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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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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慕容复语声落地,时间仿佛就此凝冻,众人不发一语,他亦跪着维持抬手行礼的姿势,唯有寒风猎猎而过,卷携起他的衣袂与发梢,在空中流动不止,缓慢地、艰难地冲淡这静默而悲哀的时刻。
萧峰终于听见来自慕容博的答复,那声音如此沙哑、苍老,令他不由侧头望过去,才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
“慕容施主,请问对慕容家世代忠心不二,自你幼时起便辅佐于身侧的四位家臣现下何在?”
慕容复浑身一震,原本热切投向父亲的眼神瑟缩回去,睫毛低垂,为脸颊蒙上一层黯淡的阴影。他咬了咬下唇,好半晌才颤声答道:
“他们……虽于孩儿的复兴大业有功,但朕登基之时,为防他们功高盖主,就释了他们的兵权……遣散回乡了。”
慕容博的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张了张口,似要深究下去,却像被人点住哑穴一般,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萧峰却知道这一节,彼时他发觉前来南京救援的三弟已即位为大理皇帝,大感惊诧,段誉便将短短几月来遭逢的身世变故和盘托出,自然包括慕容复如何害死木、甘、阮、王几位夫人,间接导致段王爷与王妃自尽,又如何图谋篡夺大理皇位,施毒手残杀亲信包不同,终落得众叛亲离下场的。眼下慕容复人已疯傻,将自己做过的伤天害理之事一并抛诸脑后,只一心沉溺在他的大燕皇帝梦中去了,萧峰不禁冷哼一声,为之不齿。
却听慕容博长声叹息,复又问道:“阿朱、阿碧两个丫鬟怎也不在你身边侍奉?”
猝然听闻旁人提及阿朱姓名,萧峰只觉耳中轰鸣作响,好似方才有人冷不防在他鬓边敲击洪钟大吕,恍然间思绪又飘荡回了辽阔无垠的塞上草原,鸿雁成双结对地从他头顶瓦蓝的天空中飞过。然而他不再感到肝胆俱裂般的悲痛,时过境迁,阿朱同他的许诺化作一颗划破暗夜冉冉升起的晨星,遥不可及,但明亮、温暖,成为他生命的荒原里最宝贵的慰藉。
与此同时,慕容复沉声应道:“阿朱……朕好像许久未曾见过她了。阿碧倒是个秀外慧中的丫头,朕已封她做了司宫令,掌宫中诸事,数日前准她告假返乡探亲。”
慕容博摇了摇头,长眉紧锁,犹疑片刻,最终出言相问:“那个从小对你百般倾慕的王家表妹,如今又在何处?”
“语嫣她——”慕容复眨了眨眼睛,悄然抹除一缕氤氲雾气,又恢复了从前的刚强、镇定之色,可他的语调却不由自主柔和下来,“是朕不好,朕尚未功成之时,自知兴复大计必须意志坚牢,决不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便斩断了与她之间的情丝。如今她已另觅佳偶,当是有了安稳归宿。”
“好啊,好啊!”慕容博呵呵干笑几声,勃然变色道:“既然你已身登大宝,将一切人事安排妥当,那便速速当朝理政,安享无边江山去罢!没想到慕容家世代为复兴大业奔波操劳,到了你这一辈竟能如此功德圆满,当真是光耀门楣,光耀门楣!”
其时萧峰等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慕容博此番话夹枪带棍,尽皆反语。唯独慕容复对此毫无察觉,只因见慕容博面色有异,一时惶然失措,又重重唤了一声:“父亲!”他向前膝行几步,头脸仰得更高,鼻尖几乎蹭到慕容博随风扬起的僧袍下摆,“孩儿自小蒙您言传身教,兴复之任一刻未敢忘记,原以为您抱憾辞世,天人永隔,今后纵有复国之日,也只能于墓前告慰您的在天之灵,岂会察觉到您为保我慕容氏声名无恙,甘愿隐匿行迹的良苦用心。可我既知您如今安健,只因复国无望而心灰意冷,削发为僧,孩儿于宫中寝不安席,如何忍心任您一人在此郁郁而终?待得朝野初定,便日夜兼程匆匆赶来——请您恕孩儿迟来之罪!”言罢,他拜伏于地,向慕容博恭恭敬敬地叩首,似乎忘了自己贵为九五之尊,不必行此大礼,而后抬头,冷漠地扫视众人一周,决然道:“爹爹,咱们走罢!”
却见慕容博直立如山,纹丝未动,乃至他的目光也未垂落在慕容复身上,只是淡淡注视着眼前的一片虚空。
“我于去年十一月初十剃度为僧,法号空识,从此了却尘缘,潜心修佛,至今已一年余一十六天,虽资质愚钝,未及开悟证道,却也深受佛法感化,心中执念已然放下。故而也请施主恕小僧不能从命之罪。”他双手合十,称颂一声佛号,继续道:“那日我决意出家时所说的话,施主当时听闻,想必未曾放在心上。那也无妨,小僧再说一遍便是: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还请施主时常念及此语,心无挂碍。”
慕容复却双眉一挺,昂然道:“父亲的教诲,儿子自是没有忘记。但孩儿斗胆直言,请您不要怪罪——什么帝王如尘土、复国是空的,不过是自欺欺人,为自己未能遂愿而开脱罢了。今时不同往日,千万庶民自是一生营营役役,死后化作一抔黄土,可朕既身登大宝,成为大燕的中兴之主,身后定然为万众景仰、永垂于青史;现今朕虽未一统天下,但大燕雄踞江南,来日必将问鼎中原,须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父亲若登高望远,纵览天地,便知我大好河山,绝非空幻!”
