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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剑、血与文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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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进了贫民窟,我对晓云说:“我没来过这,你带路喽。”
“跟着我走就好,”她说,“这里是无政府地带,留心些。”
“没有防身武器吗?”
“我只带了一把,你要吗?”她说着,从背包中抽出一柄长铗。那该握画笔的手,竟握着剑。
“算了。你给我我也不会使。”
两边都是不成形的铁皮屋,有的没有门,有的没有屋顶,甚至连结构都歪歪斜斜,像是用几块铁皮垒起的临时避难所。此处的气候比公路的更坏了:黑色的天空下,空气都是浅绿色的。幸好戴上了防毒面具。
然而路旁时而出现没戴面具的游人,矮小得可怜。衣衫褴褛还是好的,有的甚至就赤身裸体,低着头,行尸走肉一般。也因为他们低着头,我还看不见脸。烂泥地上,时或见到腐败的残肢或尸体——看来也不能说没有微生物——和秽物。走了不远,便见到一个赤裸的男人,蹲在路中央排遗。他身下是一堆猩红的东西,像是烂掉似的,晓云扭头便走,我跟着她。有时小道上见到倒伏的人,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但在这种地方,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想起我昨晚住的豪华套房。真是讽刺,真是罪恶。
谁家的门前,坐着一个独臂而佝偻的孩子,肋骨突出,也就七八岁吧,腰下包了一块破布,那孩子的脸,天可怜见,竟完全失了人形,只像是一个开了口的肉球一般。
我忽然愣了半晌,既然已落到这境地,这孩子怎可能独活到现今呢。这是他家的房屋吗,我强忍住不适,也没管晓云扯我小臂,便俯身问他:“小朋友,你好?”
“呃——呜呜……哇——”他只是茫然地长着那开口,以嘶哑的嗓音叫着。
“你,能听懂我说话吗?”我尝试放慢了语速。
“没用的,”晓云说,“语言对他们来说,是奢侈品。”
我们正打算走时,我的左手却被什么抓住了。我回头看,是一个赤裸着,只有一只眼睛,没有头发和眉毛的女人。
“怎——怎么了?”我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才发现她也是独臂,而且手上只有四个指头。
“呜呜——呃呃——呜啊!”她长着没有牙齿和舌头的嘴,尖叫着。
晓云的剑已经出了鞘。
“等等。”我轻声对晓云说。因为我看到那小男孩,正一瘸一拐地走向那女人。
“哇哇!”小男孩抱住了那女人的大腿,开口叫道,“哇——”
那女人回过头去,我趁机挣脱了她的手,
“别管了,快走吧。”晓云收回了长铗,我随她走了一段,再回头看时,见那女人蹲下了,用独臂搂着小男孩。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戴着防毒面具的我们,在人群中是如此显眼。我问晓云:“还得走多久?”她回答我:“从侧边绕出去,再走一段就到了。”
这贫民窟,比预想中的要大得多——我放眼望去,全是鳞次栉比,明暗不一的铁皮,竟望不到边际。也对,十万人的居所,理应有些规模了,幸好不用再往深处走。然而随她前进的时候,某条小巷又传出咿咿哇哇的叫声。出于好奇,也许是因为想着难得来一次,我对晓云说要进去看看。
“估计是在打架,你真要看?”
