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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月蓝 ...

  •   蓝点来到了澳大利亚。
      一秒入夏,她脱掉围巾和羽绒服,跑出航站楼,对着瓦蓝的天空大喊:“墨尔本——我来啦——”然后“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她不懂当地的公交系统,但本身也没有准确的目的地,于是随机跟了一名面善的人,辗转坐了巴士和火车,竟然也意外到了市中心。
      那天墨尔本的天气飘忽不定,令人无法拿捏。刚出机场时还是晴空万里,结果出站没多久,雨就倾盆而下,淋湿她半边头发。蓝点疯狂地跑过马路,站在一个正在修缮的图书馆屋檐下遮雨。她站在那里时,注意到当地无论是什么面孔的人,都几乎很少有撑伞的。所有人都看起来湿漉漉但又步伐从容。原本有些烦躁的心,不知不觉也平静了。
      很快,雨停了,冒出大太阳,蓝点可以感受到身上湿掉的地方热呼呼地蒸腾着。图书馆门口是两大片草坪,眼前朦朦的雨雾罩子揭开后便绿油艳丽好几分,蓝点盯着辨认好久,想知道是假草坪还是真草坪,最后下结论,这是像假草坪的真草坪。
      她随便乱走,发现地上好些海胆状的白色植物,在地上滚着走着,像宫崎骏电影会出现的阁楼小精灵。当有某种迹象崭新地出现时,人们总能意识到崭新的季节降临了。
      “我真的在三月过着夏天呀。”蓝点想着。

      她随意乱走,听见哪里人声鼎沸,便寻着声音源头到达一条河岸边。那里确实很热闹,有一堆游乐器械,大约是什么快闪嘉年华之类的活动。
      蓝点在过山车设施旁边蹲守了可能有一个小时,才眼疾手快地坐进一个空位。这也是她唯一玩上的项目。外头看着轨道短短的,也没什么坡度,结果在第一个冲刺的时候,她的内心只剩下几句脏话,以及——嚯!不一般啊!值回等待时间!
      过山车到站,不少人都眼冒金星、跌跌撞撞地下车。
      蓝点则捶捶自己的胸脯,特别骄傲,还得是她身体素质好,不愧是预备田径运动员——虽然是小学版。

      她还碰到一个流浪歌手摆摊唱《What Makes You Beautiful》。这首歌正好是蓝点为数不多能唱出歌词的英文歌,她不假思索,和所有驻足的女生旋转、跳舞。阳光彻底晒干了她的头发。
      蓝点跳累了,就坐在原地听他唱别的歌,顺带看日落。流浪歌手竟然也唱了《贝加尔湖畔》,中文咬字蹩脚得让她想笑,可是又有一点感动。
      偶尔荒诞,偶尔浪漫。
      “我们流连忘返。”
      “这一生一世,这时间太少。”
      几个年轻的中国女孩子,应该是留学生,远远地兴奋道:“她唱中文歌诶!”接着挽手跑过来,把兜里的硬币一股脑地到倒进摊开在地上的吉他包。
      蓝点听她们挨在一起说要去看烟火。
      “人超多啊,万一挤不进去怎么办?”
      “那我们就和他们拼了!”
      蓝点忍不住笑。
      一曲结束,她跟着她们在河岸旁找到一个不错的位置,结果万万没想到,烟火居然不是在河边放,而是在背后的路中,她们随即和多数游客一样疯狂地跑,追逐着烟火。
      蓝点一路追着她们,忽然间,脑海里浮现出乔明川和罗琳的身影。她也曾拥有过无数个和她们一起奔跑的瞬间吧。
      最终还是追到了烟火。但是那个烟火一点也不盛大,还不如蓝点家小区每年春节的业主水准,尤其被路灯一照,也显得不亮堂。
      可是蓝点好快乐。
      “其实也无所谓啊,在大家一起奔跑的时候,我已经拥有比烟火更美好的一刻了。”
      她听见其中一个女孩对她的朋友们说道。

      蓝点在墨尔本待了一周,离开前逛了很久纪念品店,不过踌躇半天,什么也没有带走。一方面是她没钱,也不想当小偷,另一方面则是,她以前觉得,旅行是个体与世界的洽谈,意义是留下什么或者带走什么,但这一次,她发现其实许许多多东西已经融进她的生命里了。
      已经不再需要任何实体纪念。她本人就是最好的纪念品。最终是她赢了这个世界。

