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阙》簪簪木兮

10、宽慰

　　下朝后，杨岭本想直接去御书房哄哄心思敏感的人，可刚出大殿就被杨缜拽住了，“跟我回家！”
　　杨岭看着他爹稳定却一贯不高兴的脸，没来由的觉得烦，那晚在御花园中，他一定不是这样的态度面对太后，否则又怎么会柔情蜜意的抱在一起。
　　杨岭盯着那只攥着他的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只手到底抱过那人多少次，是不是他娘还在世时，他也是如那晚一样抱着别人…
　　杨缜察觉到杨岭的不对劲，顺着他的眼神看了一眼，以为他是被掐疼了，遂松开了手：“你怎么脸色这样难看，跟我回家，叫桥羿来给你看一看。”
　　杨岭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默默吸了一口气，又恢复了混不吝的态度：“我没事，您先回去吧，我要去御书房一趟。”
　　“又去御书房做什么？”，杨缜的态度不大好，君臣和睦是好，但他更怕儿子失了分寸。
　　“陛下不高兴了，我去哄哄他。”
　　杨岭说的理所应当，但杨缜听着就不对味了，在君臣关系上，他儿子果然一直在越界。
　　“不行！回家！”
　　杨岭觉得他爹实在太固执，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反倒耽误他去御书房，沉默了片刻，杨岭决定暂且退一步：“您想说什么，边走边说，行吗？”
　　杨缜没说行但也没拒绝，直接走了。杨岭心里虽烦他爹这个爱搭不理的劲儿，但还是快走几步跟上了。
　　“岐昭，你知道你今日请旨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啊，带兵打仗。”
　　杨缜点点头又道：“习武之事我不太懂也没怎么管过你，但我也知道，人人都赞你武艺超群，不过岐昭，京城是京城，与你过招推手的许多都是少爷兵，在兵营里混日子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带兵打仗与你平日里摔跤打滚不一样，你身上担的不只是能否打一场胜仗，更担的是几千乃至上万人的性命，他们随你一起出征，看似英勇无畏，可你知道他们其中有多少人心里还念着妻儿老小，你自小生计无忧，却也要为别人想一想，想一想你这肩膀上担不担得起这么重的担子。”
　　好一番语重心长的话。
　　杨岭听完愣是没生出一起感动，反倒觉得讽刺极了，说到底，他爹还是觉得他不靠谱。
　　他张了几下嘴，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心里太难受了，无以复加的疼。
　　杨岭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强大到面对亲爹也可以波澜不惊。不动声色的压下自心底袭来的阵阵疼痛，开口道：“爹，您不必把我想的那么糟。”
　　“嗯？”，杨缜有些不知所云。
　　“爹，我比谁都清楚我自己几斤几两。别人赞我武艺超群也好，骂我无赖纨绔也罢，都是虚名，我不在意。我今日请旨也不是一时冲动，朝中确无武将，我也确不怕死，我只觉得我合适，我没想过我身上要担负什么，只是打仗总要有人带兵，凡是有替天子守国门之心的人都该去试一试，您说对吗？”
　　“….……”
　　杨缜愣住了，他好像真的不知道儿子到底在想什么。是啊，国事面前何谈担不担得起，文也好武也罢，走的都是同一条报国路。
　　杨缜突然觉得自己狭隘，无奈叹道：“难为你生出这样一颗爱大延爱百姓的心。”
　　杨岭诧异，他爹突然把他捧到了圣贤高度上，他就只有一颗心，哪里容得下那么多人，他在乎的不过就那么几个人。
　　高处不胜寒，这样的贤名他不想要：“我不爱，但陛下爱，我是陛下的臣子…”
　　杨岭说完，又觉得这句话不妥，朝中人人都是陛下的臣子，那他又凭什么更亲厚呢？
　　趁着他爹没反应过来，杨岭又道：“爹，段尚书为什么要推举魏统领您比我清楚，他们沾亲带故，不过就是想趁着朝中无武将，彻底垄断兵权，此战魏统领若是胜，那就很有可能同贺将军一样，镇守一方，魏统领不回京城，护卫军的副统领势必会升为统领，而副统领姓黎，护卫军军印本就在太后手中，如此一来，朝中局势如何，您不会想不明白吧？太后身上流着黎家段家的血，他们不知收敛，肆意妄为，您管的住吗？还有我不去东南也可以，但前提是他们别欺人太甚。”
　　话落，杨缜彻底没话了。
　　原来他儿子并非不愿意参与政事，只是不屑与这些人比肩而事罢了。
　　“您先回去吧，我去看看陛下。”
　　杨岭撂下这句话就走了，杨缜看着儿子的背影，才后知后觉的想到这孩子已经比他还要高了。御书房门口，林之柱在来来回回的打转，一看见杨岭来了，就像见了救星一般：“殿下，您可来了！”
