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面刻什么》莫道真

5、第五章 那天雨还在下（5）

　　“哥。”

　　游子白这么喊着，朝着游子辰笑了笑。

　　这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细看之下却有些略微不同，游子白的面容更加柔和一些，整个人也因为笑容看起来更加温柔，游子辰却约莫是因为经历了更多风霜，略粗糙一些，脸部的线条也更硬朗一些。

　　但这种差别太过细微，几乎只有两人自己能辨别出来。

　　游子辰愣愣地看着游子白，一时说不出话。

　　这位已经分别了十多年的弟弟，在不久之前才与自己重逢。而下一次见面时，又是在这种怪异的时刻。

　　游子辰很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楼下，也很想问为什么要一路来到这里。可在游子白的注视下，他最终没有问出口。

　　心中那份不安的悸动渐渐平息。

　　“哥。”游子白这么喊着，朝游子辰伸出手。

　　此时天边已泛起了微光。

　　游子辰几乎想也没想地向着游子白走去。

　　“你知道吗？哥。”游子白这么笑着，抓住了游子辰同样伸向自己的手。

　　那种冰凉的触感让游子辰一个激灵，他猛地抬头，却看见游子白脸上的皮肤却寸寸龟裂，血色的泪水从那双温柔凝视的眼睛中流下。

　　游子辰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这时才注意到游子白的衣服多是磨损，身上几处长长的伤口，黑色的衣服被血液浸透。

　　“游子白？这是怎么回事？！”游子辰变了脸色，他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慌张起来。

　　“你受伤了？！”他想拉过游子白问个清楚。

　　而游子白却在这时松开了抓着他的手。

　　“你得好好活下去呀，哥……”游子白笑了笑，手用力一推，整个人后仰，跃至了身后渐渐升起的太阳之中。

　　游子辰被那光线晃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但他强忍住了。

　　而模糊的视野中，他看见游子白笑着看着他，温和地说到——

　　他说：

　　“你一定，一定要小心……一定……不要来找我……”

　　直射.入眼中的阳光刺得游子辰泪水不断流下。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眼中不再是一片模糊，视野终于晴朗时，游子辰急匆匆地跑到崖边一看——不，这不能算是个悬崖，大约算个很有高度的土坡，可就是如此，他也亲眼看见了在那土坡下的，仰躺着的尸体。

　　仅仅一眼，游子辰便白了脸色。虽然因为距离他看不真切，但他能看见那在地上弥漫开来的大片血迹。

　　“游子白！”游子辰喊到。

　　他的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刚才游子白的话语。

　　「一定……不要来找我……」

　　“开什么玩笑！”游子辰四下一打量，不在犹豫，也从长坡上跳了下去。

　　他尽力背靠着土坡，可那凹凸不平的石块和向外伸出的枝桠已经将他的背刮得血肉模糊，即使有外套的阻隔，巨大的摩擦力也把后背弄得生痛。

　　游子辰尽力稳住平衡，可依然被一个凸起的石块弄到半空，没有摩擦力作用下他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

　　如果再不阻止这个趋势可不行。

　　游子辰将手中那把黑色雨伞插.进了土坡里。可土坡里的土壤分外干硬，游子辰尝试了几次都只能浅浅插.入一点，而这种程度并不能让他下滑速度减慢。

　　眼见着速度已经失控，游子辰干脆把雨伞抽出来，鬼使神差地——他将伞在头顶打开了。

　　这原本是一个非常愚蠢的举动，因为在下落的过程中，撑开的伞面不会对此减缓一点。

　　可这把黑伞却远比想象中的坚硬，它的伞面没有因为强烈的空气流又任何一点上翻，而也确确实实起到了减速的作用——可这点作用微乎其微。

　　而至快要落地时，游子辰觉得手上的伞柄一时间变得刺骨的冰凉，随之伴来的是一阵阴冷的呜咽声。游子辰还未有什么反应，就感觉到一阵眩晕，紧接着视线被黑色包裹。

　　他有过短暂地逝去意识。

　　而等再睁开眼时，视野晴朗时，他已落至了地面。手中的那把黑色雨伞不知何时合上，无法再打开。

　　游子辰根本来不及去细想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踉跄着快步往那摔落在地上的人影跑去。

　　——是游子白。

　　看着那已经好些地方不成形的人影，游子辰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手指在毫不受控制地颤抖。

　　血色已浸入草地，肉块和骨骼碎片散在周围，炸裂的伤口，红的白的都在流淌。

　　游子辰呆在原地，好半天，他才颤抖着呼出声：

　　“子……子白……游子白……”

