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传奇》许拾叁

1、初见

　　第一章 初见

　　1

　　东红盛产义士，采风盛产贤人，所以有了“义士出东红，贤人出采风”的俗语。采风人以此为傲。谁知风水轮流转，在二十世纪的前六十年，采风竟然再没有出现一个贤人。群众叹息道：“采风的贤人要断了。”可是就在将断未断之际，一个叫“文尺子”的妹仔给紧紧连了起来。
　　文尺子三岁那年，村里一个老学究问她为什么叫“尺子”。文尺子说：“我自持玉尺，量君多少才。玉尺无穷尽，君才有时休。”老学究激动得流泪满面。
　　三年后，群众们正忙着准备吃晚饭，惊恐的叫声在空中回荡：“救命啦——老虎要吃尺子！”这个喊话的人叫江大婶。大半个钟头前，江大婶去后山埔割菜，文尺子跟着去玩；割着割着，文尺子大声说：“阿婆，有老虎。”江大婶一看，我妈呀，一只老虎慢慢走向文尺子。江大婶不敢跑过去抱文尺子逃跑，独自回村子叫人。乡亲们急忙带着家伙救人，到了后山埔，看不到文尺子，估计进了老虎的肚子，哭的哭，叫的叫。
　　“我在这里。”文尺子的声音在山潭那边响起。
　　乡亲们狂奔到山潭边，只见文尺子悬在空中，双手紧抓树枝。大家又惊又喜，两个男人赶紧拉文尺子起来。有人问：“老虎呢？”文尺子指着下面说：“被我骗下山潭去。”
　　这个晚上，全采风沸腾了。
　　“哇，老虎被尺子打死了！”
　　“哈哈，尺子才六岁就能打死老虎，比武松还强！要是我遇到老虎，早就吓死。”
　　“尺子是神仙下凡，不怕老虎。”
　　“我出世到现在，第一次吃上老虎肉，这要感谢尺子。”
　　......
　　同年夏天，算命先生在铺子门口给人算命，旁边一个妇女说：“尺子，过来请先生算一算。”算命先生睁大眼睛看看尺子，摇头晃脑说：“我前几日从那边经过，看到采风的半空飘着一层紫气，断定必有贤人。原来，贤人就是这个妹仔。”从这时开始，采风的群众把尺子当作贤人。
　　尺子越长越漂亮，脸庞端秀，皮肤略显苍白，黑黑的一双眼睛。黑眼睛一转，主意上来。哥哥说她“诡计多端”；群众说她“心灵手巧”，或者“一条头发一个心思”。
　　尺子的父母去世了，姐姐叫素锦，哥哥叫泽仁，两个弟弟分别叫泽义、泽礼。

　　2

　　采风位于山香县山水镇。
　　这天早晨下了一场大雨。文素锦骑单车从山水圩回家，转上一个小山坡，眼前闪出一个人。文素锦躲避不及，惊叫两声“耶”，接着“砰”的一声摔倒。那个人挑着几个袋子，被撞得直打转，然后跌坐在地上，三四本书掉进污水。文素锦爬起来大嚷：“喂，你怎么走路的？自己的路不走，走我的路！”两人走同一个方向，不知她怎么分别“你的路”“我的路”。那个人红了脸低下头，不敢回嘴。文素锦的气消了些，闷闷回家。
　　到了家马上进尺子的房间，一五一十说如何“被那个坏家伙撞倒”，听起来全是别人的错。
　　尺子仿佛当时在现场看着，慢条斯理说：“刚下过雨，那个地方路心低，肯定有水。他走着看到积水，当然往右边走，你以为他要直直走，又骑得快，就撞上咯。”
　　文素锦笑道：“哈哈，又给你猜对啦。他的样子真难看，头发贴在脑壳上，好像用毛笔画上的。”笑的样子毫无妹仔味，宛如公鸡伸长了脖子叫鸣。
　　“他是被雨淋成那个样子的。你应该问他受伤没有。”
　　“有什么可问？我一个女人摔倒也没事，他一个男人会摔死吗？你就关心他，不关心我。喂，他带着那么多书，是不是老师？唉，今年升中考试又考坏了，大家都在骂学校，骂老师。”
　　“那些人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其实，采风的老师最认真。”

