽出腰间玉笛，吹起了血族之咒。她不惜任何代价，要召唤所有能被召唤过来的，与之缔结盟约，替她杀了高德，杀了逍遥宫所有小仙。
　　高德一听到笛声，连仙家的气度也不顾了。气急败坏地使着各种阴损的招数，要杀了她。她一边吹笛，一边躲避着高德的攻势。她看到他眼里的慌乱与害怕。显然，他知道她吹的是什么。
　　不单高德知道，敖子青也知道。他腾云过来的时候，看到群魔乱舞、百仙狰狞，可都没有看到花满枝横笛吹着血族之咒时惊讶。他一改温吞的性子，飞身到两人中间，对高德喝道：“不准伤她。”
　　“子青上仙，你不要执迷不悔。以免也坠了魔道！”
　　“我说不准伤她！”敖子青团了若干个白云球，全弹到高德身上。每一颗，重若千斤。每一颗，都用尽全力。
　　高德听声觉得不对，一一闪身避过。“子青上仙，你这是执意要与魔为伍吗？”
　　敖子青没理他，趁他采取守势的时候，让白云化作阵阵怒涛，将他与花满枝隔了开来。“阿花，不要再吹了。”
　　花满枝没理他，继续着自己的调子。
　　“阿花，你听我说。这曲子不详，不要再吹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说。”
　　花满枝依然没有理他。
　　阿离是跟着敖子青后面过来的。他一眼看到了玲珑躺在了地上，身体变得透明，魂魄已飞离躯壳。于是，他刮起阵阵阴风，扬起铺天盖地的纸钱。这些纸钱怪异得很，乘风飞起，上下左右地摆动，像在空气中粘苍蝇一样。打得正火热的仙魔双方，对突然出现无数的纸钱，无不戒备。有的用剑挑了挑，那纸钱竟像蛇一样从剑尖上滑过。大家都各自试了试。发现它们火烧不着、水渍不湿、刀劈不烂……可也没什么伤害性，只是在空间内逐寸逐寸摆动。于是，双方就由得它们去，继续打。
　　场面越发怪异。
　　满天白色的纸钱，一抹红在其中腾挪跌宕，顺便洒出诡异的乐章。白云如波浪在她周围翻涌着，一个美男子在她身边急切地说着什么，可她却依然故我。白云外面，有一仙气飘飘的神仙，拿着剑想要杀进白云里面。地上，仙魔在纸钱堆里混战着，边上一个黑衣小鬼，正对着一只透明的小黄猫念念有词。念了一会后，他拿出一张符箓，贴在那将要灰飞烟灭的躯体上，然后再收进一个黑色的坛主中。做完这一切后，这小鬼跑到高德面前，恶狠狠地问道：“玲珑是不是你杀的？”
　　一旁的敖子青，闻言后大惊。
　　花满枝的笛声则更加诡异了。
　　“阿花，玲珑不会想你这样的。她不会想你为了帮她报仇，把你自己搭进去的。阿花，你听见了吗？”
　　花满枝仍旧没有理他。
　　那边，高德没有理会阿离，而是依然追着花满枝，想要越过白云把她杀了。
　　这边，敖子青见花满枝不为所动，就望着花满枝肩后，诧异道：“玲珑不是在那儿吗？玲珑，快过来劝劝你姐姐。”
　　花满枝听得他这样讲，不由得转头看向身后。
　　敖子青暗道一句得罪，以手为剑，将她敲晕了。她身子一软，他赶紧将她抱住。他的手触到她背上，染了一手血。又听见阿离在那边质问高德说：“你知不知道你杀了谁？”
　　他赶紧过去他身边，又是弹了一堆白云球给高德，喝道：“不准伤他。”
　　“哥，他伤不了我。你不用担心。”阿离瞥了一眼他怀里的花满枝，继续说：“我看花姐姐受了重伤，你先带她回去。我随后就来。”
　　“我不放心。”
　　“哥，我是离恨天鬼王，座下十万鬼军，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放心，我不会胡乱杀人的。我只是想跟他理论理论：为什么要杀玲珑。你快走。”
　　敖子青沉吟了一会说：“有事，通过那小白云找我。我去把玲珑的尸体给收了，就回去凤族营地。你理论完，赶紧回来。”
　　“她的尸体我已经收好了。哥，你快走。花姐姐伤得厉害。”
　　“那你小心。”
　　“放心。”阿离左眼盯着高德，右眼瞥着敖子青。
　　高德看敖子青想走，纵身想追，却被阿离用手握住他的剑。强大的灵光从阿离的指缝漏出，而他分毫无损。“鬼王殿下，你我同气连枝，怎么帮着外人？一只小黄猫而已，你若喜欢，战后我送一筐给你。”
　　阿离瞥见敖子青走远后，冷冷道：“一只小黄猫而已？那是我最喜欢的厨子！你居然把她给杀了。我要生吃了你！”说完，他的脑壳膨胀成得昆仑山还大，张嘴向高德咬去。
　　高德挥剑一斩，将阿离硕大无朋的头颅斩成两半。
　　阿离哈哈大笑，两边头颅又各自长成独立的脑壳，继续追咬着他。无论他是劈、炸、碾、砸，都奈何不了阿离。被砸烂的，碎片也会变成一颗颗头颅，大的如山壮，小得如蚊细，不依不饶地追着他不放。这些头颅放肆之极。他的衣物、头发、皮肉、兵器……无论是什么，逮到就咬。咬到就撕下一口来，咬不到的就破口大骂。恼人得很，可偏偏赶不走，又拍不死。他这才领教到冥主张恒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