　　他一步一步缓缓靠近，却看着游子白的身体，无从下手——他不敢去摸游子白的头，也不敢去听游子白的心跳。最终他只能颤抖着抓住游子白垂在身边的手……

　　冰冷刺骨。

　　他两只手仅仅抓住游子白的手，想要将它捂热，低垂的目光一点点移到了游子白的脸上——那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天空，木讷，浑沌，毫无一点鲜活与生机。

　　“游……游子白……”游子辰低声呼喊着，他的嘴唇嗫嚅着，看向游子白却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只能低低地呼喊他的名字。

　　“救护车……对……救护车……”这时游子辰的脑子才略微清醒了一点，他哆嗦着手在自己兜里翻找着，“对，只要救护车……我这就打救护车电话……没事了……一定会没事的……游子白……”

　　可当时出门太过匆忙，手机被他遗忘在了公寓里。

　　游子辰不信邪地一只手紧紧握住游子白的手，一只手在身上翻找着，他低着头，心跳越来越快，那股不寻常的悸动真的将铺天盖地的不安涌来。

　　他感觉自己被闭上了绝路。

　　而下一刻，游子辰清楚地听到“咔咔”的响声，他猛地抬起头——

　　却看见游子白寸寸碎裂，不断消失。

　　“游子白！”

　　游子辰来不及想及其他，伸手揽住游子白，可他无法止住，游子白的身体依然在他怀里渐渐裂开，而后消失不见。

　　太阳已完全升至空中，所有夜间停滞的稀薄雾气都已消散。

　　阳光直照下来，而此处……

　　却仅有个半跪着的身影。

　　游子辰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一路浑浑噩噩。

　　他觉得自己脑袋里是一团浆糊，被人搅了搅，更加乱成一团了。

　　等游子辰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本能性地走到了便利店门口。

　　他没有带开便利店大门的锁的钥匙，也没尝试着去拉门，或者转身离开。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玻璃门上倒映着的自己。

　　这一看，就是好一会儿。

　　直到那越来越近的拐杖敲击地面的沉闷响声将他唤醒。

　　“你是怎么回事？”老板低沉着声音问着，他依旧阴郁的一张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惊慌或者惊吓，整个人如他的衣服一般低沉，就像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死水一样平静。

　　这样的询问让游子辰的脑子开始转动。

　　——对了，我要做什么来着……

　　游子辰看着老板，艰难地从一团乱麻的脑海里抽出思绪。他开口说到：

　　“……老板，我今天想请一天假……”

　　老板沉郁的目光注视了游子辰好一会：

　　“你应该知道，店里的规矩是不允许当天请假的。如果不遵守规矩，你会受到相应的惩罚。”

　　“我知道。”游子辰说着，在店门口蹲了下来，他抱着那把黑色的雨伞，“如果要惩罚的话，惩罚就好了……”

　　老板没有说话。

　　游子辰盯着那空无一人的街道发呆。

　　老板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

　　“老板。”好一会，游子辰才低声开口，“你知道吗……我今天看见……我弟弟摔了下去……就从那边的小山上……摔下去……浑身是血……”

　　老板依然没有说话。

　　游子辰紧了紧怀中的伞，那画面如烙印一般刻在他脑海里。他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到：

　　“子白是我的双胞胎弟弟，我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们就相依为命……他应该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说起来也好可笑，我记忆里几乎都是子白小时候的样子。小时候的他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哥哥’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游子辰的目光仿佛隔着时空，遥遥注视着什么。

　　“……后来突然有一天，子白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我找了好久好久，没找到人。不停追问下，才从路人的只言片语里知道：有个小孩在一个路口出了车祸，后续就不得而知了。我那时疯狂地追寻子白的下落，也听不少人说，子白可能死了，子白可能活不了了。但我不可能相信……那段时间，我活着的唯一动力就是找到子白……”

　　“……而后面，我也真的找到了。”游子辰突然笑了笑，摇了摇头，“我再见到子白的时候，是在三年后。那时候游子白已经被一户人家收养，上了中学……我那时……我没忍住，我还是去见了子白一面……我知道我不该打扰他的，但……我真的忍不住去见他……他用一种非常陌生和迷茫的目光看着我……他说他不知道我是谁，也不记得小时候的记忆……他说他只记得‘游子白’这个名字……”

