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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湾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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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门口,有个女生摔了一跤,大裙摆一摊,整个人像砸在地上的生日蛋糕。
女生立刻爬了起来,若无其事:“听说之后的新高考政策不分文理了。”
她旁边另一个女生同学说:“别说新高考政策了,我看你这摔得也有点不分文理了,文科的姿势,理科的力度。”
“去死吧你。”
两个人推推搡搡,说说笑笑,走出校门。
一路上,蓝点想着方才两个女生的对话,有些入迷,一回头,看见涂子录担心的眼神。
她笑笑:“原来我们是倒数几届分文理的,对吗?”
涂子录收敛起仿佛在看着一只线欲断的风筝的目光,点点头。
她大幅度摆臂迈腿,一蹦一跳,用积极的语气道:“我可好着呢,只是有点惊讶,原来有些我以为永远不会变的事情也会改变——时间真的再向前进啊!”
他低下头,一言不发。
蓝点停下脚步,他也停下来。
“如果你再在我面前摆出不高兴的样子,我就永远不理你了。永远。”
涂子录瞳孔微放大,眼底闪烁。他忽然伸手,似乎想抓住她腰间的裙纱,在空中迟疑了一瞬,快要触及时却垂下了手。
他努力地拉扯嘴角:“我没有不高兴。”
蓝点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碎了一片。她强忍着嘴角的颤抖:“以及,如果再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很可怜的样子,我也永远不理你。”
涂子录蜷缩着手指,望望天,眨了好几下眼睛,再望望她。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僵硬地挺胸,站得笔直,尽可能地摆出很神气的姿态,说:“走啦,太冷了。”
蓝点头回听见他这个语气,愣了愣,视线下意识扫过他那捏成一团的拳头。她抿抿唇,脸转到别处,食指挠了挠下巴。然后蹲在地上狂笑。全然忘记自己刚刚在心碎什么,。
笑了好一会儿,她一抬头,瞧见涂子录还在站军姿,整个人别扭得像根木头,表情却是“我很自然”。那副故作镇定的样子像是一根羽毛挠到她的痒痒肉,她笑得更开了,摇摇晃晃,差点跌倒。
在真的快要跪到地上前,涂子录还是把她一把拉了起来。
“好了吗?”
“什么好了吗?”
“笑好了吗?”
蓝点切换成严肃状:“你知道我在笑什么吗?”
“当然是笑我。”他此时又想恢复惯有的面无表情,又担心蓝点会训他,以至于面部表情特别奇怪,“没关系,我很早就产生了被你一直取笑戏弄的觉悟。”
说到“一直”这两个字时,涂子录很温柔。
蓝点明明心软得不行,却嘴硬,故意错误形容道:“干嘛这么慷慨赴死啦。”
涂子录很明显地傻了两秒。
“我的本意不是那样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表情……我也不知道在你面前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了。你的项链,那颗珠子已经没有那么亮了。按照进度,也许是两个、不,一个月后,它会彻底失去光芒。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蓝点一怔。
是什么时候起……不过也无所谓了。
她的班长总是那么聪明。她早该想到的。
“我会消失呀。”蓝点笑得很灿烂。
“第一,不许不高兴。第二,不许装可怜……”
蓝点猛地转身,指着涂子录,义正言辞道:“第三,不许那么听我的话!”
“完全是悖论。如果我不听你的话,那我就做不到前两点。”他有点无奈。
“噢还真是。”蓝点思考了一会儿,拳头一捶手掌,仿佛头顶也闪出感叹号图标,“我已经说得很严谨了!我说的是别‘那么’听我的话,但还是可以听一点点的。”
她太嚣张了。但涂子录反而安心。
“好,听一点点。”
蓝点歪着头:“应该还需要有第四点吧,比如,不许再重复我的话。”
“这点不行。”
“为啥啊,我发现最近你好像老学我。”
“为什么呢……”
因为面对她时,他已经无法做到认真思考了。
但关于这点,涂子录没打算告诉她。
蓝点好像从来没有印象白天是如何过渡成黑夜的,一晃神,天已经如墨一样漆黑了——不过这也是她心底里一个很模版的比喻。实际上,云江的夜晚早就不是漆黑的,路灯、车灯、写字楼和居民楼的里的灯,加在一起通透亮堂,硬是在人心里撑出一片正气凌然。
路上的人行色匆匆,一张张脸谱从她眼前略过。蓝点看着那个不耐烦地把工牌塞进包里的姐姐时,察觉自己竟然会忍不住幻想,假如自己是她,那此刻一定会掉头去身后那家烧饼摊,买两斤酱香饼回家,就着电视剧啃,孜然粉咬得掉到睡衣衣领也丝毫不低头看一眼。
蓝点对自己的幻想感到无比开心。她爱平凡爱得如此真心实意。
然后,她想起妙妙,也想起乔明川的演讲。
蓝点其实知道,涂子录今天在空中花园未尽的问句是什么。
“你说了所有人,那你自己呢?”