      后来,她去了布里斯班、堪培拉、珀斯、悉尼。
      因为没有带任何网络检索工具,旅行大部分时间,蓝点都不知道到底当地有哪些非去不可的地方,一天下来基本都在坐公共交通和随机下站闲逛。
      她其实挺喜欢坐澳洲的火车,因为太破太旧太臭,很符合这个国家野性刁蛮的气质。偶尔不把乘客们当成是文明社会里的智人,而都是只有吃喝拉撒等基本生存欲望的动物。
      在悉尼时,火车稍开两步就能远离城区了,没有高楼,只有各种树,长得像西施狗的,枯叶灯笼似的悬挂却始终舍不得落下的,形状乱七八糟如同一大群狂舞的飞虫的。
      悉尼的火车有两层,她喜欢坐在下面一层。开到车站时,只有肩膀以上会高于地面,可以仰着头观察流浪汉破旧的运动鞋,以及中东人五花八门的头巾包法。感觉自己像个偷窥人世间的鼹鼠。她也像动物了。

      最后一站是塔斯马尼亚州,那晚在涂子录家的照片墙前,途遇和蓝点说,这里被称作“世界的尽头”,以极光和生蚝闻名。
      蓝点吃了很多生蚝,但并不幸运的,她没有等来了极光。
      她坐在码头边,看着荒凉的天空,远处游船上的人们在唧唧哇哇,他们都带着绿色的派对帽,一列成排,远远看过去像是簇拥的茂盛的苔藓。
      所有的稀疏平常哪怕是无聊,都可以因为限制而变得珍贵。因为以后这番景色和画面,再也没有了,所以今天觉得眼前的景色格外地需要被观察。蓝点的脑袋里顺势闪现了很多回忆,有两个人的、三个人的、一群人的,然后又在此时此刻,全部收束为她一个人的。
      那艘游船靠岸,有人一下来便吵吵嚷嚷,因为说的是中文,所以蓝点听得一清二楚:“我十年内都不会再来了!极光在哪!被骗了!”
      蓝点心领神会地低笑,手放进口袋,摸到一张叠好的纸片。
      在高二文理分班没多久,一节自习课上,老师让每个人都给高考的自己写一封鼓励的信。这封信在成人礼那天下发,涂子录悄悄帮她领了。
      她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一直没舍得看这封信,难得脑子很计划性地打算在极光下阅读,结果只能作罢。
      额头被海风吹得光洁,她重新扎了一遍马尾,尽可能地有仪式感,拆信阅读——

      亲爱的蓝点:
      作业没补完,正好趁着大家给自己写信的功夫订正完了两本周练!太好了,呃啊结果这篇信罗琳说要上交啊,我要写什么呢。说高考加油也太土了吧。
      总之,你一定依旧自由快乐得像只毛线球吧,爱滚到哪里就滚到哪里的那种。

      十秒就阅读完毕了,这是她没预料到的。
      蓝点哑然失笑,不过这也确实像她会干出来的事情。
      游船上的那群人恰好从她背后经过,另一个人回复刚刚咋咋唬唬的那位,道:“十年内我们不再来,那十年后,我们再一起来这里一次吧!”
      “天呐,十年后我也不想再来了,太令人失望了。”
      “但是除此以外的时间,我们不是都很开心吗?”

      蓝点带着温暖的微笑,把信纸好好叠好,重新放进口袋。
      一抬头,一颗闪烁的星星划过天际。
      她愣了愣。
      没有等来极光,却见到了意外的流星。
      那群游客依旧在辩论塔州究竟是不是值得再来的地方,似乎只有蓝点捕捉到了那颗极速下坠的星星。她在心底悄悄地回复道:“是啊,你自由快乐得像只毛线球。你的人生何其辽阔。亲爱的蓝点。”
      所以一定想再来吧。
      这个码头,这片天空下,这座城市,这个世界。
      再来一次——这是一个来自于游客的最高赞美。

