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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老同学 ...

  •   第二章 老同学

      1

      刘心语吃过早饭,已经来了一些学生。女生多在跳格子。男生玩的项目比较多。打乒乓球。用自制的布球掷来掷去。互相抓着手臂推推搡搡。玩竹子炮,湿纸团当炮弹,哔哔剥剥。爬上大石头,摇一摇,扭一扭,纵身向前跳。几个男生像大人一样高大,刘心语有点慌,恐怕他们不听话,要跟老师吵架。
      老师们陆续到学校,几分钟的时间,来了林大只、江小黑、叶长部、林千问、文彩云、林丰收。林大只请刘心语到校务处跟老师们见个面,老师们热情、亲切,减弱了刘心语的怕生心理。
      刘心语走出校务处看见黄语静在跟厨工说话,不禁喜上眉梢,老远就叫:“语静,语静。”
      两人读初中是同桌。刘心语不跟女同学说话,黄语静不理他,前几个星期,根本没交谈。后来黄语静发现他跟女同学说话就脸红红,非常有趣,便故意跟他说话。渐渐地,彼此有说有笑。
      读师范在同一个班。一天夜里,宿舍前有人大喊:“有地震,快出来。”逃命要紧,许多同学衣衫不全来到操场。黄语静上身只穿一件内衣,双手抱胸蹲着,羞得要命。刘心语忽然在旁边说:“快穿。”黄语静穿好外衫,看刘心语竟然穿得整整齐齐,诧异道:“你有时间穿衫裤?还有时间多拿一件?怪不得同学叫你‘柴头’。”
      师范在香城,刘心语家在山水,相距约二十公里。刘心语为了省钱或锻炼身体,经常步行回家。一个星期六,早早吃了晚饭出发。走了小半程,看见黄语静在前面走着,脚好像受伤了,连忙追上去。原来,黄语静右脚被扭着。刘心语说:“坐车吧,我去拦。”黄语静说:“我没钱才走路回家的。你有钱?”刘心语也没钱,笑道:“风光这么好,我们走路。”爬上树折树枝,给黄语静当拐子。过不久下大雨,走进路边的草棚时,两人全身已经湿透,风一吹寒意凛凛。黄语静笑道:“击石取火。”刘心语弄了半天,只见“火星”不见“火”;黄语静接着来,还是没效果。不过,经过这么一番活动,两人不觉得冷了。十点多雨停,刘心语跟一个路过的农民要到打火机,两人在火堆边过夜。
      以后,黄语静对刘心语格外关心。看见他的鞋带在地上拖着,教他打蝴蝶结。教他洗衣服不好放过多的洗衣粉;打饭要早;要多跟人交往;夏天应该洗冷水澡;每一天都必须洗头,至少照镜子两次,早晨、下午各一次……这些话的有效时间不超过十天,因此,刘心语经常被黄语静骂。
      黄语静带来几包饼干,进了宿舍指着南风窗顶说:“那里有钉子,把它拔下来,钉在下面.....快找石头。”刘心语连忙出去,回来看见黄语静站在办公桌上,吃了一惊说:“下来。”黄语静说:“你会钉钉子吗?石头。”刘心语递上石头,双手扶办公桌,心想:“要是摔下来,可不可以抱?”
      黄语静一只手捏钉子,一只手握石头小心地捶。忽然感觉肚子露出来,赶紧捂肚子,悄悄看下面,刘心语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黄语静估计他没看到自己短衫里面的东西,偷笑了一下说:“柴头,去眠床坐住。”
      “你不用管我,快钉。”
      “我怕你偷看。”
      “偷看什么?”
      “偷看......快去!”
      刘心语没有搞清楚,却还是退向眠床。
      黄语静把钉子钉稳,挂上饼干,笑道:“饼干吊在这里,你时时看得见,不用怕饿着。”跳下来扫视地面。宿舍昨天打扫过,干干净净,日常用品摆放齐整——还没时间让刘心语乱丢。黄语静以为这个家伙变了,笑着说:“啊?进步这么快!能‘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了!‘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今日开始,我们有了办公室;从今日开始,我们有了责任。”笑容消失,叹一口气,又说:“我爸乱弹琴,没商没量把我弄到中学去。喂,我怕学生太厉害,我教不了。万一他们提的问题我答不出,羞就要羞死。唉,我真想再读三年书。”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把糖仔,说完丢几粒给刘心语。
      刘心语安慰着她,双手剥糖仔纸,糖仔塞进嘴里,糖仔纸放在席子上,听见两声“嗯”,连忙捡起来,丢进墙脚的粪箕。黄语静满意地笑,说:“我差点忘了,我们初三的同学马雄飞也在这里教书。”
      “马雄飞?那太好了!”刘心语惊喜地说,“以前怎么没听你讲过?”
      黄语静说:“有什么好讲?不要管他。心语,我最怕数学,如果学校硬要我教,那就惨了。你有什么好办法?”
      刘心语说:“你可以跟领导讲讲......还是服从安排比较好。你比学生多读了几年书,一定比他们强,一定能教,不要自己吓自己。校长叫我教五年级的语文、管伙食,我虽然有点怕,还是答应了。”
      黄语静笑道:“对。怕什么?嗯,嗯嗯——”
      刘心语不知“嗯”的意思,看到她左手拇指指着热水瓶,这才明白。去厨房拿两个碗,拔了塞子要倒开水,黄语静说:“我来我来。让你倒,不是烫到自己,就是烫到我。”倒了两半碗,半碗捧到眠床,说:“好烫,现在不能吃。当了老师要注意形象。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想想,仔细想想!你看田里的稻苗,跟你的头发一模一样。”她觉得这个比喻贴切极了,不由笑出声来,想停停不了,手捂着小嘴笑,上身颤着。这个比喻和她的笑都有趣,所以刘心语也笑。
      余音未了,“咚,咚,咚”的钟声传进来,接着听见林大只叫大家开会。黄语静说:“我等会儿要报到,明天要上班,晚上请你吃饭。”刘心语摇着手说:“我不去,你妈你爸我不认识。”黄语静说:“这么讲起来,你一世也不用见我爸我妈?我退一步,你吃饱饭再去。”

