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阙》簪簪木兮

11、初战

　　那天杨岭在御书房待了很长的时间，陪皇上用过晚膳，又把人送回寝殿，直到宫门快落锁才离开。
　　他原本想着请旨成功，很快就要启程了，可以赶在临行前好好陪陪阿霁，不然一走少说也要两个月，这样粘人的小孩儿一定受不了这种分别。但将阿霁的寝殿门亲手关上的那一刻，杨岭突然意识到，原来难舍难分的人不只是阿霁，更是他。
　　回王府的路上，杨岭骑着马，感受着温热的晚风，心头自认为没来由的一酸，要是没有战事就好了，或者他不是杨缜的儿子阿霁也不姓陈，那世间的纷争便再也打搅不到他们头上了。若是能与阿霁日日相见，教他读书习武，偶尔再欺负几下，如此混一辈子的日子也挺好的。
　　杨岭想到这，毫无察觉的笑了起来，随即又觉得自己幼稚，这样的想法不能让阿霁知道，他想要的可从不是偏安一隅。
　　请旨第三日杨岭就带兵启程了，其实原本调兵的流程还要拖上几日，但世子另一封求援的折子适时的到了兵部，兵部一刻也不敢耽误，宛如拿着一个烫手山芋，马不停蹄的去了太后宫里，太后无奈，只能破例下旨让杨岭迅速整军出城。
　　这事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世子追的这么紧，不过就是想看看朝中究竟派谁来，如今调兵遣将的回函已经南下了，八百里加急，没几日就会到世子手里，况且东番人虽难缠，但是否开战的主动权还在延军手中，因此援军也就不必急着赶路了，。
　　百岳从小到大空有个百小将军的名号，一直没能像他爹一样真刀真枪的上过战场，所以杨岭这次整军南下特意将他带上了，也算是有个历练机会。
　　此刻杨岭面色阴沉，本还庆幸赶上个休沐的日子，能再临行前再看一眼阿霁，可没想到他爹又召了一场小朝会，直接将他这个念想断了。
　　反观百岳，满脸都写着得意和兴奋，杨岭看着那张确实比旁人俊了不少的脸就觉得来气，此人面目可憎，尤其是穿上那身威武铠甲后，更是小人得志，杨岭正顶着烈日伤神，旁边却有人眉飞色舞，他才不许世间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杨岭拽着马转悠到百岳身旁，猛地往人肩膀上砸了一拳：“诶，昨晚陛下叫你去说什么了？”
　　百岳疼得直骂娘，揉了好一会儿才回他：“秘密。”
　　“他娘的！我揍你信不信！”，杨岭举起拳头蓄势待发，百岳看着他眼角眉梢蠢蠢欲动之势，觉得他应该不是开玩笑，这人八成心情不好，拿自己撒气来了。
　　迫于召诰王淫威，百岳老实回答：“陛下跟我说让你别喝花酒。”
　　“这是他的原话？”，杨岭半信半疑的盯着百岳，他太了解阿霁，这小东西坏归坏，但是对市井俗事了解甚少，这么直白的话不大像是出自他的口。
　　“啊…”，百岳应了一声，却又对假传圣旨感到心虚，改口道：“他跟我说，南边多是温婉美女，民风又开放，你我都是第一次去，不要贪恋美色，损了军中颜面。”
　　百岳说完生怕杨岭不信，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闪闪发光的大金锁：“你看，这是陛下给我的。”
　　杨岭信了，这么冠冕堂皇的话是他能说出来的，这金锁也确实是他的。
　　“你现在身在曹营心在汉是么？”
　　百岳无奈耸了耸肩膀：“没办法，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杨岭轻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算真去喝两口他也不知道。”
　　“殿下…你真打算去？”
　　杨岭瞥了一眼百岳，这人正一脸猥琐，和酒楼里包戏子玩粉头的奸夫没什么两样。
　　“是你打算去吧。”
　　对于杨岭语气中的嫌恶，百岳丝毫不在意，反而变本加厉，冲杨岭挑了挑眉：“殿下不也没见过？若殿下不嫌弃，属下愿舍命陪君子…”
　　杨岭对他这番栽赃嫁祸的说辞并不买账：“滚！”
　　“百岳，人人都道色字头上一把刀，你知道你头上是什么刀吗？”
