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江湖》小浪淘花

27、第二七章

　　下篇

　　伊斯坦布尔，始建于二千多年前的金角湾与马尔马拉海之间的地岬上，时称拜占庭。一千三百多年前，罗马帝国的君士坦丁大帝将帝国首都迁于此，在七座山丘之上建造纯正基督教首都，以君士坦丁堡著称于世。几十年后，罗马帝国分为东、西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堡成为东罗马帝国首都。二百多年前，奥斯曼帝国将此地纳入版图，定为帝国首都，之后便以伊斯坦布尔闻名至今。

　　城市位于巴尔干半岛东端，博斯普鲁斯海峡南口，是连接黑海和马尔马拉海，进而由爱琴海入地中海的欧、亚交通要冲，战略地位极为重要，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数十米厚的石头城墙和海峡两岸林立的石头城堡千年来守卫着城内的安全，直至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二世数十日的炮火打击，终于轰然崩塌。

　　作为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以及奥斯曼帝国首都，这里保留了丰富多彩的文化遗迹。雄伟的宫殿、庄严的清真寺、古朴的城堡，都是这个伟大的城市沧海桑田的见证者。即使那些无言的廊道和城墙，不被人们所注意，那周身的斑驳和阴暗中的苔藓，似乎也在诉说着曾经的风雨和辉煌。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渐渐寒冷，湿润的空气中饱含着水汽，不久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大街小巷，霜染草木，黄叶飘零下铺成一条条金色大道。远山起伏，漫山遍野依然是郁郁葱葱，颜色各异的树叶绣出一幅幅迷人的图案，自然的鬼斧神工不仅刻画了大地的形状，也印染了一个落英缤纷的世界。

　　这个时候，风雨将人们赶回了家中。与外面的凄风冷雨不同，街道两旁栉比鳞次的小屋里却显得热闹而繁忙。

　　阁楼里团聚的家人正在准备晚餐，女主人分派着厨娘在厨房有条不紊地忙碌，男人指挥佣人准备着未来几天的柴火，小孩子们在屋里玩闹，笑声冲出了窗外。

　　旁边是一家铁匠铺，红红的炉火向外喷出热气，蒸烤着光着膀子的师徒二人，看他们正在捶打着一件铁器，伴随着清脆的“叮当”声，击打得火花四溅。也许明日，这件铁器就会交付给客户，凝聚着师徒心血的器物带给人们便利，也带给他们满足。

　　再向前是一家面包店，此时已经出炉的面包散发的香甜，弥漫着整个房间，令人垂涎欲滴，忍不住要贪婪地猛吸几口。那活泼的小姑娘正舞动灵巧的双手，熟练地在糕点上画着图案。看吧，她似乎已经陶醉在这氤氲中，嘴角弯弯地露出笑容，似乎在和一件充满灵性的宝贝呢喃交谈。

　　远道而来的商旅，此时已抵达了目的地。从遥远的东方运来的各种瓷器、茶叶、丝绸、珠宝、香料……不久就会流通到各个达官显贵手中，并在未来的家庭聚会中，成为主人荣耀和地位的象征。作为报偿，那些商人们的口袋则被源源不断的金币和银币装满。

　　伊斯坦布尔，这个扼守亚欧咽喉的城市，在东西方之间建起高高的商业壁垒，垄断了东西方贸易，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利润率让奥斯曼无比繁华富庶，却也让高墙之外的欧洲人嫉妒发狂。世界正悄然改变着，奥斯曼没有发觉，遥远的东方也不曾觉察一丝……

　　商人们交接完毕，志得意满地走进大大小小的茶馆酒肆和风月之地，只有此时此地，才是温柔快乐之乡，所谓刀尖舔血，险中求财，不过是冒险与刺激，欢快一时，游戏一场。

　　卡西多帕酒馆，此时正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央，有舞女在台上轻歌曼舞。吆五喝六的喧哗中，激荡着狂野的热情，酒精，正是最好的催化剂。

　　临窗的桌边，坐着两个年轻人，他们看着场内纵情的旅人，一幅不为所动的神情，默默地灌下一杯杯烈酒。

　　“雨花石，你的此番遭遇——我很抱歉。”良久，一少年开口道。

　　“奥林兄弟，如果是江湖恩怨，我自信一定能手刃对头。”雨花石看了看他，神情冷漠地说。

　　“我相信。可是，我还是很为你担心。”

　　“敬仰祖师那样以一己之力罢不义之师。今日都不知要找谁复仇。”

