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empty love ...

  •   2008年夏季的一个平凡的周末,我接到了区号是来自公州的一串号码,是公州区政府的通知电话。公州是父亲和去年已经去世的母亲的老家,我年幼时曾在那个贫穷又落后的地方生活过一阵子,准确来说,我在那里度过了整个动荡的少年时期。电话那头的女士一口流利的首尔音,向我传达了关于我母亲所在的区域的那片房子将被正负拆迁征用,所以需要我持相关证件到当地办理补偿及一系列后续手续。我一一将需要的文件抄下来,最后客气的挂上了电话。

      之后我坐在诺大的客厅独自沉思良久。关于那个地方,我已经很久没有想到了,我总是刻意压抑自己不去想那个地方和那些事情,甚至是那个人。但我又由此想到了自己。
      我努力使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过活,即便是不热爱的检察官事业我也竭尽心力做好,毕业之后在短暂的游离之后,便决定和父亲一样,为踏上检察官之路开始备考司法考试,一考就是三年。这期间不是没想过放弃,但一想到金在中,再看自己,便又咬紧牙关坚持了下去。终于在97年的时候通过了司法考试。
      之后便也不得不和普通人一样,在自己的位置上,最终一腔热血也都风干在黑暗残酷的现实之中。

      很多个几乎要按耐不住激愤的心情的时刻我都会想到金在中。在我遇到的人之中,他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但我后来便开始觉得他的聪明没有用对地方,那是一种邪恶的聪明,他只会在我的生命中种下混乱的种子,他的魅力才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那种让人毁灭的力量。

      直到我二十二岁时出了国,我很振奋,虽然那时我已经重回首尔生活、读书,那时候还叫汉城,但我依旧感到我的世界仅限于城区、公州那个小镇,而这世界的其他地方,我没有任何概念,我无法想象金在中这个人出现在其他地方、其他国家的样子。我难以想象,他站在巴黎铁塔下回头对我微笑,他穿过叹息桥和我谈论十四世纪的文艺复兴。
      直到后来我自己都一一踏足过那些陌生的土地,我一方面为自己独自一人而感到落寞,一方面又有种奇妙的感觉。我的世界的界限被打破了,变得更宽广,身处世界的金融、政治、艺术的中心,让我亲眼看到,那个城区、小镇、乃至首尔,整个韩国,都是世界很小的一部分,而一直沉溺于金在中的那个世界,更是逼仄狭隘让我窒息到想要毁灭掉全世界。

      离开他之后,我的人生果然从偏离的航迹中重回正轨。我说服自己,对,我需要的正是那种绝对冷静的平淡。我不再想精神紧张一手握着手榴弹,一手时刻准备着拉开拉环。

      但后来的情况并没有多少好转,作为首尔中心区的检察院的有力后生,又有父亲的力量在背后加持,我的婚姻变成了一场政治筹码。我并不为此感到愤怒或者悲伤,如果上帝不允许我爱金在中,那我便可以不爱任何人。

      联姻的对象是我顶头上司首尔最高检总长的女儿,长期在国外留学,接受的是一整套的西方精英教育。和我有本质的区别。
      在两家的安排下我们出来见过几次。在我看来对方一副西方新时代觉醒女性的虚假做派,内心不愿意接受联姻,但却又受制于家庭的管控,不愿脱离富足的生活。

      两家才见过几面就开始商量订婚和以后的事情,我对这位即将会成为我的妻子的女人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我不喜欢,也不讨厌。在这方面,除了金在中没人能唤醒我内心深处的渴望。

      我觉得人生好像就是这么回事。我涉及的领域越来越专业,竞争推着我往前走,突然之间女人们想要孩子、房子,想要稳定,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对此有同样的需求,也许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是真正的想要,但我们不得不用这些实体的东西填满我们空虚的生活,彼此艰难地拉扯着走进这个集体精神病院——我们把它称为家庭。

      别人应该无法理解,但我们心里都十分清楚,再也没有什么情感可以准确地描述我和金在中之间的感情。检察官的儿子和黑手党的儿子——检察官和黑手党——我们的身份从来都不是我们近亲的绊脚石。这种感情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阻挡,没有任何存在可以阻挡我对他的感情。只是从今往后,没有什么令人激动的发现去探索,也没有什么共同的宏伟的目标一起去实现,更没有什么时间去沉溺于不间断的聊天、音乐和香烟中。
      我和金在中就在这种波澜不惊的关系中走到了尽头,从今往后,我要忠于我的上帝,忠于这一段婚姻关系。我的身体是这样的,我的心也同样。