      2

      学校先举行开学典礼,然后召开教师会议,前前后后都是林大只在讲话,主要意思是希望全体师生“打好翻身仗”。
      教师会议完了,马雄飞的头才从操场下慢慢升起来。刘心语叫着小跑过去,马雄飞呆了呆哈哈笑,接下来你捶我,我捶你,有些“他乡遇故知”的味道。手拉手进马雄飞的宿舍,肩并肩坐在没吊蚊帐没铺席子的眠床上。
      两人只谈一阵子话,听见林丰收的声音:“我以为你要去外面挣大钱呢。”马雄飞朝门口一看,笑道:“教书大有作为,我为什么要走?请坐。”刘心语向林丰收点点头,回自己的宿舍。林丰收浅浅一笑,露出一痕洁白的牙齿。马雄飞说:“坐呀。哦,我还没冲茶。”
      “我刚吃过。你怎么才来?我叔怕你辞职,从早晨到现在,不知道念叨了多少次。”
      “哈哈,我在尺子的家吃茶,故意吓吓你叔。”
      美好的气氛被“尺子”两个字一扫而空,林丰收不着边际地说几句话就走了。
      马雄飞去刘心语那边,看看室内,望望室外,笑着说:“你够狡猾的,抢走这个好地方。我们两间宿舍只隔一条墙,但是好坏相差几百倍。这里又凉爽,又能看风景;那边干巴巴,要热死人。”
      刘心语说:“稻苗你没看过?你讲讲学校、群众的情况。”
      马雄飞说:“林大只水平低,太低。‘会教书的当老师,不会教书的当校长’,真正讲得对。生来一副猪哥相,十次看到文彩云,七次吞口水,两次流口水,一次笑嘻嘻,像一世没看过女人。文彩云命水好的话,可以当奶奶了,还日日抹粉涂胭脂,味道像厕所。她的笑跟别人不一样,脸在笑,眼睛没笑。嘴甜甜,背后插钩镰。林丰收是林大只的侄女,全身黑,学生叫她‘老黑’。身材也不好,像一块黑板,平平。其他方面不错——哈哈,前面开铺子的夏雨皮肤好,身材好,可是容貌不好。可惜我们男人娶老婆不能像买卤鸭一样,要头买头,要胸买胸。
      “那个瘦得像一条鱼脯的青年人叫林千问。识不了几个字,拼音不熟悉;住在东社。厨工名叫彩霞,可是因为声音太大,没人叫她的名,叫她‘破铜锣’。‘破铜锣’投圩的时候,喜欢转到林千问的家去。林千问可能对双儿有意思……双儿是‘破铜锣’的老三。
      “叶长部半百岁了还是单身汉一条,一副苦瓜脸。贪吃猪脚猪肉,收‘破铜锣’的儿子当义子。过节什么的,‘破铜锣’的家有好肉好鱼,叶长部就在学校住,两手空空吃义子的。
      “钟勤耕最不成器。亏得他妈生给他四方斗底的身材!十足十的酒鬼!孩子四五个,老婆的病年头接年尾,年尾接年头,又欠了一身债,他全部不管,一日吃三顿酒。你千万不要借钱给他,有借没还。
      “采风有五个自然村。学校边这个叫文处村。直直过去,是林处村,再过去是黄处寨。林怕黄,黄了会枯会死,所以林处村和黄处寨成为死对头,妹仔不嫁来嫁去。
      “黄处寨对面那个村叫叶处村。叶也怕黄。树林生得茂盛,叶跟着茂盛,命运相连。所以叶处村跟林处村相好,跟黄处寨像仇人一样。学生相吵、打架,我们要一视同仁,免得引起大事。后面草埔下那个村叫钟处村。
      “‘义士出东红,贤人出采风’,听过了吧?尺子就是贤人。读了四年级读初一,读了初一读初三,厉害!可惜初三考高中的时候遇着生病,没法考,就没读高中。尺子又贤惠又漂亮,猪哥们盯着缠着,有的隔了几十里,不知道羞耻!”
      刘心语微笑着听,时而点头表示理解,时而露出迷惑的表情——马雄飞动不动要舔嘴唇,热情、喜悦的目光中含有居高临下的意味。
      马雄飞的哥哥在县供销社当主任,属于“先富先光荣”的那一类。马雄飞有理想,有志气,不依赖哥哥,要靠自己打出一片天地。读完初中到深圳闯荡。做过加油工,学过汽车修理。好不容易在酒楼当组长,以为自己是老板,出嘴多、出力少,被炒了鱿鱼。在深圳呆不下去,去年来采风当代课老师。跟尺子相识一两个月后,发现尺子对文学有兴趣,心想自己没拿些真本事出来,入不了她的眼。抓紧买来《唐诗》《宋词》,以及我国的四大名著,得空看一看。开卷有益,肚子里多了些东西。环顾采风五个自然村,看不见一个男人能达到自己的文学水准,得意非凡。马雄飞生着一副好皮囊,自己说眉毛像周总理的剑眉。有这许多支撑,逢人高一等,只有尺子是例外。关于尺子的事情,马雄飞不那么舒心,两人宛如单车的两个轮,动是在动,然而距离没法缩短。
      刘心语拆一包饼干,丢几块过去,笑着说:“黄语静拿来的,她刚刚走。”
      马雄飞立即想起黄语静一年来不踏入学校一步,心里猛冒酸味,干笑三声,说:“哼,仗着老爸当管区书记,假高尚。送给我我也不要!”含含糊糊,不知他‘不要’的是人,还是饼干。刘心语暗暗生气,拿课本看。马雄飞有所觉察,没说下去。两人都在心里责怪对方,不愿意先说话,宿舍里静如无人。刘心语很快意识到,自己作为主人不应该这样,可是一时找不到话题,便朝马雄飞笑一下。马雄飞站起来说:“我还没揉眠床、吊蚊帐。”依旧站着,希望刘心语跟他一起去。刘心语淡淡说:“那就快去吊起来。我下午要上课,先准备准备。”马雄飞愤然向外走。
      出了门与文彩云相逢,下意识地把头转向东;文彩云把头转向西。马雄飞一只脚踏上门槛,目光向右转,刚好看到文彩云进刘心语的门。马雄飞朝那个门发出一声“哼”,接着瞟见叶忠好、林之用走向那个门,小声骂道:“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不成不器的人才愿意去你的宿舍!”
      过一会儿,刘心语在门外叫:“雄飞,拿茶叶茶壶茶杯过来,快。”马雄飞的气消了,再到刘心语的宿舍时,文彩云已经在厨房。

