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面刻什么》莫道真

6、第六章 那天雨还在下（6）

　　回去的路上也并没什么人。游子辰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估摸着时间，也估计早上八九点的样子。这短短几个时辰，却对他来说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

　　而走至巷子，愈近公寓，那经久不散的雾气愈发浓郁。就像是那天空的太阳从未曾真正照下一般。

　　游子辰走进了公寓，只觉得楼道比以往都要安静一些。他还没走几步，就察觉到了一些莫名的目光。普一抬头，就看见楼道里七七八八站满了人……

　　这还是他除才搬入那段时间外，第一次和这么多邻居打照面。

　　他站在楼梯，探出头，从楼梯间的缝隙往上望去——他看见了不少同样探出头，向下窥探的眼睛。

　　游子辰略微顿了顿，继续走着。

　　他从底楼走到了一层。

　　一层的住户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人不高，有些佝偻和萎缩，半瞎的眼睛正注视着游子辰。游子辰对这人到有些印象……

　　游子辰对这个老头点了点头，喊了声：

　　“张大爷。”

　　这位被喊做张大爷的老头住在101，这第一层的第一户，也是进入这栋楼必然会路过的一户。游子辰听楼里住户提起过，这位张大爷年轻的时候干的陵园守墓人的工作，现在张大爷在这栋公寓里也起着像是门卫一样的作用。因此这栋楼的住户路过若是遇见了，也基本都会喊这老头一声‘张大爷’。

　　而现在，这位张大爷正面朝着游子辰，那双眼睛早已半瞎，而游子辰却硬是觉得那几乎看不见的，只有一点浅灰色的浑浊的瞳孔似乎正注视着他。

　　“小游啊……小游啊……”张大爷慢吞吞地喊着，游子辰却觉得有一股子阴冷贴在自己身上。

　　游子辰一下子僵在原地，没有动弹。

　　好半天，那股子阴冷才渐渐消散下去。

　　“小游啊……是小游啊……”张大爷那双眼睛的焦点似乎移开了，他慢吞吞地说着。整个人半张脸融在了那昏黄灯光下的阴影里。

　　游子辰顿了顿，他看向张大爷，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停住了——

　　因为这时楼道里的灯光熄灭了。

　　因为是白天，整个楼道也并没因此陷入黑暗，但外面并不刺眼的阳光却让视野里景物的轮廓有些模糊。

　　张大爷手中的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敲——那敲击声让楼道的灯光又亮起。游子辰模糊视野里的景象才稳定下来。

　　“散了……都散了……”张大爷这么说着，他的声音并不大，却似乎在公寓里回荡着，传进了每一层住户的耳朵里。

　　游子辰发现那些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渐渐散去了。

　　“拿好那把伞……小游……”张大爷这么说着，驻着拐杖缓缓走回房间，“公寓里不太欢迎外来者……拿好它……”

　　游子辰的视线移到了手上拿着的那把黑色雨伞上。

　　“……我知道了。”他轻声说着。

　　等游子辰走到大街上时，已经过了早上十点。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就揣回兜里。他在公寓里倒没耗费什么时间，冲洗里一下，换了身衣服，本来也没什么物品，也没什么需要整理带上的。只是从公寓走到有车来往的大街，却耗费了很长一段时间。

　　游子辰一边沿着街道走着，一边注意着路面。半小时后才有一辆车经过，只是那车看见他招手的身影，没有丝毫减速，一溜烟地从他身边经过。幸亏再过了十分钟，一辆出租车在他旁边停了下来。

　　游子辰拉了几下车门，没动，门从里面反锁了。游子辰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敲了敲窗户，往里问着：

　　“师傅，你这车走不走啊？”

　　游子辰顿了顿，回忆起游子白居住的地点：

　　“去泉安区的朝阳小区。”

　　那出租车里的司机没说话，隔着玻璃瞅了他好几眼，这才解开了门锁。

　　游子辰去后座上坐好。

　　车子这才开始行驶，只是速度非常缓慢。游子辰总能感觉到司机透过后视镜不时瞅着他，可他一抬眼，司机又移开了眼神，装作专心盯着前方路况。

　　就这样缓慢行驶了五六分钟，游子辰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琢磨着自行车都能超过这辆出租：

　　“师傅，您能开快些吗？这地到泉安区本来就远，正常行驶都要一小时左右，您这速度开过去怕不是天都黑了……”

