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蓝点》乔伊梦游中

43、桃蓝

　　能够比乔明川与涂子录各拎一袋可乐面面相觑更尴尬的事情，只能是门边的罗琳纠结到底是走还是留时，把刚踏入门的郑写和蓝星全绊得四脚朝天。
　　“我衣服——”郑写留下遗言。
　　蓝点双臂交叉抱胸，咂巴着冲涂子录道：“就跟你说了吧，他的西装是真的。”
　　涂子录本想一脸死鱼相地沉默，等着别人先开口。可蓝点那句话一出，他嘴角一松，笑声从鼻腔里溢出来，短促又无可奈何。
　　乔明川的视力一般，顶着刺眼的阳光，不得不眯起眼睛去看人。她本就个子高挑，今天又穿了双厚底靴，显得愈发居高临下。看清站在栏杆边的是谁后，她并未露出意外的神色，不久前才在全年段面前大费口舌，此时一副懒得再开口的模样，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涂子录也点点头。
　　郑写那边刚狼狈地爬起来，余光一瞥看见楼梯间，暗骂了一句，压低声音喊道：“老师来了！”
　　话音刚落，罗琳轻巧地往旁边挪了几步，往后侧角落堆放的水桶边躲；乔明川则在涂子录身旁一闪而过，像一个鬼魅般优雅且快速消失在角落里。
　　郑写猛地向门后扑去，想躲开即将到来的目光。蓝星还在地上挣扎，手忙脚乱地伸手抓住郑写的腿，试图借力站稳，却没想到把郑写又拉了下去，两人再次摔作一团，碰碰撞撞间，还真滚到门后藏了起来。
　　一瞬间，他们商量好了一般，作鸟兽散。
　　唯独涂子录被龙卷风刮过似的，迟疑道：“为什么要……”
　　“少废话。”
　　蓝点拽着他的衣领，拖着他小跑几步，手忙脚乱爬上工具梯，一跃跨到楼梯间的房顶。涂子录机械地跟着她照做。
　　她落稳后，毫不犹豫地回头拉起涂子录的手，紧接着摁住他的背，把他压得紧贴地面，悄声：“嘘。”
　　涂子录的鼻尖热热的，下意识屏住呼吸，没由来地感受到自己血液在奔腾，闭上了嘴，选择乖乖听从指示。

　　执勤老师走进空中花园，环顾四周，空气都凝成一股绳近乎要崩断了。
　　门再次关上时，蓝点松了口气，拍拍涂子录：“紧张吗？”
　　他默默点头。但那份紧张形成的理由，显然和她想的有所不同。。
　　郑写在底下蹦跶，时不时露出半颗脑袋，嬉皮笑脸道：“我天，你刚刚的身手也太矫健了！完全不像初中的时候！早知如此把你拉进篮球队好了！”
　　蓝点迅猛地把头转向涂子录：“你初中跑步很慢吗？”
　　“体育中考是A+。”
　　“励志中学哪个不是A+，你以前体育难道很差吗？”蓝点追问道。
　　涂子录没有应答，爬下梯子，脚尖才触地，郑写便搂住他的脖子，吊儿郎当道：“你初中跑步都是倒数，现在真是深藏不露。”
　　“闭嘴吧。”
　　他抬头见蓝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有点恼，挣开郑写的胳膊。
　　乔明川这时悄无声息地从角落里现身，似乎还不小心摔了一跤，裙子下摆被踩脏了，抽丝严重。她看了看，干脆将它卷起来，在小腿肚上打了个结，没半点儿在意。
　　蓝星见状，犹豫了下，脱了西装外套，递给她道：“冷吧。”
　　乔明川瞥了他一眼，没接。
　　“我肝火旺。”她说道。
　　罗琳忍着笑，推推铁门，回头摊手：“被锁了。”
　　“所以刚刚到底为什么要躲起来。”涂子录很小声地问蓝点。
　　蓝点耸耸肩。
　　谁知道呢。从众心理作祟。
　　“哎呀，算了，坐会儿吧，出去也是要被各种人逮着合影，或者给老师干活。”郑写语气懒散，从外套内衬口袋掏出一瓶可乐，掰开拉环，汽水喷出来淋了一身。
　　所有人都飞快挪步远离他，郑写呆站在原地，捏着易拉罐，眼睁睁看着白色泡沫沾满袖口，然后慢慢地渗进去。
　　“我的衣服……”他再次发表遗言。