      3

      晚上九点出头,刘心语到黄语静家。黄书记夫妻四束目光在刘心语身上照来照去,刘心语胆战心惊,不知应该说什么、坐在哪里。黄妈说:“快坐下吃茶。语静才十九岁,你也这么小,来当老师真难为你们。你是哪个村的?”
      “绿萝。”
      “哦,绿萝的竹器最出名。你爸在家做粪箕?”
      “是。”
      “有一项手艺就不怕饿着,好呀。”
      黄书记说:“改革开放好几年了,还怕饿着?刘老师的家庭不错吧?”
      “一般……除了耕田,就是靠做粪箕、养猪。”
      “嗯,年轻人嘛,事业最重要。采风校的成绩一直不好,我希望你专心教书,教出成绩。”
      “是。”
      黄妈笑道:“来到这里不要客气。语静,舀甜丸。”
      甜丸含有“甜甜蜜蜜”的意思,显然,到现在为止,黄妈并不反对女儿和刘心语交往。黄语静高兴地说:“阿妈休息,你女儿舀甜丸。”黄书记说:“你们慢慢吃,我出去办点事。”刘心语起身说“好”,黄语静瞪父亲一眼。
      十点多,黄语静送刘心语回学校。到了投圩路,黄语静站住看向稻田那边——那是谈恋爱的好地方。刘心语说:“晚了,你回去。”
      “你生我爸的气?”
      “没有呀——为什么要生气?”
      “你不知道我爸的意思?”
      “什么意思?”
      “我爸不喜欢你。”
      “真的?没关系。”
      “没关系?你怎么想?”
      “你……你高兴就好。”
      “我高兴跟你在一起,你就跟我在一起?我不高兴跟你在一起,你就……走得远远?”
      “当然啦。”
      黄语静应该开心而开心不起来,感觉缺少了什么,默默跳下田埂。
      刘心语说:“你去那里干什么?”
      黄语静恨得咬牙,死柴头,人家好意思说出来吗?嘴里说:“我要在这里看月色。”
      刘心语望向天空,茫然地说:“哪里有月亮?”
      黄语静大叫:“滚,滚滚滚。”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凶?要不要“滚”?刘心语想着听到不远处有人,马上向学校走去,黄语静一个人在那里踢禾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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