“看一眼就出来。”事后想起,不知道我何故如此执着。
“那好。他们会用武器,你拿上这个。很轻的。”
我接过她的长铗,便压低足音,潜入小巷。这时叫声忽然停止了。
我看到了最不愿回想起的一幕:几只畸形的禽兽,正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发出进食的簌簌声,地上躺着一具沾满淤泥的破碎的遗体,微微抽动着,那几个人正撕咬着那人。
我看见他们都没有耳朵。估计听不到我的声音,即使走得很近,依然不见任何一个回头,他们就那样忘我地吞噬着,地上那人的血肉。
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心,看着散落一地的内脏,几乎要吐出来。
大概他们终于察觉到我,其中一人回过头来,用没有鼻子的脸,对我扯出了一个笑容。我有点想举起长铗,手握住了剑柄,但仍放开了。我犹豫着。
这时有人拍了拍我,我知道是晓云来了。便对她说:“你看……这,什么法律,什么秩序……这……”
“早叫你别进来了。你看,温室中的小朋友见不得这些吧。可别留下心理阴影了,到时又得怪我。”晓云笑道。
我将长铗还给了她,不自觉地看向了天空。
在我不及反应的当口,吃人的其中一个像晓云爬去,留着口水,桀桀地笑着,将污浊沾血的手伸向她的防护服。
“别碰我!”在我回头看的一刹那,晓云抽出了长铗,一剑劈落了那人的头颅。那头颅飞了老远,落到了小巷的尽头,残体抽搐着,手仍停在那里,碗口喷出了一丈高的鲜血,晓云将它狠狠踢开,血便喷在污浊的墙上。
和我的血一般殷红。文明,文明的子民啊。
我承认当时吓得够呛,一直伫立在原地,直到晓云擦干了剑上的血,拉我离开。余光瞥见刚刚食肉的几人中,又有两个跑来残体旁边,开始啃食。
绕过拐角,仍是人居,但已能看见边缘上苍凉黝黑的荒漠。
中间有一个墨绿色的大湖,边际在远方模糊成一条线。这大湖,沉静地冒着泡泡,但我知道这泡泡不意味着生命,而是另一种化学反应背后的死寂罢了。它不可能是生命的摇篮,它再也不是生命的摇篮了。它是终点,是文明的落幕,是一切一切无可挽回的结束。
但我仍然眺望着那大湖。
“怎么了?”晓云问道。
“没。这湖真好看。”
“是吗?”她像是有些不以为意,“我们赶时间,可别看太久了。”
我再伫立了一会,视线沿着湖面向前划去,终于抵达了不可知的对岸。对岸,已是阒然无人的荒原了,湖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啊。连雾气都看不见,整个儿纯然是一潭生人勿近的,浅浅的死水,一丝波纹都不能泛起。
曾经这湖是怎么样呢?我不能想象,因我一时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恐怕神话中所谓的世界尽头,也不过这般景色吧。
往前走时,我忽然发现手表丢了。
“怎么了?”晓云问我。
“那表不见了。”
“你还戴着过来?这里小偷扒手最多。”
“还能找回吗?”
“别乱找了。丢了就丢了吧。”
“但那个是任务——”我想说丢了手表就没钱吃饭了,但转念想到我也没这需求。
晓云瞪了我一眼,冷冷地说道:“别太信任公司——不过,掉了也没事的,我认识的一些恢复使,手表丢了照样执行任务,回去换一个就是了。”
“他们偷这个有什么用呢……”
“第一里面有钱,第二零件可以卖掉——去工厂卖掉。”
“工厂?”
“贫民窟除了那几个剑客以外的中层,都在工厂。”
果然,到了一片重兵把守,围着通电铁丝网的区域,我知道中间的白色仓库,就是所谓的工厂了。
“所以我们要进去吗?”
“不进。在外面等。你想进去吹空调吗?”
“想啊——还有空调?”
“严格来说,是空气净化设备。和江心区的一样,只是这个是微型的——没必要进去,就别旁生枝节了。”
我点点头,我们便到旁边一空置铁皮屋底下,遥遥地等。
直到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老人,推着板车,慢慢出了仓库,向我们走来。
“四箱,连车一起推走吧,”他又低声说,“两瓶硝酸铵,我按你的吩咐,也放进去了,瓶底打了个叉。”他推了推面具。
“谢了,这是尾款——你来推。”她对我说。
我随着晓云的指向,小心翼翼地,将货物运回车上。
“那人是谁?”
“我的老熟人。信得过。”
我知道她为什么买硝酸铵,就不再问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