　　3

　　采风的校长叫林大只，小学毕业，初中读一年。在采风当了四年校长，学校升中考试的成绩年年差。林大只被成绩压得没信心，没脾气，没校长的威风。大雨刚停，便去黄书记的家，想到即将降临的批评、呵责，双脚有些酸软。黄书记如同土皇帝，经常挥着大手说：“政策要结合乡规，乡规要结合棍槌！”他说一句话能够把林大只赶出采风小学。
　　林大只踏进屋子接连打寒战，断断续续说：“书记......书记，你在家。”黄书记指着椅子说：“坐，吃茶，详细汇报。”林大只连忙坐下，拿出准备好的《工作汇报》读起来。大概读了十五分钟，读完直直坐着。黄书记说：“谁像你这么写文章？土话一大堆！带出来的学生能写好文章吗？去厕所叫‘方便’，不是叫‘拉屎’；学校叫‘学校’，不是叫‘学堂’。学校有好老师，才有好成绩。五年级两个老师完全不会教书，快快赶走。”林大只说：“书记，不用赶走，老吴和老叶已经辞职了。老吴要专心耕田，老叶要偷渡去香港。书记，今年有好消息：中心校欧校长派刘心语来采风。这个人是刚从师范毕业的，估计水平高。嗯，学生的成绩不好，跟老师有关系，跟学生家长也有关系——”
　　“没半点水平！”黄书记大声说，“跟学生家长有什么关系？自己不会游泳，就不要怪男人下面那点东西滞水！关键是老师。喂，学校还缺老师？”
　　“缺一个。已经有了眉目，等会儿再去请。”
　　“快点去。”

