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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empty love 完结章 ...

  •   我想是不是要先把智律送到酒店独自过去,但小孩子总是很粘人,他们的身体充满活力,永远不知道疲惫。我只好叮嘱她,时刻跟在我身边,拉好爸爸的手,她很用力地点头说好。

      我们叫了一个出租车,我给司机看了那张名片上的地址,车子在城市穿行,好像横跨了整个城镇,最终走上一条土路,路边是范围很大的不知道生产什么的工厂,围墙下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垃圾,我坐在车里已经闻到了动物油脂混合着木头烧着的味道,让我觉得有些反胃。我有些后悔此行带着智律。

      但还好车里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行,不多时就看到了加油站的影子。司机停了车把计价表一推,要了一个比计价表多出一倍的价钱,我装作没有看到直接付了钱。

      一下车,强烈又刺激的汽油味扑鼻而来,炎热的午后,外面一个员工都没有,我们来到一道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玻璃门前,我透过满是油污的玻璃向内探去,一群男人的笑骂声隐约传来,我推开门正好遇上一个瘦小的男人往外出来。看见我以为有生意上门,立刻挤出一副笑脸。
      “加油?”
      “我在找一个叫金洙赫的人。”
      得知我不是客人,男人立刻垮下脸来,回头喊了一声,便很不客气地从我旁边出去了。

      我觉得里面的味道让人更难忍受,也拉着智律出来站在阴凉地等着。

      等待的时候,我四处张望着。这里的环境比我想象得更加恶劣,那些令人作呕的味道好像紧紧依附在了我的高档西装上,我觉得再在这里多呆一秒,我都会立刻呕吐出来。我简直无法想象,金在中会出现在这里。

      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了我,显得很是局促。
      “您是……郑允浩?郑先生?”

      我转过头,一个很高,又很壮的男人对我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我并不认识他。他身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土黄色的工作服,裤子也到处蹭的都是油污,脚上穿着一双黄色军用鞋子被洗的发白,但面相憨厚,看着就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他看到我好像显得十分激动,紧走几步好像想要和我握手,两只手在本就不干净的衣服上蹭了又蹭,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来。
      我率先向他伸出了手,他只犹豫了下,就双手握了上来。他的手很热,带着潮湿的汗意。

      “您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显得很兴奋,一下打开了话匣,那些话像是准备了好多年,在见到我之前已经排演了无数遍,现在终于到了倾泻的时候,“我在你可能会去的地方都留了我的名片,这些年,我换一个工作就会重新去留一次名片,好多年了,所有人都觉得没希望了,连我都觉得等不到你了!”他的眼里满是感慨。
      “我去了在中的家,”我顿了顿,很是疑惑:“你认识金在中吧,但你怎么会知道我?”

      他的脸色蜡黄,好像缺血,但他的脸还是一下子红了。我看到一丝红晕从他的脖子升起来,蔓延到脸上,最后到了眼睛边上,这时候,他眯起眼睛,好像回忆起了过去,露出了一个满足但又悲伤的神情。
      “我以前跟着金老板混的。”他低声说。“他是我的恩人,他真是个好人。”

      我注意到他用的语法是过去式。我觉得我的疑问像滚雪球一样,我以为来到公州就可以见到金在中,我去了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没能找到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么多年坚持不懈要寻找我,即使把一切都串联起来,我还是无法找到解密的源头。

      他滔滔不绝地讲起当年的事情,关于在中所做的事业,开公司遇到的阻碍,还有竞争对手明里暗里挑起的战争,甚至讲到最动荡的那一阵,工人和政府所爆发的冲突,他说金在中是当时进步□□的先锋,阅读了共产党宣言和不少左翼思想的文章。他在那些讲述里时不时就要重复着这两句话——“金老板真的是个好人。他是我的恩人。”

      我不置可否,作为中产阶级,在那个年代,他身上的一件衣服抵得上工人一年的工资了,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人会被真正□□的人接受。何况他的讲述过于匪夷所思了。在我眼里,那个终日在街头游荡揣着一把弹簧刀的小痞孩是他,因为争抢地盘对和自己生活在同一街区的孩子大打出手的是他,和女孩子们保持着暧昧的关系却从都不安定下来的是他,为父亲报仇不择手段将他自己甚至是我都完全变成了邪恶的人是他。我无法想象,他会拿起书本,并和那些无产阶级的人联合在一起,成为他们中挥臂呐喊的一员。那简直太滑稽了。

      智律牵着我的手站在我们中间,露出疑惑的表情,我知道她也许无法理解那些话的含义,但我作为一个父亲,还是不想让她过早知道这个世界的黑暗面。

      这些年我第一次和第二个人讨论金在中,这让我有一种很新奇的感觉。一直以来,我总是以自己狭隘的目光看他,用一种带着性审视的目光将他局限在这座破败落后的小镇上,除非亲眼所见,我无法想象他会出现在世界上任何角落。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我想要的是什么,却从来没有思考过,在他美丽的皮囊之下,甚至有着超越我的更加坚韧的灵魂。从这个陌生人的口中听到的金在中的事情,打破了我一直龟缩在的褊狭、封闭的世界。