　　相对无言间，一瓶一瓶可乐喝空，渐渐堆在脚边，
　　“我想考警校。”罗琳突然说。
　　“知道啊，班主任天天追着我要我劝你。”乔明川仰头喝完最后一瓶可乐，把罐子拍扁。
　　“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应该觉得烦吧。我下回和老师说。”
　　罗琳从她手中拿过易拉罐，掰着底，卷平身。
　　“无所谓。”
　　乔明川面无表情地飘出三个字，罗琳莫名红了眼圈。
　　她吞吞泪意，转头问站的离她一米远的郑写：“你觉得呢？”
　　“以后当警察吗？”
　　罗琳点头。
　　郑写缩在蓝星的外套里，鼻头也忽然变得红红的，仰头佯装思考。
　　“你可以不当吗？”
　　“为什么？”
　　“我怕你死。”
　　罗琳轻轻笑：“不是所有警察都会死。人没有那么容易死。”
　　郑写低下头，用皮鞋踢墙，转眼鞋尖就磨出一点破皮。
　　“你的鞋。”蓝星提醒。
　　“我穿鞋又不是鞋穿我，它自己那么脆弱活该坏掉。这皮那皮的，我看还是人皮结实耐揍。我以后光脚算了。”郑写嘴上那么说着，却还是停下动作。
　　他抬头问罗琳：“你小姨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和我说，但我看见她对着我妈妈的照片说了很多话。我没有打扰她们，也没有偷听。其实我根本不了解她，可是我觉得她是高兴的。”罗琳避开他的目光，下巴抵着衬衫衣领，接力似地也开始用鞋尖撞墙，“也许每个人真的都有既定的人生轨迹，这就是我本来就该走的路。”
　　“你会因为这个选择而开心吗？”郑写继续问。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觉得开心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呢？那你开心吗？”
　　罗琳立正站好，展肩挺胸，向他敬了个礼，笑容绽开：“是不是有模有样？”
　　郑写呆住了，开不了口。
　　“挺适合你。”乔明川用余光看见了，在一旁淡淡道。
　　罗琳凑近乔明川，有点高兴：“你是不是第一次夸我？”
　　乔明川有种被跳蚤咬了的诡异感觉：“……虽然你的反应让我并不舒适，但从客观事实上来说，确实如此。”
　　罗琳傻笑几声。
　　“别发出这种声音，不适合你。”乔明川又说。
　　“我也不是每次都会顺着你的话讲。”罗琳忿忿，“所以，谁管你啊。”
　　“再说一次呗。”
　　“谁管你啊。”
　　乔明川点点头：“这四个字适合你。”
　　罗琳气岔了，不知道怎么接话，于是准备去找郑写的茬：“喂，你。”
　　蓝星在背后揍了好几下郑写，郑写才木木地回过神，迷迷糊糊地眨了几下眼睛：“干什么？我在睡觉。”
　　“大白天的？站着？睁着眼？”
　　罗琳的语气活泼许多。
　　郑写随口胡说：“我属马。”
　　罗琳“扑哧”笑道：“你现在很像初中的时候。”
　　“我一直都这样。”他停了几秒，补充道，“你现在也像初中的时候。”
　　“或许是好事一桩。”
　　“很适合。”
　　“是吗？”
　　“我说的是敬礼的样子，很适合。刚刚做梦幻想了一下你当处理公务的样子，你是一个自私又胆小的人，所以你会比谁都知道自私胆小的人在想什么。有人需要你，所以当警察，很适合。”
　　“虽然也不需要你的评价，但能听见你这么说，挺好的。”
　　罗琳深吸一口气。
　　她没想煽情，可她此时确实热泪盈眶。
　　从来都谈不上是开心，可她遵从了命运，所以她终于松了口气。