有人想当风,有人想当宇宙里的望远镜,而蓝点只想当一粒灰尘,落在树叶上时她是霜,落在甜品上时她是糖粒,
世界是无限的,她是无限的。
她绝不仅属于某一时刻。
但关于这点,蓝点没打算告诉他。
只有天气不是陈词滥调。白天刮了风,晚上倒暖了不少,穿得少也不怕。他们提早几站下了公车,钻进一个商场,从反方向的口出来了,有意地绕远路。
他们本来打算靠在商场后门旁的墙边停歇,奈何头顶一直有暖气在吹,实在被烘得受不了了,便远离了,最后走向冬季停业的户外儿童区,坐在小火车最后一节座位上。
结果,大灯一闪,车开了。
刚刚坐上去时,蓝点非要涂子录试试看能不能系上儿童座椅的安全带,所以他现在被卡在位置上,随着火车不原有轨道渐行渐远。
至于始作俑者,早就一个箭步落地,带着慈祥且狡黠的微笑,挥手告别后逃跑了。
涂子录重新找到蓝点时,她正坐在小区门口的那棵树上,边晃腿边不成调地哼朴树的《我去2000年》。
他有点生气地说:“如果你对我有第一、第二、第三,那我可不可以对你也有第一、第二、第三?”
蓝点扬起眉毛:“先说来听听。”
“第一,不许耍完人就突然消失。”
“哈哈,显然做不到。”她干笑两声,“第二呢?”
“……没有了。”
蓝点很鄙夷地看着他:“怎么没有,比如,第二,蓝点许在看到工作人员开始调试设备时,叫涂子录系安全带。”
涂子录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你有阴谋。”
“就知道?那你也还是上当了呀。”
涂子录无话可说。蓝点偷笑了一会儿,也安静下来。
她的班长虽然很聪明,但在她面前,早就变成了一个十足的笨蛋了。
蓝点发现了这点。
但她没打算告诉他。
“对啦,途遇已经去旅行很久了吧。”蓝点回忆道。
涂子录点头:“嗯,在你上次离开之后,一直都没有再回来了。”
“也许这一点你也猜到了,我能够拥有额外的时间,是她做了些事情——虽然我也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我好像也没东西可报答了,但我妈妈在我前年年生日的时候,提前飞去肯尼亚为我认养了一只小象,叫Mia。我也忘记这个是不是有时效期的,总之,这是我收到过的最最最珍贵的礼物了。如果有一天你再见到她,帮我和她说谢谢,以及从此以后在有效期以内,Mia就当作是她的小象吧。”
“一只小象,叫Mia。”涂子录喃喃道。
“你是复读机吗,就捕捉到这一句。喂。”
许久,他才回神一般,声音很轻:“我知道了。”
蓝点半揽着树干,弹了一下他的鼻尖:“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岸半人只能不断复刻和模拟死前的一切,无法产生新的内容。很多想法与情绪在我活着的时候从未有过。假如这么算的话,这一年下来,我也是真切活过的吧?”
涂子录定定地看着她。
“当然。”
蓝点直起身,调整到一个能好好面对他且能坐稳的姿势。
起床,坐公车,听课,写题,吃饭。她回来以后,涂子录重新回到校园生活。
若是放在从前的志励中学,有人从学校消失一整个星期,回来的时候一定会被一群人旁敲侧击是不是去上了什么课,写了什么题,参加了什么比赛。
不过这里是七中,除了老师没人关心他。
甚至于,涂子录辞掉班长和科代表职位这件事,十班同学也后知后觉。
班主任本来想让乔明川或者罗琳分别继任,却接连遭到拒绝。最后班长竟然是薛熠来当,而数学科代表交给了陈思远。
“太忙了,影响学习。”
他给出的理由没人能反驳,无人能拒绝。
除了蓝点。
涂子录从前虽然也忠于独行,但至少也与世界粘连在一起,如今却正在主动与这个世界解绑,像脱了水的树,好似没有枯萎,却也没有生长的欲望了。
他打算将来不再为除了她以外的别人多留一秒钟。
而这是危险且并非蓝点所愿的。
蓝点的目光穿过稀疏的树叶,像是穿过一段逼仄简短的时间隧道,停在他望向她的眼睛里。
“我答应你不再耍完人就突然消失,你也额外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好。”
“我还没说呢。”
“好。只要你不要再突然消失。”
“陈思远当数学课代表当得挺顺的,所以就算了。但让薛熠当班长的话,就实在太为难他了。”蓝点希望自己此刻的笑容无比温暖,但愿她做到了,“所以你之后回学校时,重新和老师申请当班长吧。”
她的笑太明媚了。涂子录低头,看见她的影子被裁成碎片,覆盖在他的手背上。
蓝点想把他牢牢地绑在这个不再有她的世界上。
涂子录发现了这点。
但他没打算告诉她。
“好。”
至少现在,他只想成全这个无论在何时何处都明亮如太阳的笑容。
如何界定额外的时光,蓝点认为这应当属于告别。
她的手指轻轻捻起一片飘落在膝盖的叶子。
“我把一切能爱的都爱过了,想要追寻的都拥抱了,按照最初的梦想好好应答了每一日的平凡。遗憾的全部都释怀了,原本解不开的结也全都解开了。曾经的挣扎和迷茫,如今也变得清晰和简单。“
蓝点摩挲着叶子的脉络,就像抚摸她生命的骨骼,脆弱但是坚韧。
“目前为止,已经够了,我很满足。”
她继续说道:“所以,最后的时光,我打算去做一些从前绝不可能做、也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涂子录默默一阵,低声说:“我绝对不可以和你一起去做,对吗?”