　　杨岭也没多问，只是安抚了林公公一句：“没事，我进去看看。”
　　小皇帝此刻正摊在龙椅上悲春伤秋，他仰着头直视房梁，不知道来人是谁，只以为是林公公又来嘘寒问暖：“公公，朕说了别来打扰…”
　　“我也不许来吗？”
　　杨岭笑着问他。
　　“岐哥哥？我方才见你与舅舅一起走了，我以为你回王府去了。”
　　“跟我爹说了几句话而已，你都不高兴了，我哪里能说走就走。”
　　听见这话，陈愈少撇了撇嘴，有点想哭。
　　就是这点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被杨岭看在眼里，急忙哄他：“怎么了？怎么还要哭了？是谁惹又我的小阿霁不高兴了？跟我说好不好？”
　　陈愈少被杨岭的话逗笑了，推着他坐到榻上去：“岐哥哥…”
　　“嗯？怎么不叫王爷了？”
　　陈愈少受宠若惊：“我可以叫吗？”
　　“方才朝会上你不也叫了？”
　　陈愈少有些失落，杨岭并不清楚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但也庆幸，若是被他知道，就不能这么肆无忌惮了。
　　“王爷～”
　　陈愈少撒着娇的唤了一句，听的杨岭心头一颤：“跟我说说又胡思乱想什么了？”
　　“………”
　　陈愈少手里攥着杨岭的袖子把玩，憋了好一会儿，才别别扭扭的开口：“我知道你为什么请旨去东南。”
　　杨岭逗他：“那你说说为什么。”
　　“我。”
　　陈愈少凑到杨岭耳边只说了一个字，杨岭突然就知道他在难过什么了。
　　从小心思敏感细腻，还没长到能与人心抗衡的年纪，就坐在了皇位上，可他偏偏不是一个樗栎庸材，他的凌云壮志不合时宜的显露，就注定要有人为这样的不合时宜付出代价。
　　年纪尚小的人期待着有这样的人出现，却又畏惧，畏惧这个人是他的至亲挚爱，可事实就是如此，他要么选择沦为附庸，要么选择挚爱放手一搏。
　　他非池中物，他不能眼看山崩地裂，更何况有人愿意为他冲锋陷阵，他没得选。
　　杨岭回头看了一眼，见他还是一脸落寞，继续逗他：“还是挺有良心的嘛。”
　　这招果然奏效。
　　“谁没良心？”
　　“你说谁没良心？是谁在我生辰时伙同别人打了我一身雪…”杨岭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愈少捂住了嘴：“不许说了！哪有你这么记仇的人。”
　　见他终于打起几分精神，杨岭才放下心。
　　“王爷…可你也才十八岁。”
　　这次出征面对的是刀剑无眼，是血肉横飞,没人知道究竟是生离还是死别，纵使做出了放手一搏的准备，可在面对这个人时，陈愈少还是怕了。
　　他的王爷才十八岁，那样鲜活的年纪，真的能顶得住敌人的战船与乱箭吗？
　　话里的哭腔听的杨岭一怔，这小东西怎么越来越难哄了：“不管是十八岁还是八十岁，阿霁，无论什么样的狂风恶浪，我都会挡在你身前。你不许自责更不许难过，我只想看着你像小时候一样，跟在我身后，喜乐你自己留下，怒与哀尽数扔给我，我替你消磨好不好？”
　　陈愈少怔怔的看着杨岭，那双眼里又有泪光在闪，但杨岭看得出来与今日朝会上的并不一样，前者是希冀后者是哀凉。
　　杨岭搂着陈愈少的肩膀，把人带到怀里拍了几下，安慰他：“阿霁，放心，我会平平安安的回来，我舍不得你。”
　　话落，杨岭没来由的心虚，这话听着太暧昧了，于是又找补了一句：“和桥羿。”
　　万幸陈愈少此刻已经陷入了忧心与不舍中，并无心情爱。
　　“王爷”，陈愈少从杨岭怀里挣扎出来，小声道：“我觉得今早舅舅说派刘太医去中南的事很不妥，世子偏偏赶在东南动乱时才说石钟王病重一事，很有可能是想测一测朝廷对中南的态度，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朝廷中南不能没有尹家，可太后与舅舅却做主派了刘太医去，岂非要激怒世子了？”
　　杨岭听完后有些愣神，他知道陈愈少聪明，从小到大就是一脑子的主意，就不成想已经深谋远虑到这种程度了。
　　“我来找你也是为了这事，其实世子并不是真的想求援，石钟王虽然病了，但尹家军还在，他们不可能不忠于世子，至于世子，生在行伍，他很有可能比中原将领更懂水战，更何况东番人又不是什么正规军，世子有什么可怕的，所以他的求援只是在探中原军虚实罢了。”
　　陈愈少更觉担忧：“那咱们就任由刘太医去中南吗？”
　　“嗯，朝中都是太后的人，就连我爹…”，杨岭说到这，冷笑了一声，又道：“今日我贸然请旨南下已经冒犯了太后，若再反驳她，她未必不会对你动手。”
　　“可是世子…”
　　杨岭知道他的忧虑，接上了他的话：“世子不会轻易动手，但藩王异动之事避免不了，世子已经生了这个心，动手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那我们怎么办？”
　　杨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