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原理》东野菊

3、生日礼物

　　沈鸿看到远处的沈岚眉眼弯弯，也看到旁边的男人，然后看到沈岚跟他们挥手告别，向自己走来。
　　他为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听到她问等很久了吗，沈鸿笑着说没有。
　　中午沈岚走的时候披散着头发，现在长发低低地扎着，露出了她戴的耳钉，是他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想到这，沈鸿也闪过昨天见到沈岚的画面，她进门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戴的手表，是那年被沈鸿藏在抽屉里的生日礼物。

　　十七岁的夏天很热。蝉声，薄汗，暗恋的味道充满整个房间。
　　沈鸿往返于梧桐和香樟的树荫，做了一个假期的家教，他为沈岚准备了她十四岁的生日礼物。
　　那天是周一，沈鸿估摸着沈岚下午放学的时间，在旁边的支路等她。
　　后来他看到沈岚的身影，心里抑不住地欢喜，然后他又看到沈岚身边和她说笑的男孩子。一开始，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出现在她面前，当看到那个白净的小男生在沈岚耳边说话，看到沈岚开始和他打闹，沈鸿心里止不住地发冷。
　　他就像躲在房子里不敢出来晒太阳的鬼，刚踏出脚又缩了回去。
　　深秋的落叶街道上，沈岚和她的同学嘻嘻哈哈，沈鸿绷着脸逃回了学校。
　　回到学校的沈鸿心不在焉地上完晚自习，他自问到底在期待什么。
　　而晚些时候，沈岚收到哥哥的礼物后开心地要上天了，她相信这一定是两情相悦！
　　因为他记得。
　　沈鸿记得，沈岚在很早之前要他送自己十四周岁生日礼物，那时沈鸿抬眼看沈岚，对她说：
　　“哪有人主动要生日礼物的？”
　　沈岚只是叫他一定要记得。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女孩的心思慢慢发生了转变。或许是当她无意中知道哥哥是被收养的时候，或许是看到哥哥挑灯夜读的时候，又或是在很多日常细节她感受到哥哥的偏心的时候。
　　但有一件事沈岚很清楚，她是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决定要爱他的。
　　那天，沈父和沈鸿回老家，去参加沈鸿姥姥的葬礼。沈岚红着眼睛去送他，她害怕沈鸿再也不回来。
　　一场清明之前的雨。
　　回家路上，沈岚的雨靴踩着积水，妈妈撑着的伞顶冒出呲呲雨声。从前，沈岚觉得是不是亲生的无所谓，反正他们会一起生活的。
　　当听妈妈说，最后一个记挂沈鸿的人走了，沈岚第一次，想打探沈鸿的身世。
　　那大概，是在八九十年代之交，一个单身姑娘的死亡。
　　沈鸿的妈妈早年辍学，在镇上的一家美发店打工。本来就有些丰腴的身体，套着宽松的衣服，谁也不知道，她怀孕了。
　　一个平静的傍晚，她卧在一道不深的沟渠。直到一个从林中路过的人，踩碎干枯的落叶，发现了一具独自生产完的尸体，和一个男婴。
　　一个并不光彩的传闻，在小村里散布。
　　当一对并不陌生的村东头中年夫妻出现在沈鸿姥姥家，沈鸿的爸爸才被揭晓，是那个偶尔光顾那家美发店的同村男青年。
　　那对夫妻出面替自己儿子道歉，说愿意抚养沈鸿。
　　沈鸿的姥姥把他们赶走，那条胡同响起声声绝望而苍老的“不要脸”。

　　“那后来呢？小江怎么来咱家了？”沈岚问沈母。
　　那天，沈岚看到妈妈眼睛里有泪，然后听到了一个不是回答的回答：这不是个错误。
　　或许，沈鸿的姥姥是见不得这样一个夺走自己女儿生命的孩子，但沈鸿是自己女儿的孩子，所以沈鸿的姥姥才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记挂沈鸿的人吧。
　　可是，沈岚想，如果人的尊严胜过羞辱，沈鸿的妈妈会活下来吧。
　　是的，沈鸿不是错误。

　　事实上从懂事起，老沈就告知了沈鸿的身世。他们希望如果他要知道，应该是由他们郑重地告诉他，而不是成为别人口中的流言。
　　从他有记忆，沈鸿的身边就是沈家父母和小沈岚。老沈说他们不再回老家，也是害怕和旧人再有牵扯。
　　沈鸿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亲生母亲放逐的人，而在这样漫长的流放途中，沈岚是他的安心所在。
　　她会叫自己“江鸟”，后来“小江”成了家人叫他的名字。
　　他想待在沈岚身边。
　　但同时，沈鸿也害怕。
　　一直以来，他所顾忌的倒不是这层兄妹关系，而是她如天赐一般，不仅仅是聪明，聪明难以表征天才的万分之一，自己却只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俗人。
　　只要她想，她完全可以跳级，规则在天才面前毫无意义。
　　从小在她的目光下，虽然也在努力追赶，但沈鸿自觉配不上她那广阔幻彩的世界。
　　凡人的自卑，奇奇怪怪。
　　他更担心的是，沈岚对他的感情是否只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她有各种训练和比赛，他们相处时间并不算多——那么换个人是不是她也会喜欢这样一个不是亲生的哥哥。
　　他不敢放肆，不想有任何意外破坏这个温馨的家。但他也无措，不受控制的心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成为一个哥哥，不知道该如何望向她。
　　所以，他只敢把爱意藏在她喜欢的乐曲里，藏在她生病时的感冒药里，或者把自己跑了十多条街挑的围巾挂在她的衣架上，要么在夏夜晚自习后将自己隐在昏黄路灯下的树影中，看她握着网球拍和墙吵架，因为她总是打不过。
　　偶尔，沈鸿觉得自己很矛盾，就像有两个“我”：一个避世冷漠，一个又贪恋烟火；前者看到后者的软弱就想占据所有的自己，后者找理由抗拒。就这样挣扎着，自我矛盾，这些情绪对抗让沈鸿觉得自己就像是疯了。

　　“你们为什么离婚啊？”
　　市郊很静，沈岚的声音打破他的回忆。
　　沈鸿想了想，回答道：“是我的问题。”
　　他看见身旁的沈岚将手搭在车窗上，忍不住问：“刚才抱小孩的那位，你们分手了？”
　　刚才抱小孩的那位。对于沈鸿来说是一根刺，是他当年拿着生日礼物离开的那根刺，也是后来沈岚和沈鸿诀别的那根刺。
　　沈岚听到他的询问，不觉嗤笑了一声。
　　“没在一起过，哪来的分手。”
　　听到回答，沈鸿侧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把伸出车窗的手拿回来。
　　“这婚礼时间有点奇怪啊，没有晚宴吗？”沈鸿似是有些没话找话。
　　沈岚乖乖地把双手放在腿上，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闭上了双眼，懒懒地说：“你不认识我的朋友。”
　　过了没多久，沈鸿没再听到声音，便看到沈岚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歪着脑袋窝在座椅上睡着了。
　　沈鸿把车停在沿江道上。
　　他伸手摸了摸沈岚的耳垂。在他恋爱后，送给沈岚的生日礼物没有停下，那对耳钉就是其中之一，直到他前往深圳。
　　在沈鸿看来，沈岚最能让人相信她只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就是她喜欢着漂亮衣服和首饰的瞬间。她也撒娇过，喜欢各种宝石，只不过后来她说，想要的自己可以满足，当然宝石也可以自己买。
　　把手伸回，沈鸿轻轻开了车门去看晚霞，这里的晚霞，和深圳有些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