　　“不要说这个消息并不确切，即便是……真的，你也要想想，怎么能辜负你的志向？如今，那不是你一个人的，也包括——小霜。”

　　雨花石听说，心中一凛，重新燃起希望：“她……她有可能……，我不能……”

　　“所以，你要振作起来，明白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责任，这是你的责任，你要面对它，而不能逃避。”

　　“是的，使命！”

　　“拿起你的杯子，像个墨者的样子。”

　　“干！”

　　两人一饮而尽。

　　雨花石将杯子重重地拍在桌上，引得一个壮汉向这边看了一眼。

　　“谢了，兄弟。我将为见识这个世界而奔走，还有她。”

　　“没错。”

　　忽然，场中起了一阵异常的吵嚷声，随后混乱起来。

　　“努尔曼，你这个白痴。”只听一人喊道。

　　“纳义勒，胆小鬼。”另一人叫道。

　　“我敢跟你打赌，你能分配出来，我就请阿依莎宝贝今天陪你，我出钱。你要是分不出来，你就承认自己是个白痴。”他说着一指台上的舞女。

　　围观者附和着叫起来，都看着努尔曼。

　　“我能打爆你的脑袋。”努尔曼步履有些踉跄，他看了看桌上的一排金币，瞪着猩红的眼珠盯着纳义勒。

　　“如果这能让你的脑袋更灵光的话。”

　　“嗨，努尔曼，坐下。”这时响起了另一个人沉着声音。

　　“混蛋！该死的！”努尔曼涨着脸，终于收回目光，悻悻地从怀中掏出三枚金币，摆在桌上，嘴里叫嚷着。

　　“回家乖乖地学学1,2,3 吧，法鲁格先生都救不了你，蠢货！”纳义勒看着那三枚金币不屑地说着，一边将桌上的金币收入囊中，一边朝台上喊道，“嗨，宝贝，来陪纳义勒先生喝酒！”

　　“闭上你的臭嘴，法鲁格先生是最有智慧的人，你也配提起他？”努尔曼恼怒地将酒杯掷向纳义勒，喊道。

　　纳义勒歪着脑袋躲过了酒杯，人群瞬时激奋起来。

　　努尔曼跨上一步揪住了纳义勒的衣服，却被纳义勒猛然一拳打中面门，努尔曼顿时后仰翻倒在地。

　　这时，几名壮汉走了过来，一人扭住努尔曼，一人捉住纳义勒的拳头，用力一搡，纳义勒就有些站立不住。

　　“先生，你需要醒醒酒。”

　　说着，就要将他掼出门去。

　　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前臂。壮汉使劲挣扎，那手却纹丝不动。

　　“抱歉，把他们交给我吧。”这声音温和平静，壮汉正要怒喝，此时也不得不平静下来。

　　壮汉虽不情愿，无奈胳膊不听自己使唤，于是点点头，低声说：“老实点，别惹事。”

　　雨花石笑了笑，放开手，拉着纳义勒来到自己桌前，奥林纳兹也扶着努尔曼过来坐在对面。人们一见没有热闹了，都哄然而散，顿时又响起了推杯换盏和肆意狂欢的醉话。

　　“我们老家有句话叫‘和气生财’，干了这杯！”雨花石给两人倒上酒，说道。

　　纳义勒和努尔曼互相瞪了一眼，没有说话。

　　“我很好奇你们打的什么赌”，雨花石又转过脸看着努尔曼说，“努尔曼先生似乎很敬仰法鲁格先生。”

　　纳义勒见有人愿意听，来了兴致，高兴地说：“先生，看你是个好人，我告诉你，我和这位努尔曼先生打赌，我有一个问题，他答不出来。”

　　“是什么问题？”

　　“一位商人在临死之前，对他的三个儿子说：‘我只有17匹好马留给你们，我死后老大可分到2分之1，老二可分到3分之1，老三可分到9分之1，但必须是活马。’说完商人就死了。他的儿子们应该怎么分？”

　　“确实是个难题。”

　　“对法鲁格先生来说，这可算不了什么。”努尔曼插嘴道。

　　“真的吗？看起来这位法鲁格先生可真了不起。”

　　“那当然。他可是我们这里最有学问的人了。”

　　雨花石看了看奥林纳兹，两人会意地一笑。

　　奥林纳兹给几人斟满酒，举起酒杯说：“先生们，不要辜负了今夜的美酒和美女哟。”