      这多少让我感到嫉妒,他的话也打破了横在我和金在中之间存在的壁垒,让我了解到了那个一直以来都无法进入的金在中的世界,原来充满了各种各样或好或坏的事情,惊心动魄的事情,和我经历的一切相比——我的事情在他面前,顿时黯然失色。
      也许是曝晒的太阳让我更容易失去耐心,我现在只想知道金在中在哪里。

      这一切都像个令人着急的解谜游戏,但我丝毫没有从中获得乐趣,我只想立刻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

      金洙赫毫不意外地应允了我的要求,他冲我点头,说去把车开过来。他开了一辆量产很早的黑色现代,车子外皮有做保养的样子,也没有擦撞的痕迹。款式很旧,但内部非常整洁,看得出他非常爱惜这辆车。

      我的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一闪而过,我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92年的那个夏末的夜晚,我和金在中的最后一次相见,包括最后一次分别,那颗大梨花树下,停着的那辆89年产的黑色现代汽车,他是金在中的司机。

      车里是死一般的寂静,不仅是我,好像金洙赫也同样在按耐着某种情绪,他的嘴巴紧紧抿在一起,生怕一张开就要忍不住向我提前泄露答案。

      我不露声色地看着车窗外路过的风景,看着窗外的山越走越近,我好像已经猜到了他要带我去哪里。

      “城西近山的这一大片,喏——”他手指着不远处青白交加的陵园,“你看,就这块地,多好的地方,前几年被划为公共墓地,背靠山又近水,风水很好。这年头,连墓地都得靠抢。”我们把车停好,顺着往山上的修的步道往上走,金洙赫一边带路一边回头和我说话。“你不知道,我为了给金哥抢这块儿的地,差点和人打起来!现在干啥都得排号,人死了,想下葬那也得排队!”
      智律走了几步便喊累,我对孩子比我的父亲要宽容,我的双手举着她的腿将她抱在怀里,太阳又晒,我热的不行,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幻听。我停下脚步,示意智律下来自己站着,看着金洙赫的眼睛,想要找出他说谎的破绽。可是他的眼睛里除了坦然什么都没有,他好像不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像是在和我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

      金洙赫带着我们在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小小的墓碑前穿行,每一个墓碑都很像一个从地上直直升起的窗口,里面埋葬着不同的灵魂。他好像来到了让他感到非常熟悉又舒适的地盘,脚步都要比一开始轻快,十分轻车熟路的带我走到一个白色的墓碑前,我看到石碑上刻着金在中的名字,还有时间,我凑近去看,上面写着:卒于1997年1月3日。那个时间,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们于92年最后一次见面,到97年初他去世,这中间将近五年的时间,我都在做什么。我的大脑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但我也不觉得我的心有多痛苦,我只是想起了接到来自公州电话的那天,那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放任我的思绪,我的心去想念金在中。虽然我们的身体离得很远,但我总以为我们的心总是在一处的,作为从小相伴长大的朋友,我们总是不同的。

      然后我便迫不及待,为了他,我那么精心地打扮,我费了那么大力气才到了这里。我以为我们会哭,会说一些知心话,会辩论,我们会度过一个非常美好的早晨,互相坦白然后和好。然后我想向他展示我赢得的东西,但现在他就在我面前的墓碑里长眠,这让我明白,我并没有赢得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赢取的。但结果就这样,我面对着没有一丝温度的冷冰冰的墓碑时想,这他妈就是生活?

      金洙赫熟捻地扫去石碑上洒落地落叶,并轻柔地拂去上面的灰尘,他对我的所有反应都熟视无睹,他就像游戏中的NPC,在我触发了对话之后,他便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事情的因果。
      “事情就那么发生了,谁都没想到……”他的声音很平静,时间过去得太久,仿佛他已经抚平了当时那场意外带来的伤痕,“一群屁都不懂的小痞子下的手,他们从一群脱北者手里买来的木仓,他们的父母本该都是我们的同志,但当时的情况,很复杂……”他接下来的话使我的心撕裂成了两半,我想象着他所描述的画面。

      “那天很冷,我记得很清楚,下了很大的雪。”他的眼前仿佛蒙上一层迷雾,整个人完全沉浸在了回忆之中。“我载着他去人民广场,那有场集会,聚集在那的都是无产阶级的□□的人,还有一些下岗职工,人太多了,我们的车开到那,几乎寸步难行,他对我说就在这里下车,我不同意,但是他坚持。事情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就那么发生了……那些人,一定是受了社会党的洗脑,他们三五成群,骑着摩托车,开了木仓就跑了。”

      “他受伤了?”
      “不止——那群小子哪开过木仓,瞎打一通,开了五木仓,有三发打在了车上,一木仓打在他的大腿,但只有一木仓,打中了他的心脏。”