“是啊。”
她依旧带着盈盈的笑意。
“因为这是只写给我自己看的人生番外篇。”
蓝点还是很好心地透露了,她打算一个人去很远的旅游。灵感来自于途遇。
“明天就去,我可提前告诉你了,不算突然消失吧?”
“要多久回来?”
“诶……没想过……不过!”她的手举了个三放在太阳穴旁边,“我发誓,我会赶回来再见你一面的!”
涂子录没回她,自顾自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离开前,还再强调了一遍,“马上。”
蓝点懵懵地点了一下头。
没过多久,她听到涂子录在树下喊道:“走吧,我们去解放大桥。”
随即她也跳下树。
一个小型无人机悬在空中,停在她眼前。
“请也允许我向你道别一次。”
涂子录在后面握着遥控机,说道。
北宋时期,这里还是两座浮桥,120只木船通过藤缆固定绑在18根石柱上。后来数次被洪水冲毁,重建更改过为石墩桥、石板桥、全石桥。民国十九年,随着汽车的普及,桥梁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建,最终建成了如今公路桥的雏形。后为纪念解放军冲过此桥追击叛军,故正式更名为“解放大桥”。
“九轨徐行怒涛上,千船横系大江心,小时候妈妈开车带我经过,读过陆游登浮桥时写的诗。没想到我竟然背下来了。”
蓝点笑着和涂子录说。钢筋水泥,车流如织,却已不见一千年前的船舰云集,如今的桥面平坦,安静,只有那不再轰鸣汹涌的江水,日复一日地流淌。
橙黄色的灯光像悬浮于江面的厚重尘埃,集结了所有曾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和将来可能发生的。王朝更迭,信仰涌动,英雄与懦夫,创造者与毁灭者、父母的教育和孩子的好奇,都曾在这座桥上都在这座桥上升起而又消逝。
蓝点捕捉到飞驰的车镜里面倒映的他们的身影。她现在才发觉还真是巧,她穿着纱裙,他穿着西装。他们这段沉默的散步,在漫长人类历史中叹息都称不上,却仿佛能幻见彼此年轻人生的结语。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她忍不住哼道。
车轮行驶声太吵闹,涂子录没听清,附身问她在唱什么。
她嘘声说当然是《贝加尔湖畔》,然后幸福地笑了。
到桥另一头,他们坐在江边,涂子录低头操作着无人机,屏幕上显示出飞行路径,接着无人机缓缓升高。
蓝点仰着头,目光紧紧追随着无人机的飞行轨迹。
“抱歉,我现在只有这一架。”涂子录说道。
“什么……哦。”蓝点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白日无人机群,她鼓起掌,发自内心地开心,“白天那堆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但这一台却只表演给我看啊。只有它是我的。”
无人机飞向了江的中央,有了参照物后,天空和江面似乎都变得宽广无边。
“蓝点。”
“你很久没有喊我全名,很奇……”
她的话还未完全落下,眼神微微一凛,视线被吸引。她突然发现无人机的后端闪烁着蓝色的光电,那是——
“蓝点。”
当她以为自己不再会为什么流泪时,那一瞬间,眼眶蓦地湿润。拜托了,这比什么拼出无数个字母、变出大爱心之类的,还要酷和浪漫。
心脏颤动,蓝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将脸埋进他的衣领里。
“小录,谢谢你,这是最好的告别礼物。”
涂子录愣了愣,扔掉遥控器,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肩膀。
“阿点,我真的喜欢你。”
或许所有人的猜想都错了,所谓的彼岸并非是一个只有圣人才能去往的理想境地,而是一个以无数真心为航道的温暖港湾。
只要世界上有人爱你,你就一定能到达彼岸。
蓝点心想,那她早就安全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