　　百岳不想接话却又好奇：“什么？”
　　“违抗圣旨，陛下的大砍刀。”
　　闻言，百岳在心里“啧”了他好几下，装什么正人君子，明明就是个颠倒是非黑白，到处乱施淫威的大流氓！
　　杨岭一个人骑着马行在最前面，也懒得管百岳是怎么编排他的，而是美滋滋的琢磨着陛下的话，这话虽说怎么听怎么别扭，也没有哪个皇帝如此坦率的制止臣下宿柳眠花，但杨岭就是觉得高兴，原来古人千里迢迢寄愁心给明月是这个滋味。
　　世子来信说，他一直守在八闽，杨岭便带人直奔八闽去了，天气闷热，尤其是往南，更是热的人遭不住，一路上常有人中暑晕厥，就连杨岭都有两次险些撑不住。
　　到八闽时，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世子也已经等了许久，但还是礼数十分周全的来接杨岭：
　　“见过王爷。”
　　杨岭笑着一挥手：“世子请起。”
　　从皇帝登基到现在，过了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当时世子郡主在宫中住了快两个月，大大小小的宴席参加了无数，常常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算不上太熟，但也不必再假意寒暄了。
　　杨岭单刀直入：“东番人到底什么情况，还请世子细说。”
　　尹绍叫人将援军安排妥善后，跟在杨岭身边解答：“东番人以部族形态生存，他们岛内依靠的是族规家法，没有完善的法度，像是一群未开化的野人，这半年来，他们欺压八闽渔民越来越严重，这些渔民不只是吃不上饭，甚至连命都丢在海上了。从前小打小闹就随他们去了，可如今这样得寸进尺，只能出兵震慑，一开始还有用，可是后来他们也摸出规律了，知道咱们对他们只是震慑，便也不怕了，更变本加厉的挑衅，后来父王也实在没办法，就只好让我请旨求援了。”
　　尹绍的话说的诚恳，杨岭也照单全收，道了一句：“辛苦你和王爷了。”
　　尹绍忙道惶恐，但杨岭没再接这样虚头巴脑的茬，而是嘱咐道：“中原军不比石钟军，大多没经过水战，经验不足，所幸开战权在咱们手里，这几日就麻烦世子找人教教这波旱鸭子了，”，杨岭说到这，特意换了个轻快的语气，“还有本王…也得跟世子殿下好好学学，不然到了海上怕是要露怯。”
　　尹绍客气一笑，按照杨岭的吩咐做事去了。
　　后来的几天，中原军都在跟着石钟军的人学习水战要领，杨岭也同样，去近海转了几圈后发现，只要掌握好风向，跟好船的摆动轨迹，便能如履平地，不管是射箭还是跳到别船上近身搏斗也都不在话下。
　　这日用过晚膳后，百岳来找杨岭：“殿下，我发现世子这几日对你的吩咐也太言听计从了，就连何时动兵都要派人来问，这全军上下谁不知道要等风向顺了再出手，他也与东番人交过几次手了，怎么可能连这个都不知道，世子这样做，未免过于殷勤了。”
　　杨岭看着百岳分析的头头是道，一时觉得欣慰，颇有几分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只可惜他的脑子只能在用兵打仗上动那么一下，其余的一概不知。
　　杨岭压低声音对他说：“我都来了，他还用担责任吗？说多错多，他此时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报到朝廷去，若是战败了，他说过的话都会被有心人利用，你觉得世子会蠢巴巴的等着朝廷开罪于他吗？记不记得路上我跟你说过什么？”
　　百岳被他这么一点拨，想起了路上杨岭跟他长篇宏论的分析，如同授课一般听得他直犯困。
　　但现在他明白了：“所以世子其实是在找一个替罪羊。”
　　杨岭点点头，还没等百岳感慨自己聪明，又摇了摇头：“也不全是，他确实是在找一个替罪羊，但他也巴不得陛下太后迁怒于他。”
　　和路上说的又不一样了。
　　百岳看着眼前老谋深算的人，顾自感慨此人不仅颠倒黑白还老奸巨猾，得亏他还有良心，没把那蜂窝煤似的心眼用在自己身上，否则自己从小跟着他长大，保不齐早就让他坑死了。
　　“算了，你说什么我做什么好了。”
　　杨岭知道他这是又没听懂，也懒得理他，随他去了。
