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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十八岁 ...

  •   沈鸿十八岁那年很盛大,北京的热烈四处蔓延。
      盛夏是升学宴。
      满心欢喜的沈岚望向自己喜欢了多年的哥哥——他是十八岁的意气风发,却发现少年冷淡躲避的眼神。她感到委屈和愤怒,坐在池塘边抹眼泪;可当她看到沈鸿走过来安慰自己的时候,她又觉得哥哥最好了,他永远站在她这边。
      曾经十五岁的天才少女,在内卡河畔一举拿下世界脑智赛。世界太大了,她只想回家告诉哥哥,自己没输。
      彼时的沈鸿,他一直知道沈岚的天地广阔,但当他在席间听到老沈跟朋友说起沈岚直升上交医学院,他愣住了。
      沈岚从没跟他说过这件事。
      一时间,沈家的两个孩子一个去了北航,一个不用参加高考被破格录取。
      高朋满座,觥筹交错,沈鸿在间隙之中撞上沈岚的灼灼目光。
      她的未来里没有自己,沈鸿想。
      树影渐淡的傍晚,沈鸿望着池塘边缩成一团的沈岚,他还是走了过去。

      “为什么难过?”
      沈岚不回答。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给你脸色的。我只是有点震惊,你从没跟我说过学医的事情。”
      沈岚依然不说话。
      “哭啦?”
      沈鸿慢慢转过沈岚的上半身,对她说:“跟我一级不乐意吗?”抬手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怎么那么多眼泪?嗯?”
      从口袋拿出纸巾继续帮她擦,沈鸿无奈地轻笑,“看书,哭;看电视,也哭;出去比赛,又哭啦……”
      沈岚打断他,“我那是舍不得离开家!你什么时候见我在外面哭过!”
      抢过沈鸿手里的纸巾,沈岚继续道:“以后不要那样看我,再有一次我就不理你了。”
      沈鸿正色点了点头。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从小到大你也没过问过我的事情啊,而且那些事情都很无聊。”
      “嗯,你是怎么打算的?”
      “一直读呗,有天赋不能浪费啊。搞研究,从学校到学校再到学校,待在学校里;等你以后回来我们一家人就团聚啦,如果你想去其他的地方,那我就带着老沈去找你,反正我们一家人得在一起。”
      沈鸿再次愣住。
      沈岚并不期待未来,但如果有沈鸿的话倒是可以考虑。
      静置了会沉默,沈岚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不要不自信好不好……别人都说我是中了基因彩票,你也觉得我很轻松吗?”
      “没有。”
      “其实,多做一道题或者早起一个小时改变不了什么,但你很自律,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到你想做的。真的,你要相信你自己。”
      “好。”
      “那些所谓的荣誉挺虚的,五月份的时候,我想要的是和喜欢的家人待在一起。”
      五月份,那时沈岚和一群顶尖的脑袋聚在八千多千米之外,沈鸿则临近高考。
      八月份,沈鸿回答:
      “那时候,我也想和你站在一起。”

      如果有上帝视角,沈鸿大概不会在八月份说那句话,大概也不会在九月份看着沈岚睡着。
      可能,更不会在十月份再次拥抱她——
      刚入学时,沈鸿时常想起离家前拥在自己身后的沈岚。当人在感受到爱意的时候,大概会元气满满。那时沈鸿感觉北京的一切都很新鲜,他交了新朋友,积极地迎接自己的大学生活。
      新生活中的第一个打击是,沈鸿在高中时代最擅长的中长跑在运动会上被身后的选手一个个超越。
      好累,被打乱节奏后好累,高大的身体成了拖累。没有任何坚持的理由,只是因为要坚持下去而继续。
      最后阶段,沈鸿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在终点看到了沈岚。
      沈岚,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她不应该在上海吗?
      可就在看到那个不可能的人瞬间,沈鸿觉得有点委屈,虽然很幼稚但是委屈,他没拿到冠军,连前六名也不是。或许是思念的眼红,在种种情绪的驱使下,沈鸿在越线时刻抱住了沈岚。
      一个带着奔赴而来的力量的紧紧的拥抱。
      沈岚在长大后曾想过无数次奔拥向沈鸿,当沈鸿这样做的时候,沈岚感觉自己的世界静止了,因为那一瞬间她得偿所愿。
      如果他们是普通的心意互通的对象,这大概会成为一段美好的恋爱传说。
      不长不短的拥抱里,沈鸿或许没有考虑场上的其他目光,他的新同学们该会有多八卦,或许他只是觉得恋爱对十五岁的沈岚而言太早,或许他被自己突然泄洪般的爱意吓到……总之,情绪上头过后,沈鸿惊讶般地说“你怎么来了”,似乎特别自然地向旁边的新朋友介绍:
      “这是我妹”。
      得偿所愿的瞬间,就只有瞬间。
      沈岚忍住了想说的话,朝对面点了头。
      送沈岚回去的路上,沈鸿问她现在不应该很忙吗,听着她情绪不高的声音说有个比赛,一个认识的老师找她来帮个小忙。她好像,过了一会又变正常了。
      最后,沈岚很认真地问沈鸿:
      “我真的,是你妹吗?”
      沈鸿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是那天他又害怕了:
      “是。”