      只是后来女儿智律的出生填补了我心脏的空缺,小孩一点一点长大,看着她一步一步的成长带给了我很大的心里上的平静。

      如果没有接到这通电话,我的生活将会永远像一潭死水一样平静。

      最终我独自带着女儿踏上了回去公州的飞机。时光如白驹过隙,我记得曾经原本要花上六个多小时的路程现在快了一倍还不止。我不是第一次坐飞机,但女儿是第一次,她的反应让我想到我第一次出国的场景。当时我是多么激动啊!飞机蓦然间腾空而起,离开地面,一直在上升,随后开始平行飞行。我还记得,看到下面的矮小的房子变成了平行六面体,道路变成了一道道线,田野变成了绿色的一片,大海像一张斜放着的薄板,云彩在向下流淌,像雪崩一样。我当时,曾被那短暂的幸福充实过身体,我明显感到我即将要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宏大的世界,虽然那里不会有金在中,但我依旧可以将痛苦和不安短暂地抛之脑后,一切都将变得容易。
      我独自叹息着,想全然忘我,但心底还时不时想着那个影子。
      如果那时金在中在我身边,我想我会不停地问他:“你高兴吗?\"
      但此时我已经不复当年的心境,我内心空虚,眼神涣散,我只能感觉到,我脚下的地板——我唯一可以踩到的地板——在颤抖。

      *

      这些年我没能和这个地区的任何人有过联系。
      92年,我短暂的和金在中建立的短暂的联系,但那种过时的极不牢靠的方式很快就失去了作用效力。之后我明明可以亲自去找他,但我没有。我当时忙于学业、未来、前程,这些摆在面前的难题都需要我一一去克服,我根本无暇分心。
      而我不得不承认的是,我后来面对的那些事情,都让我感到一种新奇的刺激。在那个狭隘逼仄的小镇上,沉迷于情爱的那些天里,那些我不被选择的痛苦的日夜里,我好像终于摆脱了外界、或者说是金在中对我的一种束缚。在这里,我不介意任何人对我的看法,我无所畏惧。
      我承认,这种危险的自由使我短暂的着了迷。

      如果金在中听了我的解释,他一定会嗤笑着说,这一切都不过是借口。
      但现在我们都已经是个体面的中年人,我们会微笑、紧紧握手、拥抱、然后相互问好,他会问我的女儿今年多大年纪,然后夸赞她,我也是同样。

      *

      直到下了飞机,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冲着我扑面而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自负,总有一天会让我输的一败涂地。
      记忆中是以灰色的基调打底,城镇总是呈现出颓唐破败的样式,像是一口能把人吞噬的深渊,此刻都不复存在,几乎和首尔相差无几,现代化的建筑高林耸立,和距离我1989年离开公州到现在,即将迈入第二十个年头,时光果然能颠覆一切,我记忆中的样子大多都不复存在。

      我没有着急去办理房子的事情,带着智律先去酒店放了行李便出门觅食。
      虽说整个城市已经改变了不少,但深入城市的中心,还是残留着一些当年的痕迹。街角破败的教堂还是一如既往竖立在原地,穿过上面有火车经过的拱桥还在,但下面不再是扬沙满尘的黄土,都一概变成柏油马路。街边的低矮平房也都变成了颜色鲜艳品类多样的小店。我感到很新奇,不由得开始想象,金在中在这里生活的场景,我猜测他喜欢喝某一家的咖啡,但总是外带从不多在店内停留,他会不会约了某个女人,在颇有格调的西餐厅里切牛排。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想象过他。但我并不陌生这样的感觉,他在我心里还是二十年前,属于二十代的年轻的脸。

      最终依着智慧的喜好,我们走进一家快餐店。这个年纪的孩子对炸鸡和汉堡总是抵抗不住,在首尔时她的母亲并不允许她吃这类食品,但好在现在这里只有我这个比较宠她的父亲。
      我只点了一杯黑咖,坐在临窗的位置,默默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

      我想我应该先带智慧去之前我所住过的那个家看最后一眼,告诉她曾经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然后我还可以看一眼,金在中是否还会在隔壁那个房间。但我想应该不会的。即便到了这里,我又该去哪里找他。