　　烈酒和着歌声，烛光映照魅影，一切都进入旖旎和幻梦之中。

　　宽大的书房中，老者和蔼的微笑着，听两位年轻的拜访者说明来意。

　　“哦，□□，了不起。”
　　“我们听说西方有了新的科学门派，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科学发源于此，可是，如今奥斯曼帝国已是江河日下，教不了你们什么了。”
　　“啊？”雨花石和奥林纳兹都是一愣，诧异地叫起来。

　　这位老者正是法鲁格先生。

　　“奥斯曼帝国继承了古希腊、罗马的文明，并且吸收了东方的文明成果，可以自豪地说，我们开创了世界上最先进的文明。”

　　“还有中华文明。”雨花石插嘴道。

　　法鲁格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我们继承了毕达哥拉斯的数学，欧几里得的几何学，阿基米德的物理和数学，引进了印度的十进位制和数字的新写法。你们知道圆周率吗？”
　　“中国南北朝时有个数学家叫祖冲之，把圆周率计算到第七位。”奥林纳兹点点头，答道。
　　“阿拉伯的数学家阿尔卡西精确计算到了第16位。”

　　雨花石暗暗吃惊。

　　“我们兴建了许多图书馆，将古希腊和东方科学著作翻译成阿拉伯文收藏起来。西方十字军东侵时感受到帝国的文明，所以他们后来有许多学者曾赶往西班牙将阿拉伯文典籍翻译成西班牙文，再由西班牙文翻译为拉丁文在欧洲传播。说来好笑，这时的西方才重拾古希腊文明遗产。后来在意大利发扬光大，引起了文艺复兴，这些野蛮人才开始开化。”

　　雨花石和奥林纳兹仔细聆听，感到新鲜有趣。

　　法鲁格停了下来，慢慢走向里边桌子，拿出茶杯来，给几人分别沏好茶，又走了回来。也许是水太烫，忽然一手不稳，眼看杯子坠落，雨花石身影闪过早已将掉落的茶杯接在手中。

　　“好快的身手。”法鲁格颇感意外。
　　“谢谢您的茶。”雨花石笑了笑。

　　“与此同时，奥斯曼帝国的情形却不容乐观。由于帝国的商业重税策略，阻断了西方商人去东方的贸易之路，他们就开始寻求海上之路。按照西方人的说法，从十五世纪末期到十六世纪初期——哦，也就是你们的明朝时期——涌现了一大批海上冒险家。1488年葡萄牙人迪亚士沿非洲西海岸向南探索时在南非发现了好望角；1492年意大利人哥伦布向西穿越大西洋发现了美洲大陆；1498年葡萄牙人达伽玛绕过好望角向东到达印度，他们终于绕过奥斯曼帝国到达了东方；1522年葡萄牙人麦哲伦率领船队向西穿过大西洋，横跨南美洲进入太平洋，然后继续向西渡过印度洋，经过好望角到达大西洋，最后回到欧洲，成为环球航行第一人，也终于证实了地球是圆球形的。”

　　雨花石听得瞪大了眼睛，想着这些冒险家们经历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生死考验，完成了如此壮举，心中敬仰不已。

　　法鲁格的神情似乎有些黯然，继续说道：“可惜还是没有引起帝国的警觉和重视，任由人才流失，眼看着科学中心转移到了西欧，今后恐怕辉煌不再了。”

　　雨花石心中所想，也说道：“说起来我们前朝实行海禁，如今闭关锁国，只怕也是自绝于世界，隐患之肇始。”

　　“年轻人好学，国家就有希望。”
　　“我们此番就是想要求学，望先生能传授一二。”
　　“看你们也有一些根基，只是知识过于零散，不成体系。我这里有三十六般物理学，七十二般数学，你们要学哪样？”
　　“如蒙先生不弃，我愿全都学来，也好回去传与门人学子。”
　　“请随我来。”

　　雨花石与奥林纳兹对视一眼，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好跟着走。
　　出了门，穿过院落，进入另一间大厅。一进门，雨花石和奥林纳兹就惊讶地合不拢嘴。
　　这大厅足有百丈进深，贴着四面墙壁和大厅当中矗立着一排排书架，书架全都高达两丈、宽五丈，上面摆满了书籍，一眼望去不知有几百万册。
　　法鲁格带着他们巡视一番，边走边说：“帝国藏书尽在于此，你们可以在这里阅览所有典籍。”
　　雨花石心中只有一个词在翻滚，那就是：海洋。估计奥林纳兹也是如此。