　　等到真正开战时，杨岭总算明白东番人流氓在哪了，他们宛如山间潜伏的野兽，仗着对这片海域熟悉，便驶着船四处乱窜，有时候是一艘，有时候是四五艘，缠的人动弹不得，更可气的是他们一旦发现自己处于劣势就会立刻掉头离开，等到发现无人追击再卷土重来，就这样乐此不疲，快要把延军的脾气磨没了。
　　与他们交战十几天后，延军即使占着军备充足、战船良好的优势也没占到一丝便宜，杨岭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世子在谋划大计以外，是真的被这帮人弄烦了。
　　杨岭叫来百岳，吩咐道：“这几日不必跟他们真刀真枪的打了，你们也学着他们，缠住一艘船就不放，他们怎么恶心人的你就怎么带人恶心回去，还有尽快给我摸查出他们的主战船，明白吗？”
　　“明白！”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尹绍正迎着海风喝茶，心里还盘算着这样的风出海作战最好，突然听见侍卫来报：“世子殿下！召诰王带人出海了！”
　　尹绍气定神闲的继续抿着茶，慢悠悠道：“知道了，一刻钟后还在此处下海支援他就好了。”
　　“不是啊，殿下…”
　　听着侍卫慌里慌张的语气，尹绍终于肯分出一个眼神给他：“怎么了？”
　　“回殿下，召诰王突然调了上百名桨手，架着一艘窄体战船出去了，就连船艏水线下包裹青铜撞角的木板也被凿开放下了…”
　　闻言，尹绍几乎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窄体战船的撞角是为了在迫不得已时撞击敌船用的，不到鱼死网破轻易不会有人将撞角露出，尹绍摸不清杨岭什么意思，但是直觉告诉他局势要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尹绍暴怒：“他要做什么！全体整军！下海！”
　　“是！”
　　尹绍带人从侧面追来时，杨岭已经在百岳的指引下瞄准了东番人的主战船，据百岳所说，上面有东番人的作战指挥使，擒贼先擒王，只要压制住他，还愁抓不住那些人吗？
　　杨岭亲自扛着大旗挥了几下，原本在身后的战船立刻在左右两侧排开了，从远处看就像是在海面上画了出了一道大延与东番的分割线。
　　就在尹绍还沉浸在这道一字阵带来的震惊中，杨岭所在的船猛地加速，船上的撞角彻底露出，目标明确的朝着一艘敌船撞了过去。
　　对面大概也没想到延军居然真的会鱼死网破，急忙在撞角袭击侧翼前拐了个弯，此弯一拐，东番人的战船彻底乱了，方才排开的船也趁此时包抄过来，宛如一张巨大的网，将东番人压在中间狠狠地打了一顿。尹绍怕被杨岭发现端倪，也让自己的人参与到了这场混战中。
　　一场破罐破摔的乱战下来，延军死亡人数趋近于零，有些受伤的也无伤大雅，反观东番人几乎全被生擒了，其中还有那个作战指挥使。
　　杨岭走到他面前，在人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挑衅道：“不是耍流氓吗？接着耍啊？！”
　　那人被打疼了，龇牙咧嘴的瞪着杨岭，换来的却是更狠的两个耳光，杨岭打完又觉得不过瘾，从路边随手薅了一把叶子塞进人嘴里：“让你再他娘的张嘴！”
　　尹绍在一旁看着杨岭的土匪行径，不禁有些佩服，这人的乖戾性格虽然讨厌，但耍流氓是真有一套！
　　尹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忽略了已经走到他身旁的杨岭，而杨岭也看出他的失神，不痛不痒道：“之前世子都是晚本王一刻钟下海，怎么今日提前了半刻钟？世子在急什么？”
　　自己心里的鬼谋被和盘托出，尹绍突然有种被人剖开胸膛的感觉，只是这刀子又快又准，竟没带来一丝疼痛，只是让人有些手足无措，尹绍开口解释：“王爷…”
　　但杨岭却只回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笑，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