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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empty love ...

  •   在我在汉城大学地第三个年头,随着共同民主党和新自由党还有正义党的三党联合,代表着新社会自由主义的新国家终于结束了长达十三年的军人统治,我的父亲终于又重新回到了汉城这个政治权力的中心,他的年纪已经不算年轻,但对于即将开始的政治生涯来说,还只能算是毛头小子。

      最终在92年的年初,我们一家又都搬回了汉城的富人区。母亲带着妹妹欢天喜地的搬入了新家,他们从那个破败落后的小镇带回来的东西很少,大件用大车拉着,很多用的包括衣服,都已经不符合他们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了。他们几乎都把那些东西丢在了那里。
      好像这样,一切令他们蒙羞、屈辱的事情都不曾存在过。

      自欺欺人的不止是他们。

      这三年我借着学业忙碌的借口,一次都没有回去过,我刻意忽略、封锁有关于那个让我伤心的地方的一切消息。
      我也不再只把自己沉浸在那个只有金在中的世界,我开始学会伪装自己去扮演一个正常的不是同性恋者的模样,我们学院举办过几次男女学生之间的联谊,我去过两次。唯一的记忆点就是联谊的地点的那家饭店的罗勒意大利面非常好吃,剩下的倒是没有给我留下更深的印象。
      但大学果然是个更好的地方,身边都是一张张青春的面孔,这里更加开放,不仅在文学上,还有政治上。他们更加追逐社会的公平和正义,我们聚在一起谈论有关这个国家未来的空话,但我们每一个人都兴致勃勃地沉浸其中。

      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小镇、那些人以及那些疯狂的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还是都不过是我在混乱的青春期的一个泡沫般的妄想。

      能够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个社会乃至国家的佼佼者,还有大学里的优秀的老师,他们都用一种非常复杂的表达方式,他们写东西也非常考究,他们有很强的分析能力,有清晰的逻辑,那好像都是在那个小城里,金在中和我所不具备的。我便开始训练我自己,我想和他们一样,汉城话本就是我的母语,有时候我觉得我能做得到,能克服我面对这个世界的种种不适,也能控制自己的情感,避免仓促、草率的表达。总之我已经掌握了一种讲话和写作的方式,通过非常考究的用词,还有稳重、深思熟虑、紧贴主题的句子,以及干净、正式、高雅的文体,常会让我的对手无话可说。

      但那天晚上,事情并没有向着我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学院里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小说解读会,受邀参加的都是常常在汉城时报上发文章的活跃青年还有成绩优异的高年级学生,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当然我也包含在内。从升入三年级开始,我也在报纸上发表过两篇针对当代事件以及经济危机所带来的民生问题的相关文章,得到了不少报社和出版社的瞩目,甚至因此收到过不少电话来向我约稿。我有想过往作家或者评论家的方向发展,但遭到了父亲的不置可否,事情也就因此耽搁了下来。

      我记得那次的读书会的主题是当时国内一个非常激进的青年作家的代表作,这本小说借着主人公一生浮浮沉沉抨击了现在我们国家迂腐陈旧的执政党,这本小说言辞十分激烈,引起了上面的高度重视,但也在高级知识分子中得到了很多支持的声音。

      果然那天晚上的辩论也十分激烈。几位教授站在新自由派的角度说话娓娓又不失分寸的措辞精准使得我们在场好几位同学都哑口无言的败下阵来。

      我生在汉城,八岁之前我都成长在优渥的环境里,我接受的是西方标准的贵族精英的教育,我从小就会说一口流利的汉城话,这和金在中完全不同,从我认识他起,他的口音就是那座乡下小镇的土气的方言,我没有想到,我的伪装有一天会在口音上露出破绽。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激动,包含我在内,突然间我的口音就变得很重,不再是我平时所用的标准的汉城话,而是——金在中在我面前发表演讲、见论时那种激昂的口音。我现在耳朵边还能清楚的记得他的声音,所以我没有描述错误。就是那种带着贫穷的、乡下的方言。那个破旧的城区,大院,马路还有隧道,都在把他的语言、行为方式强加给我,汉城的一切真实的生活好像忽然淡化了,成了幻影,而那个和金在中一起生活过的地方,那里的一切,才是真的有血有肉的。

      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这让我觉得羞愧。明明事实不是如此,但那些事实我无从辩解,我曾家道中落,流落到贫民区,一个小小的检察员的儿子,操着一口南方腔,很惊异自己能走到这一步,在那儿扮演一个年轻、有文化的贵族阶级的高级知识分子。

      也许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只有一瞬,但这依旧让我觉得很是难熬,我努力想让我的注意力放在这场已经失去原本主题的小说解读会的辩论上,但我仍然有些心不在焉。

