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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屋里没找到火刀、火石。”慕容复轻声嘟哝了一句,随手将烛台往桌案上一摆,绕过堂屋中央的家具器物、从萧峰面前缓步移开,然后堂而皇之地坐到屋内床榻之上。他看上去可不像只是来借火的。

      待他端正地坐好,这时重新看向萧峰,眼神中多了一层探究审视的意味。“你长了胡子,不是宦官,”萧峰听见他对自己的评点,“还没剃成秃顶,也不是和尚。看着倒是壮实,莫不是寺里给朕安排来的侍卫?”

      萧峰有些恼火地回瞪向他。什么宦官、和尚、侍卫,他当然不是——这世上还没有第二个人敢于这样揣度他的身份。慕容复实实在在疯得不轻。他没必要把事实同一个疯子解释得那么清楚。于是他不置一词,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但这似乎被对方误解为是个表示默许的信号。慕容复清了清嗓子,状若漫不经心地冲他挥了挥手,道:“你便去给朕提一桶洗脚水来。”

      “你有手有脚,怎么不自己去。”

      这话冲口而出,萧峰立即看见慕容复的眼睛因惊诧而长大,又迅速猫儿似地眯缝起来,“好大的胆子,你敢抗旨不成?”

      萧峰几乎就要回答“我如何不敢抗旨,你又算哪门子的皇帝”了,猛然间记起今日下午虚真对空明小和尚的嘱咐,却是不可当着慕容复的面质疑他这皇帝的身份,若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难保他的神识与内息会出什么差错,自己又何必无端加害于他。于是这话在他唇齿间转了一整圈,最后生生被咽了回去。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向下瞟去,就瞧见了慕容复的一双脚,那里原本穿的该是一双华贵而精致的丝帛短靴,但现在鞋面上染满泥污,一只鞋尖破了个口子,慕容复的脚趾从中隐约探了出来,另一只的鞋底薄了不止一半,似乎哪怕踩上一粒细砂,足心都会泛起一丝被硌的痛感。

      萧峰重重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夹住拐杖,一瘸一拐地转身出屋,去后院提水了。因他行动不便,寺中僧人每日早晚会特地往明心舍送两桶水来,一桶滚热,一桶微温,供他取用擦洗。他在心底暗自宽慰道,往常这个时候自己也该将水桶送回屋中,再者慕容复初来乍到,尚未摸清这里的状况,他萧峰堂堂男儿好汉,就让他一回又有何妨?

      将两桶水挑进屋内,又各取了几舀,倒入他惯用的一只空木桶里,萧峰一声不吭,顺手将桶掷在慕容复面前,坐回了原位。桶里的水波摇摇摆摆,却没有外溢出一星半点。慕容复微皱着眉,脱掉鞋袜,他的脚上遍布细密的划伤与破开的血泡,足尖往水面上一探,水温似是勉强可以接受的程度,下一刻他便毫不犹豫地将双足浸没于水中。

      这点皮外伤在萧峰眼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在丐帮时与众弟兄同穿扎脚的草鞋,一日几十里路下来,血混着泥尘便填堵住了草缝。但不知怎地,见慕容复如此情状,他竟觉得有一丝不忍。或许是因为那清贵公子落魄潦倒的样子,此前从未出现在包括他在内的所有江湖人的设想当中。过了片刻,他开口问道:“你来时没有骑马?”

      “自是骑了一匹良马,”慕容复没有抬眼瞧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在一家客栈歇脚时,那马暴病不起,朕急着赶路,店家就另卖给朕一匹马——不料第二匹马不几日也死了。朕便改为步行,为的是一路深入乡里,体察民情……”

      萧峰却听得出话中门道,知晓有些黑心客店勾结马贩子,将烈药掺进草料,喂给往来的马匹,使之无法行动,再趁机低价贩售给客人染过伤病、命不久矣的劣等马,待客人急于赶路而离开后,他们自有解药治愈良驹,这便成了一桩一举两得的买卖。此般技俩属于江湖上最底层的骗术,慕容复中了圈套,倒也不稀奇。但瞧他衣衫破旧、艰辛困顿的模样,恐怕不止被骗过一回,大抵身上的银钱也所剩无几,再租不起马、甚至吃不起饭了。