      这应当是蓝点最后一次和她的星期八好朋友对话。
      对面的老奶奶只会说英语,太巧了,蓝点只会说中文。
      蓝点也不知道星期八和小水鱼究竟该翻译成什么词,胡编乱造道:“You!Week Number Eight!Me!Little Water Fish!”
      她也不懂星期八到底明白没有,只见她点点头:“Ok, I see. You are a Mermaid.”
      “啥意思。”蓝点嘀咕道,“算啦,不管啦,这个送你!Present!Present!”
      她掏出那封信塞给星期八,顺带乱翻译到:“Fighting!Free!Happy!Wish!Wish!”
      星期八完全不理解,但还是皱着满脸的褶子,笑得像小孩。
      “Bye!Bye!”
      蓝点实在挤不出什么话了,准备溜之大吉,迈了几步,才想起什么。
      “This!Present!Too!”
      她摘下已经近乎失去光芒的项链,在星期八的手腕上绕了几圈。

      蓝点再次见到涂子录时,和家里人寻常地吃完了晚饭,站在那棵系着红带子的树旁。她抹了抹嘴角,确认自己把咖喱汁都擦干净了,很寻常的样子,就好像只是吃饱了下楼消食散步。
      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大步飞奔,扑进他的怀里,可是吃太饱了,完全跑不动。
      涂子录难以置信地在原地停留了许久,然后,一步,一步,无比小心地走到她的面前。
      “是你。”他说。
      蓝点转了一个圈,手掌在下巴处开花:“嘿嘿,是我!想我吗!”
      “我很想你。”
      “我也是!”
      他们终于不管不顾地对彼此张开双臂。
      蓝点很快乐地继续说道:“我自己一个人去了澳大利亚噢!那里的人下雨都不爱撑伞耶,好奇怪!然后然后,我吹了海风,吃了生蚝和可颂,玩了过山车,还有看见了流星……”
      她絮絮叨叨,每说半句话,涂子录就会轻轻地点一下头。
      过了一会儿,她挣脱了怀抱,蹦蹦跳跳,马尾辫画出微笑似的弧线。
      “所以!我们去看海吧!我想再看一次海!”
      涂子录的身体被那个“海”字冻得僵硬,心一沉宛若掉进深空不见底的洞里,脑中立刻闪回医院显示屏中那些不断死去的浪,还有在那之前,蓝点是带着和现在一样的笑容消失的。他对海、对浪有着深深的恐惧。
      尽管他从来没说过,可他觉得蓝点隐隐约约是知道的。
      “别去了吧,好像快下雨了。”他抿抿唇道。
      “不会下雨啦,今天云江的天气很好哦,是我最喜欢的晴天呢!走吧!走吧!虽然错过了日落,但我们应该能看到一个很漂亮的日出呢!”
      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央求,抱紧他的手臂,笑得无比甜美。

      大海在夜色下如丝绸般飘荡在大地,海风不急不躁。
      蓝点说:“虽然都是海,但云江的海和布里斯班的海感觉很不一样,但是我都很喜欢哦!”
      她忘记了绑马尾,于是让涂子录抓着头发,好方便她蹲着翻动沙子捡贝壳。
      蓝点找到一片形状和颜色都很完美的贝壳,对着天空举起来,闭上一只眼,比对着月亮。
      “小录,远远地看,月亮比我的贝壳还要小,而我竟然在宇宙间还要更小。真神奇。”
      然后她把贝壳放在胸前:“我把之前带的那条珠子的项链送给了星期八,现在正好能做一条新的项链了。你觉得漂亮吗?”
      涂子录注视着她,认真描摹着她的轮廓,要把这一幕永永远远地刻在脑海里。
      “漂亮。你最漂亮。”
      “笨,不是我,是贝壳。”
      她笑嘻嘻地握紧贝壳。
      “但是我确实漂亮。”

      “小录。”
      “我在。”

      “阿点。”
      “我也在呢。”

      “你还记得那个玻璃瓶吗,写了我一百个愿望。其实其中有一个愿望是能在我二十八岁生日时,去云江最高的山上看日出。哎呀,原来我真的很喜欢看日出呢,可惜以前总是因为爱睡懒觉错过。不过,那时候我们一起去吧,这个贝壳先寄在你这里,等那天你再还给我,好不好?”
      “好,我答应你。”

      太阳划出一道光痕。
      渐渐的,天空和海洋分明不在一个平面却染上彼此的蓝色。
      他们在此岸的南北两极却紧紧相牵。

      “晴天啊,真好,能够看到这样美丽的晴天,真好。小录,这个世界和晴天一样的美丽,真好。”
      “我忽然知道要和外星人说什么话了。”

      “欢迎光临地球。”
      “我们的家……”
      “很好。”

      海风穿过蓝点的影子,那枚莹白的贝壳落在涂子录的手心里,温柔得像是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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