      现在他们谈论的内容已经完全偏离了小说本身,发散到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对西方的无限度的容忍,对内的傲慢与反权威文学。一位最为年长的文学院的教授言辞激烈的抨击了在场的所有青年学者,“我并不是针对这些年轻人,”最后他总结说,“而是想指出,那些有学问的年轻人,他们处于利益,见风使舵,追随那些愚蠢的时尚。”说到这里,他做出要离开的样子,低声说,“对不起,让一下,谢谢。”

      在场的那些人都站起来让他过去,虽然有些敌意,但大多数都是带着钦佩。

      解读会的场所设在校园里一个四周都是台阶的场地,大家随意的席地而坐,夏末的晚风吹着并不冷,我看着那位教授的背影往出口走去,目光突然被出口处站着一个身穿白色毛衫的青年所吸引。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我产生了某种不应该发生的幻觉。

      这让我顿时从地上弹跳起来,我的思绪非常混乱,我很难相信我的眼睛看到了什么,但我的脚步没有停止,我一个一个拨开人群,无法控制使脚步沉稳,我的思维非常混乱,我很难相信金在中真的在那里,在汉城大学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但我再看他,不像我,他脚步沉稳,微笑着也向我走来。

      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非常热,我的手很冰凉。
      我的内心澎湃,但面上只是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我说,我怎么都想不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他也说,经过那么长时间,再见面真是开心啊。

      我知道,那天晚上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现在站在我面前,真真切切,我非常激动,坏心情也逐渐平复。

      我把金在中介绍给我的同学学长们,我说,这是我在公州的朋友,我们是小学还有初中的同学。金在中表现得落落大方,他今天穿的十分妥帖,一身浅白色的毛衫搭上一条棕色的休闲长裤,脚上一双不染尘埃的皮鞋,他的头发也不再是当年张扬的金色,又染回了温柔的黑色,额前的刘海柔顺的搭在眉上,好像是不久前才修剪过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温润如玉的知识分子,年龄和我们一般无二,只是脸色看起来稍显苍白。但当时的我实在是太激动,显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细节了。

      金在中夸赞了几位学长们刚刚的发言,他的谈吐举止都十分得体,说出来的话也不让人觉得是刻意的谄媚讨好,反而是针对刚刚的内容又进行了一番有来有往的交流。我的生长期和金在中来自相同的环境,我们都非常努力地掌握了那种高雅的语境,但金在中好像更加能自如地掌握了那种语言的魅力,令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更加令人信服,一切加起来使得他本就出众的外貌更显得熠熠,而我原本因为那令人蒙羞的口音感到羞耻,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金在中来了,一下子完全颠倒了,令我害羞的东西一下子变成了我炫耀的资本。

      我一下子好像灵魂离开身体以俯瞰的角度看着这一切,我对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太满意了,我看着这样的金在中,好像他本就该如此这么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高贵的像个小王子。

      这时我的教授从一旁走过来,要和我讲关于下学期对外交流活动的事情,这原本是一件让我激动的事情,能在第三个学期的下半去国外进行交流活动原本一直都是我所期望的。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不想错过金在中,一小会儿也不想错过,但我也想改变一下我留给他的印象。我像动物界求偶的雄性希望能在他面前展示我优秀的那一面,而不再是曾经那个只会跟在他屁股后面要受到他保护的小男孩。

      他还在和我的学长们聊天,我一边和教授确定外出交流的细节,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他。完蛋了,我想,只要有他出现的地方,我的眼睛和我的心就再也没有办法兼顾其他任何事情,我只能看着他,我满心也只能想着他,我没办法用更华丽的辞藻去形容我的感情了,我只觉得眼眶热的发红,我的声音也一定是颤抖的,我努力在控制着我的身体,我想表现得更加游刃有余。

      最终教授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我也和他握手告别,我的心跳得很快,生怕眼神一个错过,他就会离开。

      金在中没有离开。学长们也都依次离开,金在中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之外等我,不急不许,整个人站的端正,显现出一种别样的潇洒来。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初中时那个还时长游荡在街上身揣一把小刀的金在中的模样,但转眼间,他就从那个桀骜的少年转换成了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我满心感慨,如果他的出身不是那样,也许他就不会走那么多弯路,那对他的身心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那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因为现在金在中就站在我面前,我一想到我在看着他的同时,他也同时在看我,我的心就热的发烫。

      我们并肩缓缓地走在夜晚地校园小道上,时间临近熄灯,除了自习回去地学生,人数寥寥。这倒正适合我们此时。离开了喧闹地人群,我们终于再一次可以彼此面对面,说着我们彼此地近况。

      我设想过数百次,我们相见地场面,我会以何等高傲的模样向他展示我现在获得的一切,向他宣示,你看,离开你我过的生活更加好了。但现在不完全是那样,我们没有提起那次冲突,我说了我发表的文章,还有未来想要发展的方向,也询问了他的工作的情况,他没有详说,只说一切都好。

      夏末的夜风微微的凉,我们都穿的有些薄,走路时肩膀的布料不时擦碰,就能引起我心底一阵酥麻。他忽然问我:

      “你现在都在汉城生活了。”

      “是的。”

      “我看你们还有很多东西落下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当时……我没回去过。”

      “噢……这样啊。”

      一问一答的声音渐渐也归于寂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在听到我的回答之后,好像露出了一个失落的表情,嘴角微微牵动,像是笑但又没有笑出来。让我感到很熟悉。

      不知不觉我们竟走到了校门口,难道这样就要分别了吗,我的内心即可升腾出一种恐慌的感觉。隔了那么久,我才又重新见到他,我们还没坐下来好好说话,我还没向他道歉,因为我打了他那一拳,我想让我们之间没有芥蒂重新回到那个亲密无间的夏日。虽然我的表面表现的如此风轻云淡,但我其实远没有我表面表现出来的镇定。

      我不愿意再往前走,就站在距离校门口不远的大梨花树下,我说:
      “时间太晚了,你有地方去吗?”没等他回答,我又快速道:“这附近的招待所都要出示介绍信才能入住,你今晚就来我宿舍吧,地方管够。”

      他也随着我的脚步站定。听了我的话他先是一愣,又淡淡一笑拒绝了我。

      “不了。我今天就是路过,想起你来,顺便来看你一眼。我还有工作,车子在外面等了,这就走了。”

      “你好不容易来了汉城,我应该招待你的,那我们吃个饭也行,你给我留个你的联系方式呗。”

      “时间太晚了,我也吃过了。”

      这会轮到我失落了。“路过”“顺便”“吃过饭了”,这些词都在深深的刺痛我的心脏。我甚至在梦中想过无数次的重逢,到了他的嘴中都变成这些带着不确定因素的定语,这深深刺痛了我的自尊心。

      话已至此,我知道已经拦不住他了,我拦不住事态的急转直下的发展。

      “那你的联系方式……都不能给我个吗?”我还是不死心,又问了他一遍。

      金在中好像一直都很认真的在看我的脸,我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后悔起来平时也没有过多关注容貌的问题,今天也是随随便便照着平常的样子就出来了。

      他看出我的不好意思,也稍稍笼了目光,低头想了下。

      “那我给你留个我的呼机号吧,有事可以给我留言。”

      “行!”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杆钢笔和便携纸,写下一串号码。

      当时九十年代各种通讯工具都还没出世,人们最常用的随身携带的就是呼机。人们通过呼机可以发送数字,再通过传递的号码去找公用电话给对方拨过去。

      能要到呼机号码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既然这次见面了,那在等闲空时我可以再回公州找他。那时我设想的一切都还很美好,仿佛未来已经在我的预计之中。

      “那我走了?”金在中带着试探的语气说道。

      “好。那我们常常联系。”我不想在他的心中减分,所以故意做出大度的样子微笑着说道。

      他也对我露出一个笑容。

      今晚他对好多人都露出过善意的笑容,但我觉得都没有此时此刻这个笑容来的真诚和美好。我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可还没开口,喉头突然一哽,声音变再也发不出来了,我的鼻子发酸,眼眶含着的眼泪马上就要落下来,我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又拼命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随着他走到校门口。

      果然一辆89年产的现代汽车停在路边,一个身穿西装的面相憨厚体型壮硕的青年站在一旁等候着。

      “你快回去吧,早点休息。”

      我想这就是最后的通牒了。

      我想人和人之间应该都是有磁场的,什么时候相遇,相遇的时候产生的感情,什么时候见了最后一面,我想这些其实人都是能感应的到的。
      当时我明明已经那么难过了,我应该知道的,所有情绪的积累都已经暗示了结局。但我但当时怎么会就这么让他又一次消失在了我的世界。

      我站在风中,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打了一个寒颤,我说,你走吧,我看你上车。

      他点点头,就在我的目光之中坐上了车。

      我就这么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上车,他摇下车窗冲我挥手示意,我做了一个常常联系的口型,他微笑着点点头。

      我就这么看着那辆黑色的现代车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最终隐于漆黑的夜幕中。

      我和金在中,在92年的夏末,在汉城大学的正门那颗有上百年生命的梨树下,就这么分别了。

      很快我便通过学校的对外交流活动去了国外学习半年,这期间我和金在中断断续续也通过呼机联系过几次,也许是双方都太忙了,我们很少能直接对话,都是过去了很久才听到对方短暂的留言,内容也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有关天气,有关你好吗,我很好这样近似于无意义的对话。

      但没想到后来时代发展的太快,呼机很快就被淘汰了,等我再去联系那串号码,早已变成了空号,我想过很多办法,都无法获取金在中的其他的联系方式。再加上临近毕业,事情和压力一下子全部压了下来,我总想着之后回去公州找他就是了,这之后竟一次都没有再联系过了。

      两个人的联系就这么断了。

      人生海海,竟也就如此泯然于众生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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