      许是温热的水安抚了连日所受的磨难,慕容复眉心舒展,两手撑在床铺上,身体微微后倾,显得异常泰然自若。屋内平白无故多出一个大活人,萧峰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注意他。那个人明明已经身败名裂、走投无路,此刻坐在自己面前,却是一副旧家模样,傲然气度和之前几次照面时无异。唯一的区别仅在于那身褴褛行装——萧峰恍惚间有种错觉,他不过暂如明珠蒙尘,只消换过一套整洁衣衫,便又能作回从前意气飞扬的慕容公子。

      慕容复从水中抽回了脚,湿淋淋的搭在桶沿。萧峰再次起身,从梨木衣架上挑拣了一条干净长巾,递给慕容复,又提起水桶往屋外走去。慕容复似乎咕哝了一声“有劳”,话间诚意十分可疑。桶里的水已被血染成淡粉色,在烛火映照下泛起微光,水尚未凉透,推开门冷风灌进来,呼啦啦卷起一大团热气。

      萧峰在院门外倒掉污水,进屋时正巧撞见慕容复从屏风后走出来,穿上了寺里提供给他的一袭素色长袍,却是将俊朗英姿更衬得绝世出尘。萧峰不免为之一怔,以至于他没能立刻理解慕容复下一句话的意思。

      “朕今天身子乏累,这就歇下了。你出去罢。”

      萧峰伸手往屋外的方向指了指,“你住那屋——知客院的小僧没同你说?”

      慕容复似乎被冒犯了一般,神色有些愠怒,“这里明明才是正屋,朕肯下榻此处,已是赏了少林寺十成的面子,想来是那小僧愚钝无知,竟传错了话,要朕去住偏房,当真岂有此理!”

      这时萧峰终于敢于断定,慕容复简直疯到无可救药。他往前疾走两步,在对方身前猛然顿住,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惯常住在这屋,你瞧,屋里的陈设器具也都是我用过了的,咱们总要讲个先来后到。”

      “先来后到?”慕容复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这几个字,“你这侍卫,究竟懂不懂一点礼法规矩?朕既然驾临这里,也不劳你在此彻夜守卫,还不领命速速搬出去!”

      萧峰本就因连日以来酒瘾郁积于胸,深感窒闷不快,此刻被这昔日对头颐指气使一番,登时蛮性发作,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掷,就势翻身上炕,魁梧的身躯土山般压在炕上,一副任谁也挪不动他半寸的架势。慕容复冷不防遇上他这一招,身子本能地往后缩去,如此就被他堵在了土炕的另一侧。

      慕容复对他怒目而视,萧峰同时横眉冷竖,森然道:“我不多同你浪费口舌,反正今晚定要睡在这里。至于你是走是留,请便好了。”

      话虽说得硬气,他仰面躺着,靠近慕容复那侧的手脚还缠着固定夹板的绷带,毫无招架之力,习武之人的直觉警醒他,这实在是一个很危险的境地。他绷紧神经,防备慕容复随时出手,那人正上下打量着他,似乎也在暗中盘算下一步的行动,是晓之以理还是胜之以武——

      眼见慕容复向他挨近,抬起胳膊,萧峰大感不妙,下一刻几乎要以龙爪手去拿他手腕,却听他问道:“你这伤,是怎么来的?”手肘只是轻轻撞上自己右肩。

      “又关你什么事。”萧峰心下舒了口气,不自然地往炕沿挪了挪,“从崖顶掉下来,摔的。”

      “哦,那又是为了什么?”慕容复扬了扬眉,表情堪称幸灾乐祸,“有仇家穷追不舍,还是为哪个姑娘伤了心,自己想不开?”

      “是我喝了个痛快大醉,失足坠崖,你满意了罢?”萧峰没好气地说道,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着实感到别扭至极,又无可奈何。

      “原来你差一点真做成了醉鬼。”身后,慕容复悠然道:“看在你身负残疾,刚才又殷勤伺候份上,朕今晚不同你计较便是了。”

      这人意欲霸占自己的住处,到头来却成了他宽宏大量,不予计较。萧峰觉得自己受了老大冤屈,却无处可诉。他左脚一勾,一床薄被腾空而起,严严实实地从头到尾将他覆住。打理明心舍的僧人向来体贴周到,一丝不苟地加足柴火,正屋内的火炕烧得旺极了,没多一会儿萧峰只感周身暖意融融。西屋本不住人,里面大抵只有一张临时搬来的木板床。