      有那么一刻钟,我都处于混乱之中,那些说出来的话,没说出来的话,过去和现在都在冲击着我,我努力在想象金在中中木仓时的那个画面,子弹打中了他的心脏,那个瞬间由于肾上腺的极速飙升,他可能都无法感知到疼痛的感觉,然后他就那么孤零零地倒在混着雪水的泥泞肮脏的地上,鹅毛般的雪花从天而降,他的血像艳丽的花朵一样绽开。那一刻,他在想什么,我想不出来,我已经离他太远了,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好了,我来到这里,不管能不能接受,现在我都得到了一个属于我们的故事的最终的结局,如果我能提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我一定会在当时跳起来,用尽一切办法,让面前这个看似憨厚实则阴险狡诈的男人闭嘴,可我没有,接下来他说的话犹如恶魔在我耳边的低语,犹如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吞下的苹果,永远并不可挽回地改变了我的人生。

      他看着我不冷不热的笑了一下。我现在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已经能够十分肯定,他就是为了看到我痛苦、发狂、永远陷入黑暗的深渊不能自拔,所以他才要说出下面的话。我努力回想当时他的话,并一字不漏的记录下来。他说——

      “92年去找你之前,他独自挣扎了很久,但我知道他一直爱着你,他不想毁了你的生活,虽然他毁了不少人的,但那都不是他的本意……”
      “我们开了一个白天,到那很晚了,一整天我们俩,啥都没吃,他去找你,我以为你们会在一起,”一个嘲弄的笑在他的唇边凝固,他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我真的以为你们会在一起的,没想到……你们就这么分别了,这么多年,真是造化弄人。”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在说谎,从他嘴里说出的所有事情都是谎言。金在中其实根本没死,他也根本不是那种人,会阅读共产主义宣言,他根本不可能归属□□,他和正负合作,他过的是纸醉金迷的日子,他怎么会是这种人,我根本无法相信,所以我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统统都是假的!我的神经一下子崩裂了,我无法顾及我的女儿还在一旁,冲上去狠狠揪起他的衣领,我警告他小心点说话,除非他不想活了。

      他一点也不害怕我的威胁,看向我的眼神里有股预谋已久的狠戾,我在打量他的时候,同样他也在看着我,我的所有反应,微小的表情,全部被他尽收眼底。他很平静地说道:“我没理由对你说谎。”
      我突然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从一开始,他面对我时的拘谨和谈起金在中时滔滔不绝的话语,目光落在智律身上的欲言又止和关于金在中在哪的问题避而不谈,都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他就是要看到我得知真相那一刻的反应、我的表情,他等了我这么多年,准确来说,他等这一刻,等了那么多年。

      他的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里,永远的改变了。我的心脏开始出现杂音,或者是我的脑子哪里坏了,我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说“你本来可以不这样的,你们本来可以在一起的。”我没办法停下来,我需要不停地做这做那:掩盖,揭发,加固又突然拆掉,破坏。我的生活再也没有安宁的日子,哪怕没有什么坏事发生,我也要制造那么一件出来,我想我的生活已经开始慢慢崩塌了,不是像地震一样,瞬间地爆发,然后毁灭吞噬一切,而是有一种溶剂在缓慢地起作用,很温和,但会把一切都消融。

      我拉着惊恐不安的智律一言不发往下坡走,把那个人和金在中抛在身后。我的手在颤抖,准确来说,我全身都止不住地发抖,我突然觉得手里牵着的不再是我的女儿,而是一个用棉线缝合在一起的娃娃,我只要稍微使点力气她就会被我扯坏,或许她根本不是我的女儿,我说不上来她是什么,我比她更加感到惊恐,但我还是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因为这是此刻,我唯一能握紧的东西了。

      *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金在中没有死,他还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但我已经老了。我们在一起的样子很不相配,但他还是紧紧地挨着我,在沿海的路上散步,他温热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我们时不时会停下来接吻,有路人经过,但没有人感到诧异。不远处海浪一阵又一阵地扑打着沙滩,直到淹没我们所站的地方。
      我们谁都没有逃走。
      我感到一切都在动:地层下的熔岩、恒星的火焰、行星、整个宇宙、黑暗中的光、寒冷中的寂静。我们就在这一切当中紧密地依偎着彼此,我的内心终于得到了平静。

      (完)

      注:更年纪事
      本文设定郑允浩1971年生,金在中1969年生。
      1979年允在初遇,允8岁,在10岁。
      1989年允去汉城上大学。
      1992年夏末两人短暂的最后一次相见,允21岁,在23岁。
      1992年秋季允出国留学。
      1994年允面临回国、毕业和职业选择的焦头烂额处境中,没有再去联系在。
      1994年末允听从父亲的意见,进行了司法考试的备考。
      1997年,经过三次考试郑终于通过韩国最难的司法考试,从此走上步父亲后继的检察官之路。在死于同年,享年28。
      1999年,经人介绍郑和检察总长的女儿相亲并很快步入婚姻。
      2000年,两人唯一的女儿智律出生。

      上文接到电话的时间为2008年,郑允浩37岁,此时距离金在中去世过去了十一年,距离允在二人最后一次相见过去了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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