　　那出租车司机似乎现在才松了口气，他换挡，踩下油板，车辆这才到了正常行驶的速度。他一边和游子辰闲聊着：

　　“诶，小伙子，可不能怪我多事……人老了，什么有的没的，都得信一点……况且这宁滨区这么偏远，常年没人，我开老半天突然看见个人招手，怎么都得警戒一下……”

　　“我理解。”游子辰点了点头，说着。车子的晃动让他渐渐有些困了，从昨夜起就没睡上一个好觉，来回奔波的乏力让疲倦渐渐涌上。

　　“不是我说啊，小伙子，要不这是快到大中午的，烈日当头，我还真不敢拉你。”那司机放下心来，也就没闲住嘴，唠着嗑，“你知道你上车那片地方吗，宁滨区啊，又被喊做‘陵殡区’啊，陵墓的那个陵，殡仪的那个殡，你看字都知道，这片地方住的可都是死人啊。我们这行的出租车司机平时都不往这边开，那些路过的私家车也压根不敢往这里停。也就你今天运气好，遇见我了。”

　　“啊，对了，小伙子，你怎么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啊？还去泉安区，这么远跑过来的？诶，你该不会是什么灵异主播吧，专门找这些偏僻地方探险的？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玩这些……听叔一句劝啊，有的东西真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可别仗着年轻就作死，命格这事可说不清……”

　　“不，不是……不是什么主播……”游子辰觉得困倦不停涌上，这出租车司机的喋喋不休的话语，就像是催眠曲一样，让他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耸拉着，“我是去找我的家人……我必须……找到他的下落……”

　　游子辰这么说着。这位一直滔滔不绝讲话的出租车司机却没再开口了。

　　游子辰实在忍不住困意，这一时安静的氛围欲拉着他沉入梦境。

　　游子辰强打起最后一点精神，对着出租车司机说着：

　　“师傅，我太困了，先睡会儿……到了泉安区您喊我一声。”

　　这话说完，一直打架的眼皮终于合上。

　　视野的最后是后视镜上的车挂，一个平安结下，挂着一张不大的照片，照片的周边被玻璃精心框好。照片已经有些旧了，而上面小女孩灿烂的笑容似乎永远停止在那刻。

　　出租车安静地行驶着，车厢内再也没有声音。

　　等游子辰被喊醒，已经是下午一点。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窗外是人来人往。

　　“师傅，这里不是朝阳小区吧？”游子辰看着窗外说着，挠了挠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这外面的吆喝声，喧闹声，还有那五颜六色的灯牌，广告牌，怎么看也不该是一个小区应有的。

　　“这是购物中心。”出租车司机这么说着，点上了一支烟，“你要去的那朝阳小区离这里不远，走路二十来分钟就能到。本来是准备把你送过去的，结果好巧不巧，今天修路，车是开不过去了。”

　　游子辰愣了愣，道了声谢，拿出钱包准备付车费。而这时，他听见出租车司机的声音又响起：

　　“对了，你走路的时候小心点，说不得那块不怎么安全。”

　　“什么？”游子辰抬起头，微微皱眉，“可这是在商业区附近……也不安全吗？”

　　“大概一个半月前，朝阳小区发生了一起大火，火是从地下车库蔓延的，烧了一个晚上才扑灭。但庆幸的是没有人受伤。警.察查了下，好像是电闸年久失修导致的自燃。物业也承认是自己的过失，向车辆坏损的户主支付了赔偿金。”

　　出租车司机说着，抽了口烟：

　　“但你要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消息总要比常人灵通一点。我之前听其他出租车司机说过，他那天晚上，车就停在那小区对面的街道上，也就开累了，停一边，熄了火，关了灯，准备眯一会儿。这里路边停车的不少，也不怎么开罚单，所以他就放心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夜已深了。他觉得休息够了，正准备启动去接业务。正好看见路上十来个人往朝阳小区走，压着马路，完全不担心会不会有过往的车辆。那司机看不清这些人相貌，但琢磨着这些人气势不对，也不敢打开车灯，就这么看他们趁着黑走进了朝阳小区的车库。”

　　“他那时还在出租车司机群里和人说道这事，有些人猜是一群小混混，有些人猜是一堆喝醉酒的醉鬼。然后还没过十来分钟，火光就从车库里蹿起了。那司机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是刚才那堆人纵火了，没来得及多想，直接启动车辆，一踩油门就跑了。开了好远才心惊胆颤地在群里说这事。”