　　郑写说统拟志愿的时候，他在第一行填了云江大学的动植物检疫专业。
　　“你神经吧？”蓝星和罗琳异口同声。
　　就连乔明川也不禁侧目：“云大哪来的这个专业？”
　　“综合性大学，什么专业没有？我看是你们一个个都瞧不起本市最好的大学，全都想飞出去。”
　　“但学动植物还是省农比较好吧。”乔明川冷不丁地说。
　　蓝星显然是第一次听说他的志愿，诧异没多久，便冒起无名火：“你是不是偷看了我的表？”
　　郑写反而更惊讶：“你填了这个啊？”
　　“怎么可能。”
　　“那你干嘛问我是不是偷看你的表。”
　　“因为和我写的有点像……”
　　“亲，但学动植物还是省农比较好吧。”
　　郑写无可奈何地伸手想揉蓝星的肩膀，被他一巴掌拍飞：“傻帽，我填的是云大。重点是云大，不是专业。”
　　郑写愣道：“你想留云江啊。”
　　“是啊，我要留在云江。”蓝星似述似叹息，“想飞出去的是你们才对。其实统拟交表的时候，你是随便乱写的吧，我猜你是因为不想听学校老师来找你讲废话，干涉你的选择。”
　　他用食指用力推了一下郑写的太阳穴，郑写夸张地东倒西歪，蓝星再揪着他领子强行让他好好站，并说：“那你其实是怎么想的？”
　　郑写挠头：“非得想吗？填志愿明明是出分后的事情。”
　　乔明川乐了，远远地对他竖大拇指，郑写回以挤眉弄眼。
　　“那你呢？也没想法？”罗琳踢踢乔明川的鞋后跟。
　　“我想去远一点的地方。不，不仅是一点。可以的话，越远越好。”
　　说的时候，乔明川无意识地摩挲着别在左胸上的胸针。
　　“有人在原地陪她，那就总要有人带她去远方。”

　　谁都知道那个“她”是谁。
　　郑写说：“挺好的。”
　　罗琳也说：“嗯，挺好的。”
　　接着没有人再开口，话题像肥皂泡飘到上空，聚在云端成思念的雨淋下。那片刻的沉默并非语言的空洞失力，而是因共同爱某个人而生的默契。
　　旁观许久的蓝点，左脸笑出很深酒窝。
　　“是呀，挺好的。”

　　越到傍晚，天越寒。他们几人像热缩片一样聚拢，互相挤着，背靠栏杆坐下，后脑勺的刘海被冷风翻到眼前，和睫毛缠在一起。不谈天，不说地，只聊自己。那些曾经如蛛丝般缠在肺叶的心思不是青春的牛皮癣，而如同烛影一样轻轻摇曳，晃晃而过，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打开了灯。
　　兴许是远处有人求婚，无人机在天空排出无数个图案，在他们身后熠熠生辉，宛若星辰。
　　而蓝点安静地坐在刚刚爬来爬去的工具梯台阶上，听他们说话，听他们互相嘲讽、争辩。她看着可乐空罐在他们的屁股旁边堆成的小山，心里着，如果她的衣冠冢由这些易拉罐构成，也未尝不可。
　　蓝点歪着头，温柔地笑：“真像大结局。”
　　涂子沉默地起身，神情复杂，捏了捏她的手心。
　　她呆愣了一秒，摇了摇头，然后，跳到地上，反拽他的袖子：“你和他们一起聊天吧。不要也总当旁观者。”
　　郑写比涂子录更早开口。他坐累了，站起来伸懒腰，骨骼发出几声响。他揶揄自己“真是老了老了”，撑着腰，向后扭脖子，看见那一片无人机，趴向栏杆，眼睛发亮：“哇！你们快点来看！”
　　大家纷纷起身，冲着天空看去，无人机恰好如烟花般绽放。
　　“蓝色的烟花。”乔明川喃喃道，纯蓝色点亮她的眼底。
　　罗琳悄声说：“总觉得应该对着天空喊些什么。”
　　郑写捕捉到这句自言自语：“我也觉得，那要喊什么呢？”
　　蓝星道：“一般都是喊梦想吧，什么考上某某大学，要读什么专业，做什么职业之类的。”
　　“太无聊了吧。”郑写的脸都吹僵了，笑得硬巴巴的，“而且我可没有什么具体的梦想可以喊。”
　　罗琳提议：“那就喊，今晚吃什么好了！”
　　于是郑写吵嚷着不然晚上大家一起去吃海底捞，乔明川说能不能别装熟了。
　　“如果外星人来到地球，想对他们说什么。”
　　蓝点随口说道。
　　“你们可以想象，假如外星人此刻降临地球，UFO就在无人机那一片，你们打算对着那里喊什么话。”涂子录突然开口。
　　所有人，包括蓝点，都错愕地看向他。
　　其实今晚郑写有过拉他进话题的企图，但他的吐字简直像机器人，明眼人都看出在有意抗拒和他们交流，几次后大家都干脆当他不存在。
　　“不错啊！”郑写欣慰地点头，“那你先说。”
　　“我……”
　　涂子录茫然地看向蓝点。
　　“我不知道说什么。”蓝点耸肩，并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不知道说什么。”
　　涂子录言闭，坐回了工具梯。
　　“……”
　　“……”
　　蓝点弹他脑门：“我没有叫你复制这一句。”
　　“那我先说吧！”郑写也无所谓，手掌在嘴边圈成话筒，开始大喊。
　　“请——出——示——检——疫——合——格——证——明——”
　　蓝星翻白眼：“是外星人，又不是外星猪。”
　　“我是为人类健康着想！有大爱的人的格局岂是你等小市民能懂的！”
　　他们打打闹闹的时候，罗琳深吸一口气，扎稳马步，怒喊：“没——有——Wi——Fi——别——问——密——码——”
　　说罢，她自己先笑倒了。
　　蓝星立刻有了灵感，吼道：“能——送——外——卖——吗——”
　　郑写继续喊：“停——机——位——满——了——换——个——球——吧——”
　　蓝星不甘示弱：“请——垃——圾——分——类——不——许——乱——扔——”
　　声音此起彼伏，无人机的烟花秀结束，最后定格成了一个巨大的爱心，下面是“Marry Me”。
　　乔明川咳了咳。
　　所有人将目光集中于她。
　　“滚——”
　　声音拖得极长，好像把体内积压浊气都一口气释放出去了。
　　空气有一瞬间凝固。
　　郑写率先忍不住，学着她的语气：“滚——”
　　罗琳和蓝星隔着他的后脖颈相视而笑。
　　“滚——”
　　“滚——”