　　“在那之后……我没再打扰他了……”游子辰这么低低地说着，“但我会远远地看着……确保他现在的生活很好，很幸福，没人去欺负他……我不敢离得太近，怕他起了好奇……我怕他又回到和我风餐露宿的生活里……”

　　“后面过了一年多吧，我遇见了一个拾荒老人……确定子白真的过得挺好的后，我就和这个拾荒老人到处流浪了……然后，在子白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里，我去遥遥看了他一眼，我买了礼物……但我不太确定他会不会收匿名的包裹……”

　　“后来的后来……”游子辰微微抬起头，看着天空发呆。

　　那轮太阳高挂在天空，早已不再刺眼……

　　而游子辰却莫名觉得眼睛生痛，痛到有泪水不自觉滑下。

　　“再一次见面……是在……三个月前……”他这么缓慢地说着，“说起来……那是我们分别了近十年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老板静静地看着他。

　　游子辰自顾自地说下去：

　　“其实，我也不知道子白是怎么找到我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住址的……他来得很突然。我下班回去的时候，就看见他站在公寓的楼底等我……那天，正好是除夕……我便邀了他上去……”

　　“那晚他和我说了很多……说他想起了小时候的记忆，只是模模糊糊的，找我花费了多大精力……说他现在过得很好……读了什么专业，上了什么大学，有哪些朋友……还说了他的爱好，说了他的养父母……说了很多生活里的趣事……”

　　“那晚上我们都没有睡。第二天一早，也就是新年的第一天，他给我说他得去养父母家里了……他得去拜年了……然后和我诀别，说下次再来看我……”

　　游子辰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停住。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到：

　　“……而‘下次’……就是这个晚上……我看着他从山上摔下……”

　　“你或许只是做了噩梦。”老板开口这么说着，他的声音依然沉郁。

　　“……希望是吧……”游子辰顿了顿，笑了笑……只是他的笑容太过勉强，索性也不再笑了。

　　他站起身，看向老板：

　　“老板……之前子白给我留了他的住址。我现在要去找子白。我要去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出事。”

　　那老板沉沉地看着他。

　　“我知道……”游子辰没有移开目光，看着老板，“再怎么神经大条的人，这几年下来也多多少少察觉了……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去知道这么深而已……对我而言，你们不是什么难以相处的家伙……所以，我一直觉得维持现状就好了……”

　　“但这样不行了……”游子辰低低地说着，“从我在镜子里看见子白的身影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不……从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该察觉不对……可我实在是被那种久别重逢的喜悦蒙蔽了双眼，忽略掉了心底的那种不安……”

　　游子辰看向老板，笑了笑，只是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他轻声问到：

　　“……老板。人的尸体，是不会碎裂成块，然后消失不见的吧……”

　　“……”老板看着他，没有回答他。

　　“你要知道，如果你今天走了，是会违反规则的。”老板这么说着。

　　“嗯……我知道。”游子辰低应了一声，他抬头看着老板，“……如果可以的话，那个违反规则带来的后果，可以推迟到明天再执行吗？只要一天……我只要一天，去确定游子白是否安全。”

　　老板沉沉地看着他。

　　“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会回到店里。”游子辰这么说着。

　　“那你应该知道，拖到明天的话，你会死。”老板沉沉开口说着。

　　游子辰顿了顿：

　　“啊……我知道了。”

　　老板阴郁的目光注视了他好一会儿，才伸手扔给游子辰一个东西：

　　“你之前已经和我签下合同，你的灵魂已经被便利店锁定了。拿着这个员工徽章，它会锁定你的行踪，也能帮你抵抗24小时的规则力量。但24小时后，如果你不回到这里找我，你的灵魂会自动被便利店收割。”

　　“回到这里会死，但你的灵魂还在，你还可以继续打工。但如果你的灵魂被便利店的规则力量自动收割，那你连鬼也做不了了。你也不想这样吧？”

　　老板沉沉地看着他。

　　游子辰伸手接过，那是一块员工徽章。他之前就奇怪，为什么工作这么久也没看见工牌一类的东西……没想到是这个作用。

　　“这是什么资本家发言啊……”游子辰扯了扯嘴角，叹了口气。

　　“不过……谢了，老板。”他这么说着，将徽章放进了兜里，准备转身离去。

　　“等等。”

　　老板叫住了他，目光一如既往阴沉地注视着他。

　　“我建议你还是回一趟公寓，换身衣服。”

　　老板说着，视线在他身上上下扫动：

　　“——如果你不想引起骚乱的话。”

　　游子辰微微一愣。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沾了满身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