      我看着吧台忙碌的店员,上前向他询问。我还记得金在中的公司的名字,可是询问过后,他说本地并不存在这个公司,金在中的名字他也没有听说过。

      我看着店员明显稚嫩的脸孔,想,也许我该去询问当年熟识的人才对。

      我们在城区草草转了一圈,没有遇到什么我记忆中的面孔。那个时候,总是在街上游荡的不安份子,推着贩卖几百元一根的自来水做的冰棒的老妇人,还有我们都很惧怕的小学老师,我不知道他们现在都身在何处。
      就像我不知道,现在金在中会在哪里。
      我有一种感觉,他们都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第二天依旧是个晴天,我无法把智律独自一人留在酒店,用过早饭,我带着她来到市政中心。我还是决定先完成此行的目的。
      我对于分配的方案和金额都没有异议,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对面的职员小姐递给我一沓名单,要我找到房主的名字并在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即可。

      一摞不厚的纸张,左上角将它们订在一起,我一张张翻过去,还没看到父亲的名字,但先看到了金英才这个名字,紧跟着后面需要家属签字的地方,虽然不是手签,但血红色印章下的金在中三个字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指着金在中名字的位置,问对面的小姐,我感到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请问,这一户,是什么时候来签名的?”

      人来人往的办事大厅,这里的职员一天要接待多少人,办理多少户,能够特意记得的能有多少,我的心里并不抱有期待。

      她顺着我手指的地方看了一眼,恍然道:“啊,这位啊,我记得。他就是你上一个,刚办完。”

      我的上一个,也许,金在中还在这里,或者还没有走远。
      我转头看向大厅内熙攘的人群,我的腿终于不再沉重,我的手拨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的肩膀,我的眼睛努力在每一张面孔上探寻。
      我顾不上什么签字,甚至那个瞬间,我连我的女儿智律都没有想起来,她好像在背后哭着喊我爸爸,但我都顾不上了。

      我想他应该是穿着一身裁量合体的西装,也许脸上还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也许他的脸上也被岁月刻下了雕琢的痕迹,但他一定依旧是帅气的、夺目的,让人看上一眼便难以忘怀,并再也挪不开眼睛。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我找遍了整个大厅,都没有看到金在中的身影。

      直到背后传来智律哭着喊我爸爸的声音,我才仿佛从梦中清醒过来一般。我是个不合格的父亲,在任何时候,我都不该将我的女儿抛掷脑后,但在那一刻,我的确什么都忘记了。
      我把智律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温暖的,那么小,她还那么脆弱,在我的怀里哭泣,她一定被我吓到了,我内疚极了。
      我紧紧地拥抱她,安慰着她:“对不起,爸爸刚才吓到你了吧,对不起对不起……”

      我拥抱着她的同时,何尝不是我也同样被她拥抱着,至少此刻的我的无助一点也不比她少。但我已经不再是个孩子,我已经明白,最根究底只会让人感到痛苦,我只需要等着这种不幸福变成一种坏心情,然后再转变成忧郁。我每天有太多事情要去解决,我不断向前走,我的过去不会消失,它就在那,只是我永远都回不去了。

      我匆匆办好剩下的手续,我现在已经不再想着其他事情,只要有关金在中,事情就总会朝着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我应该停止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但我的脚步背叛了我的思想,我拉着智律往那个即将被拆除的大院走。
      就回去看一眼,我告诉自己。
      骄阳毫不留情的照在我身上,我觉得自己是在一条污浊的河里顶着烈日前行,两边是断壁残垣,还有垃圾和黑洞洞的门。拐了好几个弯,我终于看到了那个门洞。里外像是两个世界。我从没发现过,原来我曾经生活的地方是长这个样子。这里一半的人早已搬走了,还有一些等着政府能够拿出更多补偿款的钉子户。楼道里充满了很强烈的大蒜味,还有孩子叫喊的声音。几个小孩在敞开的大门间来回穿梭。

      我和智律气喘吁吁爬到顶楼,果然大门紧闭。我预料到了这种失望,倒是智律显得非常兴奋,这种地方,还有这种经历,对她来说都是第一次。

      我们又只好忍着难闻的异味下楼。

      刚下了一层,有个非常肥胖、穿着形容不出来是什么颜色的长裙的女人从门口探出头来,看见我牵着智律,露出警惕的神情,立刻大声道:“你找谁。”
      我说,“我找金在中。”
      但我看到他一脸迷惑,立刻补充道,“就住您楼上那户,我是他朋友。”

      胖女人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回头好像就要关门,但又冲我丢下一句,“等会,有人有东西给你。”

      我十分惊诧,我想不到是谁留了什么东西给我,是金在中吗,我想肯定是他,他害怕我到了这里却找不到他,所以给我留了新家的地址或者联系方式之类的东西。

      的确是一张印有地址和电话的名片,但上面的名字我并不认识。

      金洙赫。地址是当地一家加油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empty love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