　　“我看该滚的是你们。”
　　大门突然“砰”地打开，门口站的是怒不可遏的屹耳刘。
　　“他怎么发现的，空中花园不是离操场和办公室可远了吗？”蓝点发问。
　　涂子录抬眼看了一下墙角的监控。
　　“……”
　　蓝点呆了，接着大笑。偶像剧里的少女少男会对着天空呐喊梦想，充满诗意，美轮美奂，紧接着就切镜，定格美好。而现实里的他们，在一片冷风里，对着虚拟的外星人喊完“滚”后，被荒诞地驱逐。
　　但她想改口——这并不是结局，因为不算结束，而是如同高级自助餐吃饱到最后，实在想不起还能再往嘴里塞什么了。
　　到最后，不梦幻反而成为一种完美。
　　她实在太圆满了。

　　屹耳刘说：“通通都回去给我写一千字检讨。”
　　郑写插科打诨：“老师，我没时间啊，一堆卷子，高考没几天了啊，现在可是争分夺秒的时候。写检讨的功夫都能练一篇作文了。”
　　屹耳刘噎住，斟酌一番，重新说：“去找每科老师领一张卷子，下周末交给我。”
　　“得嘞。”
　　“都把垃圾收收，赶紧回去，一个个穿这么少以为自己是钢做的？郑写，你再嬉皮笑脸？就因为你这样，所以成绩一直掉，现在在这里你排名最差了吧？”
　　“报告老师，还有蓝星。”
　　“是啊，还有蓝星，你好说歹说和这么多尖子生混在一起，怎么排名也没提高多少？”
　　被点名的蓝星暗骂一声。
　　乔明川插着兜，一点没有想动手做卫生的意思。她望着远方，无人机表演已经结束了，天空显得有点寂寞。
　　她对离她最近的人说道：“蓝星，你带手机了吗？”
　　“带了。”
　　“给我。”她利索的接过来，然后交给屹耳刘，“屹耳刘，帮我们在这里拍张合照吧。”
　　乔明川喊老师的绰号喊得太过自然顺畅，连屹耳刘本人都没觉得任何不妥。
　　涂子录也被拉进拍摄画面，和大家肩并肩，站在一起，好不容易挤出的笑容僵硬得好笑。
　　他们的身后是广袤的天际和浩瀚的深蓝色，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静止，唯有齐声的“茄子”直直穿过冻成冰的空气，清脆响亮。
　　“你干嘛踩我鞋啊乔明川。”罗琳抱怨道。
　　“你鞋太大了。”
　　“没见过你这么会找借口的人。”
　　“别说了，刚刚蓝星也踩到我的脚了，现在有点抽筋。”
　　“你麻筋长大拇指上啊？”
　　他们碎嘴不停，去确认拍摄结果，一看照片，这才发现，每个人的手上都箍着一瓶百事可乐，就像紧握着一片小小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