　　4

　　林大只来到学校，校务处门前有一堆群众在等着。这些群众不离三件事：留级，赊学费，办理入学手续。茶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泥土地面的烟头不断增加。林大只好不容易送走了群众，一个挑着担子的青年从操场那边走过来，林大只估计是刘心语，疾步上前招呼，请进校务处。刘心语怕生，脸上红晕不绝，有问就答，没问就低头不语。林大只匆忙交代交代，便去山水圩请老师。
　　采风小学的用房组成横折的形状，横长折短。“横”由北至南是五间教室、一间校务处、四间宿舍；“折”从东往西为厨房、宿舍、医疗站三间小屋子。
　　医疗站的医生只有一个，叫叶忠好。谨慎有余，胆气不足。群众说他专门医不用医也会好的病。
　　操场在学校前面，与旁边人家的窗子一般高；靠近医疗站那头建了一个乒乓球台，两个大石头蹲在边上。操场下横着一条村道，连接文处村和投圩路。村道和投圩路的交叉处东西两侧各有一间铺子。西边这间的小主人叫文夏雨，正当青春时节。铺子旁边荡漾着一池水。池塘边疏疏地种着水松、垂柳。一个和善的老人家日夜守着东边那间铺子。
　　刘心语的宿舍是泥土地面，如同磨剃头刀的布。两片木板铺在两张学生椅子上，应该是眠床。有一套学生桌椅，想必用来办公。后窗门开着。窗外几丛土竹，竹外一大片草铺，草铺连着村子、连着山。稻草堆东一个西一个。几只鸡在慢慢走，一只窝着。打开南风窗，下面有一条路，积水微微发光。刘心语叫一声“坏了”，连忙拖几个袋子出门。乒乓球台正好用来晒书。厨房那面墙边，几根竹竿搭成一个晾衣架，竹竿灰黑斑斑。刘心语没想擦拭，直接把衣服晾上。晾好拍拍手，瞟见那张眠床，快速扛木板晒太阳，几张椅子就没必要搬出搬入了，擦擦已经够干净。进厨房洗手，水缸没水，双手互相摸摸，甩一甩，在裤子擦几下。在南风窗下坐着感觉有点事，四下里看看，眠床那个地方有一点点的黑东西，好像老鼠屎。墙角有扫帚、粪箕。打扫完毕，不知应该倒在哪里，等等吧。想看手表，手表不见了，飞奔而出。这个手表是刘妈卖了金耳环买来的。
　　文素锦刚好在自家的窗前看到刘心语，于是大叫：“尺子，尺子，快来看！”
　　尺子半躺在红漆眠床看书，听姐姐的叫声虽然大，却不惶急，知道没啥事，眼睛笑了笑继续看书。文素锦又叫，尺子只好出来，可是待她来到窗前，已经看不见刘心语的身影。文素锦说：“哎呀，早跑过水松了。为什么不早点来看？”
　　“什么事？”
　　“就是跟我相撞的那个人。喂，你看乒乓球台，那么多书！肯定是新老师。你猜，这个老师教书怎么样？哈哈，你也不知道。我们吃咸茶。”
　　“你看那件灰色的干部服，一定读过师范。明天才开学，他这么早来学校，起码不会吊儿郎当吧。”
　　“你讲不会就一定不会。”
　　姐妹正吃着咸茶，尺子听见雨声，立即站起来说：“我去学校看看。”当姐姐的搞不清怎么回事，也出门去；看妹妹小跑着，也跑起来。
　　雨尚未成形，书本、衣服就被抱进医疗站。文素锦数落叶忠好像一块柴头，没注意外面的小说，门边的衣服也没看见。叶忠好忙着找金庸的小说，笑嘻嘻不说话。
　　书很杂，武侠、文学名著、哲学名著，以及关于教育教学的；许多纸张粘粘翘翘。尺子拣一本《安娜·卡列尼娜》平放在条形椅上，翻到粘翘的地方，双手按了按，左手拇指和食指捏起粘着的两页，食指托着，拇指略微用力磨，粘翘处开了一道缝，右手的食指插进缝里，轻轻钩挤着，钩挤着，直至两页完全分开......后面几页也粘在一起，尺子小心地弄开，其中一页的下面写着钢笔字：“合天心！善是一切幸福之源。”尺子好奇地看这页书，想知道这个人怎么有这种感想。原来，书中有这么两句话：“如果善有原因，那就不是善；如果善有结果——奖赏，那也不是善。所以，善是没有因果关系的。”尺子慢慢坐下，合上书想着。
　　刘心语在路上找不着手表，便去草棚找。情急中记起早将手表塞进袋子里的裤袋，打一下头，带着高兴和一点儿担心回校。离开草棚不久，衰雨又来，书还在乒乓球台，只能又跑。
　　手表没丢，书本干干。刘心语感谢叶忠好，叶忠好说是文家姐妹的功劳。
　　刘心语吃了饼干放平在木板上。三点起床，外面烈日炎炎，又把衣服、书本拿出去。忙完了去铺子买煤油灯、蜡烛。夏雨将东西装好，笑着说：“天气热，买支扇子吧。”刘心语点头。夏雨拿来一支，熟练地抖开，递过去说：“没破，好好的。你看好不好？”扇子上有字，刘心语接过来看。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
　　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
　　比翼连枝当日愿。
　　刘心语的思想被这首诗带引到清朝，只有身体在铺子里，不言不语，痴痴迷迷。夏雨奇怪极了，伸头看扇子到底有什么特别，头发拂到刘心语。刘心语一惊抬头，羞涩地笑一下，付钱走人。
　　夏雨找来跟刘心语那支同样的扇子，看一看说：“有什么好看？那个样子！哦，你和素锦姐帮他收书收衫裤，他也不感谢一声，真正土！”
　　尺子说：“他不一定知道我替他收东西。他不认识我；头低低进来，没看到我的脸，就算认识我，也不知道我在这里。他好像怕妹子，对你也没看清楚，你拿袋子、扇子给他，他伸出两三个手指接了去，离你的手很远。那支扇子有一首诗，纳兰性德写的。他伤心喘大气，可能想到纳兰性德被情伤了，虽然有大学问，可是终生不得志。后来高兴，可能想到自己生在好社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娶到一个情投意合的好老婆。”夏雨笑起来。
　　刘心语吃了晚饭进了厨房要脱衣服洗澡，忽然记起早晨下大雨，心想：“全身被大雨冲洗干净了，为什么要多洗一次？”想罢回宿舍看书。
　　看起书来不知时日，直至眼睛蒙蒙才站起来走动。对着黑沉沉的草埔黑沉沉的山，心中充满陌生感；后来想到黄语静，偷偷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