      沈岚,真的很忙。她似乎从沈鸿的十八岁一直忙到自己的十八岁。
      对沈岚来说,那几年的变化,好像只是从穿着羽绒服的沈鸿到穿着羽绒服的沈鸿——因为他夏天留在学校实习,只在冬天回家——所以几乎没有什么改变,最多,只是从一只企鹅变成了微信的程度。
      十五岁。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哥哥说“这是我妹”只是小事啦,没必要向别人解释,那样说最简单,对的,没关系。
      十六岁。路过商店听到歌里唱着“I still wasn't kissed at sixteen”,没关系,自己还小,哥哥也很年轻,还有以后。
      从预科到进组,沈岚的压力很大。
      “压力大死了。”她这样跟初三同桌说。
      “要不,回来跟我上高三?”对方回复。
      看着荧幕上跳出来的消息,沈岚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正常”的生活。以前,沈岚真的不在乎;但在十七岁的一天,她有些羡慕。因为“不正常”的生活,不仅被期待过高,也被贬低至极。
      “不去。”
      “你还是打算一直待在学院搞研究?”
      “不出意外的话。”
      “意外是?”
      “没自信的时候。”
      “很累吗?”
      “像我这样的人,占了那么多资源,有什么立场抱怨?”
      “天才也会累。”
      “累,但可以忍受。”
      只要老沈和沈鸿还在,就可以忍受;虽然沈鸿现在有点远,还可以忍受。
      鼠标点开和沈鸿的对话框,上一次的对话停留在9月22日——中秋快乐。上上次是端午,除了节日,就是“最近有个项目,要去开会”。他也很累,除了项目、实习,他还在争取推免资格。
      沈岚知道自己的危机只能自己解决,逃避困难就是放弃成长的机会;她可以跟老沈或沈鸿撒下娇,但她知道,如果不靠自己那么谁都不可靠。
      沈岚计算着自己十八周岁的日子。在这之前,她和沈鸿吵过一次架。或者不算是吵架,不合而已。
      时间步入沈岚十八岁那年,微信刚刚上线。寒假回家的沈鸿有些不对劲。
      当沈岚用目光一次次审视他的时候,她如梦初醒般地感受到那些寥寥无几的聊天记录所掩盖的沈鸿的变化,那甚至不是掩盖,认真体会的话都算明示了。
      沈岚问他为什么,沈鸿说:
      “我没那么好。”
      沈岚说过,她不想再看到他的疏离。
      “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还小,你不懂,你只是从小绕着我转……”
      沈岚打断他:
      “你怎么知道‘我还小’?”
      沈岚很想问:你的顾虑到底是不是你自己的恐惧?是不是觉得你的喜欢只是因为多年的陪伴?你是不是觉得我没那么好?
      放缓语气,沈岚在问他也在问自己:
      “这就不能是我的选择吗?”
      沈鸿看起来很挫败。
      “我不是能和你并肩前行的人,你懂吗?作业、项目,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他继续吸着气,“我梦到自己不能保研了。可我也不知道,就算能保研,我到底能做什么?没有意义,就像是在做无用功,我应付的是体系。”
      “你不敢承认,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也缺少信心对不对?”
      “我本来就没什么信心,我只能承受。”
      “不对,沈鸿,不对,如果你觉得你承受不了,那我呢?那么多数据、信息、体系,我到底能做什么?”
      “可你并不是普通人。”
      “你是在怪我吗?”
      沈岚似乎有点难以置信,她没收住下意识的想法:
      “沈鸿……你会不会有这种想法,情愿我们生在封建时代。那样,我再聪明天花板也只能是贤妻良母。”
      一直以来,沈岚并不在意和哥哥的年龄差,年龄划分,只是人为而已。她一直觉得自己和哥哥是平等的。
      这种平等观念很早就出现在沈岚的思考里。她并非,或不仅仅是文化想象中的“天才”角色——科技之神在人间的使者——小沈岚用自己的头脑干的第一件事是学语言,第二件事就是大量的人文社科阅读。可是小沈岚还缺少经历,那时的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不是很清楚。
      一开始,她觉得那是男女性别的差异,或者不仅仅是性别,是性别在社会文化的辐射范围中所衍生出的东西。
      但在那个时刻,“贤妻良母”的疑惑出现的时候,沈岚觉得是自己狭隘了:男女之间不仅有爱慕或憎恨,也会有嫉妒,因为女人和男人,都是人。
      沈岚生气,她的哥哥好像也不是完全祝福自己的。她毫不客气:
      “你要怪,就怪这个时代承诺给你的东西远远多于你得到的东西。”
      沈鸿不说话。
      “我是看不懂你的懦弱。你好懦弱。”
      她其实不想这样说。在沈岚的记忆中,沈鸿是从姥姥葬礼回来以后握紧她的手。他不懦弱,他只是渴望被爱。
      沈岚叹一口气,然后自嘲:
      “是,我是不懂,你们‘普通人’的苦难比我重。”
      沈鸿望向她,终于吐出“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岚不忍心,她耐心地说:
      “你太保护你自己了,你不敢把自己暴露在批评的环境里。遇到伤害就躲在房子里,可在房子久了会对阳光过敏的。如果你真的想保护自己就应该让自己变得靠谱,躲起来并不是保护自己,因为你会害怕,害怕这种情绪是会毁灭你的。”
      这是对沈鸿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我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靠谱的人。”
      沈鸿慢慢张口:
      “我只是有点紧张。优点很难确定,这种确定需要和别人对比。‘好’很难达成,但缺点似乎很容易确定。对比会让人质疑自己的价值标准,这种感觉很难受。”
      沈岚一直有好多话想对哥哥说,她有时也想依靠他,她想在遇到瓶颈的时候向哥哥坦白自己的忧虑:我知道,完成比完美更重要,可我不知道要做到什么程度才可以。
      沈岚想说:我从没轻易说过爱,但我爱你,我不能说也爱你的缺点,但我甚至觉得那些缺点也可爱。
      “哥哥,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人无完人,能继续生活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贪得无厌只会失去更多。
      她希望沈鸿能开心一点,“在这个世界上,就算你谁也帮不了,但我希望你能知道有一个人需要你。”
      她可以不需要陪伴,就是个念想,一直在的证明,这样就有底气。她希望沈鸿能很勇敢地生活,能够很幸福。
      沈岚也想问,能不能接受自己?她会去跟老沈说清楚这件事。
      然后沈岚听到了她觉得最为荒谬的一句话:
      “我配不上你。”
      沈鸿说,他配不上沈岚。
      沈岚真的很想问他:你一遍遍的话,就像在指责我没那么喜欢你。我要怎么证明?
      可那是没说出的话。她认真地问沈鸿:
      “你怎样才能开心?”
      沈鸿看起来很平静,他盯着沈岚,“回家吧。”