      萧峰的声音隔了层被子传出,显得闷声闷气:“窗边叠放的被褥是前日新送来的,我没动过。你要是打定主意在这儿睡,就自己铺上。”

      估计这话正中疯皇帝的下怀,对方安然受之,没多久铺盖妥当,躺到了火炕的另一端。一时,屋内安静异常,萧峰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终于,慕容复今晚下达的最后一道圣旨打破了沉寂:

      “你下去把烛火熄了。”

      萧峰猛地睁开虎目,更不作声,只朝三支烛台的方向接连击出三掌,烛光顿时熄灭。

      =============

      次日清早,萧峰照常起来洗漱、用早饭。慕容复衣冠整齐,早已端坐于桌前。萧峰睡得迷糊之际听到了他起身的动静,那阵子约摸刚过寅时,天还是墨黑色的,萧峰翻了个身,躺到炕上的正中间,因一夜未动而僵硬的筋骨顿感松快,困意更浓,也没心思去理会他。

      虚真端了食盒送进来,向二人分施一礼,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慕容复掀开盖帘,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食盒里盛放的自是清粥白饭。萧峰泰然享用属于他的那一份,斜眼瞧那富家公子,见他一勺勺舀起白粥,晾了片刻再徐徐送入口中,气度从容,举止优雅,怕是将碗中稀饭当作燕子坞里的燕窝羹、碟中酱菜犹如鹿肚牛筋一般食用。

      慕容复只喝完了一碗清粥,便放下手中木勺。萧峰右臂带伤,只得以左手时而端碗,时而不甚灵活地用筷子夹菜,速度自然落了下风。慕容复清闲下来,瞧着他毫不拘礼地大吃大喝,神情略带几分嫌弃。

      “朕还没问过你的名字,请教足下高姓大名啊?”

      萧峰有些许迟疑,不知据实相告是否会触动他未疯之前的记忆,但想自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总不愿编造个张三李四的身份来迁就他。他嘴里嚼着半个馒头,含混不清地答道:“萧峰。”

      慕容复点了点头,神情若有所思,好在没过多久他便释然道:“萧峰,倒是个挺常见的名字,朕之前好像在哪儿听过。我说萧侍卫,”他哂笑一声,“瞧你那蛮横无礼的样子,不似汉人,莫非竟是胡虏夷狄?”

      这话实在戳中了萧峰的痛处,他抬起头,冷冷地望向慕容复:“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慕容复本是无心之语,见他神色不善,也认真起来,正了正衣襟,肃然道:“你这话若放在前朝,是胡虏还是汉人,自是有天壤之别;尤其是契丹人,在那些宋人眼里简直猪狗不如、人人诛之……不过嘛,大燕既已复国,朕原乃鲜卑后裔,自不会把什么胡汉之别、华夷之辨的放在心上。只要才德兼备,忠心耿耿,不论血统出身,皆可作朕的股肱之臣。”

      萧峰颇感意外,不料慕容复有朝一日能有这般容人之雅量,可惜他未曾生在帝王宗室之家,偏成了已没落六百年的大燕王孙,当真时也命也,非他之所能也。他长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倒是能做个不坏的皇帝……”

      “你看起来倒也能干,昨夜以掌力熄灭烛火,武功还算过得去,”慕容复傲然道,“多收敛些凶悍的脾性,没准哪天朕看你顺眼,便封你做大燕的臣属。”

      萧峰对当什么燕国的封臣自然是毫无兴趣,默不作声地收了碗碟,摆回食盒中,正准备送至院门口供僧人收取,却听有脚步声从院外传来,不多时推门进屋,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其父萧远山。

      萧远山见他们二人共坐一桌,怔愣片刻,随即表情恢复如常,客客气气地冲慕容复道:“慕容施主早啊,按我们昨日商议下的行程,小僧来请施主移步药王院。”

      慕容复答应下来,起身欲与他同行,却听萧远山又道:“还请慕容施主先行一步,昨日施主从那里回到此处,想必已认得路,几位师父已在药王院恭候,小僧随后便到。”

      慕容复的眼光在他和萧峰之间逡巡一周,似有所感,随后大踏步走出门去。待院门合拢的声音传来,萧远山倏忽间变了神色,扬手一指炕上还未叠起的被褥,又惊又急地向萧峰质问道:

      “昨晚你和他同睡在这里?你——你好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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