　　自此，雨花石和奥林纳兹每日来听法鲁格讲授，风雨无阻。
　　不觉半年有余。雨花石已学习了不少初等代数，几何和三角学，以及运动学。
　　这日，他拿出当日奥敦高娃交给他的题目，请教法鲁格。

　　“你从哪里看来的题目？这是一元二次方程问题。好吧，今天就讲讲这个二次方程。几十年前，法国数学家弗朗索瓦·韦达曾提出一个定理，说明了一元二次方程中根和系数之间的关系，我们就称它韦达定理。想想看，雨花石，根据英国的牛顿教授提出的二项式定理，这个方程可以怎样拆分成两个代数的2次幂？”

　　“除以二次项系数，常数项移项，两边加上二分之一倍一次项系数的平方，两边开方。”雨花石想了想，答道。

　　“对，这是求根公式。现在看看满足什么条件才会有根存在？”
　　“看右边能不能开方？”奥林纳兹说。
　　“没错，这就是二次方程根的判别式。那现在有了方程的两个根，我们看看根和系数有什么关系，你们来推导看看？”

　　雨花石计算出两个根的和公式，奥林纳兹算出了两根的积公式。
　　“现在再看看你的题目，你有什么想法？”
　　“原来是这样，有了韦达定理，不用解方程也可以计算啊。”雨花石恍然大悟。
　　“雨花石，你可以给奥敦高娃小妹交差了。”奥林纳兹笑道。

　　见法鲁格一脸茫然，雨花石向他解释了当日情形。
　　“远东有这样致力于数学的姑娘，真该接受系统教育，这样明珠暗投，浪费天才啊。”法鲁格惋惜不已。
　　“先生，那里正在打仗，读书很难。”奥林纳兹说。
　　法鲁格显出深深的忧虑之情。

　　一日，奥林纳兹收到家书，原来是家中有一桩要紧生意，需要奥林纳兹协助照料。奥林纳兹无奈，只好向雨花石说明，向先生告了假，回家去了。
　　于是，雨花石就每日独自上课。

　　倏忽已过半年，又到了万类霜天的深秋。

　　这日，法鲁格先生讲完课后，说：“雨花石，这一年来你的进步很快，我这里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如今学术活跃于西方，要想精进前沿科学，还是要去西方求学才好。”
　　“可是先生，我还没有阅读多少书呢。”
　　“书并不在多，初等数学和物理学你都已经学习了，高阶知识得去大学深造。你是练武之人，有道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你可知世界上什么最快？”
　　“千里马？”
　　法鲁格摇摇头。

　　“雄鹰？”
　　法鲁格还是摇头。
　　“我的剑也可算一样。”
　　“人力再快，也是有限。天下速度之最，乃是最普通的‘光’。”
　　“光？光有速度吗？”
　　“有，而且还有人测量过。丹麦天文学家奥勒·罗默测出了比较精确的值，这是目前已知最快的速度了。”
　　“天啊！”
　　“是时候该去游历，拜访那些大师们了。”
　　“那——先生还有什么教诲？”

　　“学术研究在于穷尽原理，不可浅尝辄止，浮光掠影。这里有一道题目，请你做来。”
　　雨花石接过题目，见上面写着：“一艘装满石头的船，漂在湖面上。如果把船里的石头都投进湖里，这时水位怎样变化？”
　　雨花石暗想：“老师为什么出这样一道简单的题目？”想了想，答道：“水位上升。”
　　“好了，孩子，这份试卷就当做我的临别赠言吧。”

　　海浪拍打着码头，雨花石和法鲁格先生握了握手，走上瓦格良号。帆船随着海风驶向西边的爱琴海，很快就看不见岸边送别的人群了。

　　湛蓝的海水一望无际，像一枚巨大的宝石。帆船随着波涛起伏不定，看着那一群翱翔的海鸥，雨花石的思绪忽然回到了法鲁格临别的题目，恍然大悟，顿时悔恨不已，果然还是辜负了老师的教诲。

　　一时又回想起长安，想起了在山洞做出决定的那个夜晚。两年前曾为武林秘籍痴迷，如今却漂泊在这爱琴海上，真是世事难料。雨花石一阵苦笑，忽然又想起了西门傲霜，不禁心中一痛，黯然无语。

　　诗云：

　　爱琴海如梦，
　　往事如烟，
　　北野如遗世独立，
　　羽化而登仙。

　　不见霜冷玄冰，
　　只换得千年一叹。

　　正可谓
　　劫后了无牵挂，
　　余生不染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