      时间可以让情绪平复,一切都能恢复正常。
      十八岁生日,沈岚收到了沈鸿寄来的礼物。沈岚抚着那对珍珠耳钉,过去的记忆就像她深海里的珍珠一样。
      比如在秋天,结束一天的行程一家人在夜晚回到家,沈岚喜欢晚上的灯,和天气的冷。
      比如老沈提起黑泽明去世,五岁的沈岚去翻看了这位黑泽先生。看到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当中,沈岚既佩服又感动,她能想象到那些画面。
      比如,一张海报——年老的女士带着彩色太阳镜,涂上口红描好眉,穿着大棉体恤,站在耀眼的阳光下——让她感觉不惧怕衰老,甚至想赶紧成为一个老太婆。她问沈鸿:
      “我能成为这样的老太太吗?”
      再比如,老沈忍不了动物毛发,沈鸿安慰沈岚说以后再养小狗小猫,沈岚开心地给未来的家人取名字:李耳,斐波那契,牛顿,贝多芬;小名就叫小耳朵、小波、小牛和小贝。沈鸿笑着说好。
      还有很多个时刻:
      沈岚躺在沙发上,沈鸿给她调动画片;沈岚坐在人堆里不说话,沈鸿一边回答别人一边给她剥板栗;沈岚飞速地出站,沈鸿从怀里掏出等她的烤红薯……
      沈岚不想再等了。
      可是十八岁就是一个骗局——
      “我恋爱了。”
      像在做梦一样,沈岚怀疑自己在做梦。她做梦般地在生日这天从上海飞到北京,她想奔向他,而对面的人说恋爱了。
      为什么是十八岁?
      她从不认可十八岁的意义,但既然是规则,她就等着。可为什么是十八岁?十六岁的沈岚不能恋爱吗?
      你不能这样,沈岚想,我该拿那些记忆怎么办?炒栗子和烤红薯该怎么办?李耳和牛顿该怎么办?
      如果沈岚和沈鸿已经是一对情侣,如果他们的感情出现了危机,沈岚很清楚自己该说些什么。
      她会说:我理解。你不是我的,我也不是你的,我们在一起不是和其他异性隔绝,而是更容易理解别人,更珍惜爱,我们是一起成长的。
      她也会说:我很少不能理解别人,就算不支持对方的看法,但也理解对方的立场,希望你能愿意和我交流,我不会无理取闹。
      她或许会发泄情绪:让我伤心的不是你对我指出的问题,而是你的闭嘴,是你心里的闭嘴。你把话放在心里,你觉得你对我公平吗?
      但她会保持冷静:我对你很放心,也是对自己有信心,我希望我们之间是默契而不计得失的爱。
      可她没有立场。
      太突然了,就像是昨天还在给小狗小猫取名字,今天就都变了。沈岚可以这样安慰自己。但她很清楚,根本不是“突然”的问题,况且也没有所谓的“突然”。
      选择就是选择。
      沈岚没有沉默很久,以往的比赛经验也不允许她毫无作为。她可以很平静:
      “这样你就会开心了,是吗?”
      没有给他回答的间隙,沈岚继续道:
      “其实你不用这样,你可以直接跟我讲的。”
      说完沈岚便起身离开。多说一句都是屈辱。
      那天是沈岚第一次去圆明园,走的时候全世界都变成了圆明园,她笑菩萨在帮她深刻理解什么是断壁残垣。