　　“那警.察没盘问过他那晚的信息吗？”游子辰皱着眉问着，“怎么调查的结果还是年久失修导致的自燃？”

　　“那也得找得到他啊……”出租车司机深深地吸了口烟，“那个司机从发出那些消息后就不见了，连带着车一块儿。消失了，像人间蒸发一样。出租车公司到最后也没找到他和车的下落。最后调查了火灾现场，发现的确是因为电闸漏电自燃引起的，警.察也就这么结案了。”

　　“……”游子辰的眉头拧起。

　　“不好说，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多小心一点准没错。”出租车司机这么说着。

　　“……我知道了。谢谢您。”沉默了一会儿后，游子辰将车费递了过去。

　　而收回找补的零钞时，游子辰发现手上多了一张卡纸片，上面写着“程嘉康”三个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游子辰抬头看向出租车司机。

　　出租车司机将烟掐灭了，摆了摆手：

　　“我本来不想说的……你也看见了吧，那个车挂上的那张照片。”

　　“那是我的闺女，雯雯。”出租车司机说着，看向照片的眼睛带着温柔，但这温柔很快破碎，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悲痛，“她在八岁生日那天……失踪了。那天我专门请假一天，给她庆生。那天上午我们才拍了照片，下午洗好了，我们去拿。我看着摄影店里人多，怕她被挤着了，便让她站在门口，叮嘱她不要乱走，乖乖站在原地。”

　　“那家摄影店只是一家小店，店铺面积不大，前台离门口也不过几米，一眼能看见。”出租车司机继续说着，“我不断回头，确保雯雯在我视野中。她也乖乖站在那儿。八岁的年纪，是能听懂人说话的年龄。她也不淘气，不调皮，就站在门口，也向里面望着，看着我。”

　　“可就在我去拿到相片的，这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雯雯不见了！”出租车司机说着，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紧紧握住，脸色狰狞得难看，“前台的服务员将装着相片的纸袋递给我，问我，这是不是您的照片？我把照片拿出来，核对了一下。就这么点时间！我再转过头的时候，雯雯就不见了！不声不响地，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地，从我视野里消失了！我当时就冲了出去，没有看见一个可疑的身影，也没听见一丝叫喊或者呼救！路人也是正常平常地行走，不像是看见了有人抱走小孩的惊慌模样！”

　　“——而雯雯，就这么直接地从我生命里消失了！”出租车司机这么说着，脸色格外难看。

　　游子辰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

　　“……抱歉，我拉着你说了这么多……”出租车司机沙哑着声音说着，他还未从刚才的情绪里彻底脱离。

　　“没事……”游子辰顿了顿，说到，“……我理解。”

　　他没办法对这位失去女儿的父亲作出安慰，因为一些事情只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有当事人才会清楚其中的痛楚和绝望。而无法完全带入当事人角度的安慰，也总会有些旁观者的高高在上……

　　而游子辰也大约清楚，自己这么巧地成为这位父亲的诉说的倾听者，大约是因为自己引起了共鸣……

　　——都是寻找家人踪迹的人……

　　游子辰抱着雨伞，微微往后，后背靠在椅背上。

　　他大约也想明白了。

　　他能在宁滨区坐上车，也估计是这位出租车司机并没放弃寻找女儿的线索，在各个地方跑动，然后恰巧在宁滨区遇见了自己。

　　果然不幸与不幸是会相互交织……

　　“我找了雯雯十年了。这个城市的每个地方我都跑遍了，但我依然没有找到她的下落……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我总是有个感觉，我感觉我的雯雯肯定还在这个城市里……只是我没找到她，没发现她……”出租车司机这么说着，苦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这个感觉从何而来，我只是就这么觉得……可能是她在天国的妈妈在告诫我，在责骂我这个不称职的丈夫，不称职的父亲……”

　　“谢谢你能听我说话……”出租车司机这么说着，看向游子辰，“你如果觉得烦了，就把它当个故事听吧，放在一边，忘了就好……我不是在寻求你一定要帮我或者什么……这十年里，能用的方法我也用尽了……”

　　“……只是有一天，如果你在哪看见了雯雯……希望你能够联系我……”

　　“这样的请求……十年来，我说过无数次……我也会依然，依然，永远地说下去……直到我能接那孩子回家为止……”

　　“……好的，程师傅……”

　　游子辰看着驾驶座上那个一下子苍老不少的男人说着。

　　浓烈的烟味却无法驱散车厢里经久不散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