      万物俱寂。
      很多时候,沈岚自己一个人思考。思考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那些时间不是流逝了,而是以无形的印记形式留在了她的生活中。
      在傍晚降临还没开灯的房间,沈岚对着淡淡黑暗张口:
      “我只不过想和最想一起生活的人一起生活罢了。”
      很多年前,九周岁刚过,沈岚就见证了人生中的第一场瘟疫。接下来的那年还好,还可以接受;十岁那年的最后一天,沈岚去电影院看了一部刚上映的爱情片。
      一个女人的三段情缘纠缠,大概是一个悲剧。沈岚看着影片最后的菩萨,却觉得她格外仁慈。
      在只有银幕音画的黑暗中,沈岚想:我只想和最想一起生活的人一起生活,可这能作为我的追求吗?
      圆明园那天似乎成为了沈岚的创伤记忆,菩萨那么仁慈,但她依然清晰地记起一句台词:
      我究竟哪儿不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两年,五年,八年过去。
      万物俱寂,沈岚只不过想和最想一起生活的人一起生活罢了。

      其实十八岁的沈岚并不明白当时发生的一切,或者说当时没有完全理解那天对她的意义,但沈岚的头脑一向比她的心更果断。
      那对价格不菲的珍珠耳钉,被沈岚扔进了北京的下水道,也许它们会落到渤海湾。珍珠回归大海,再合理不过了,难道不是吗?
      宝石可以再买,世界可以重建。
      我们是自己人生路上的唯一一盏灯,唯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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