这番话说得极锋利,又极傲慢,大燕皇帝言之凿凿,不知自己为执念所困,身陷虚妄,其声回荡于佛门清净之地,更显荒诞不经。玄净摇头叹息,默念佛号,扫地僧也面露悲悯之色。彼时无风,慕容博的袍袖兀自微微颤动,萧峰见状一惊,心知他正暗蓄内力于掌间,下一刻恐怕便要扬手击上慕容复的面颊,不留情面地将其子精心构建的帝国幻象彻底打碎,徒留满地断瓦残垣。
风力渐起,盈满慕容博袖口,里面那只紧攥成拳的手渐渐松弛,指尖最后无力地垂落下来。良久,慕容博只道:“施主以为小僧是在自欺,小僧看施主亦如是。咱们便各执己见,互不相扰罢。小僧中途离席,耽搁已久,须速回舍利院,与众高僧大德一道诵经。施主无需挂念于我,今后请善自珍重。”
言毕,他径自转身离去。玄净几人也与慕容复无话可说,向几步之遥的萧峰行礼示意,一并走了。慕容复神情冷峻倔强,冲慕容博的背影高声道:“朕心意已决,想来父亲是始料未及,一时难以决断,朕便在此等您回心转意!”
萧峰行动不畅,落在四僧身后慢慢走远一段距离,蓦地回头,只见慕容复依旧跪在地上,身姿挺拔,一动未动,不禁忆及自己也曾于萧瑟的秋风中,长跪于寺门前求见其父,心下顿生恻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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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正殿后身拐角处,约摸慕容复已听不见他们的言谈,慕容博顿住脚步,躬身向玄净拜道:“今日之事,实乃小僧在家时教子无方,请玄净师父见谅。我这便写两封书信致邓百川府上、康广陵住处,唉,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慕容家世代于邓氏泽深恩重,当年我又受康广陵所托,收养了其爱徒阿碧,想来他们看在小僧薄面,也肯前来此处,妥善安置慕容公子。还要劳烦师父派遣同门替小僧传递信函。\"
玄净眉头微蹙,应道:“这倒无妨。只是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少说要半月时间,慕容公子若执意跪守于寺门,却是不便……”
忽然,萧远山的话语粗声粗气地插了进来,”方才我瞧慕容公子脸色青白、气息不稳,除了疯症之外,似还有伤病未愈,内息紊乱,”他又望向扫地僧,“师父,我所说的对也不对?”
扫地僧微笑着点头道:“确实如此。”
萧远山又问:“师父,这病症您可有法子医治?”
扫地僧沉吟片刻,道:“依老僧浅见,只怕是瘀滞易疏,心魔难除。”
萧远山当即合掌行礼:“弟子恳请师父收治了慕容公子!想来我——萧大侠当日奄奄一息,武功全失,筋脉尽断,”他向萧峰所站之处瞥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继续正色道:“亏得空识师弟始终不懈地以真气相渡,如今才能恢复至此,我看慕容公子的伤势恐怕也需以真气调养,正好便由我来罢!”
闻听此言,慕容博面露惊愕之色,连声道:“这、这,师兄不必如此。我为萧大侠疗伤实出于对往事的愧悔之心,绵薄之力,不足挂齿,慕容公子与你并无瓜葛,怎敢妄受师兄深恩——”
萧峰听见自己父亲极轻微地冷哼一声,随后状若无事道:“师弟这是哪里话,便抛开咱们两辈人之间的前缘不提,师父常念佛门广大,普渡众生,若能治好慕容公子的疯症,除了他的病痛,那也是功德一桩!”
这时玄净出言应和:“方才老衲听闻守门僧人来报后,请三位一同前来,便是为商议出一个对策。慕容公子求肯父亲还俗,我自是知道空识心志坚定,不会应允;现下最紧要的却是他神识迷乱,以当朝皇帝自居,若弃他于山门外不管不顾,此事极易走漏风声,到时非但慕容公子恐有杀身之祸,连少林寺僧众也难免为之牵连。我本有意留慕容公子在寺中暂避些时日,等他亲眷来此接应,若是高僧和空行肯为他疗伤,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萧远山见两位大师态度明确,知道此事已十拿九稳,便高声道:“那就莫让慕容公子在殿外跪着了,师父,我们过去说和一番罢。”随即大步流星,朝慕容复的所在折返过去,玄净、扫地僧也与他同行。只有慕容博颓然留在原地,似是盯着地面上的落叶翻来卷去,眼睛一眨未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悄然转身,口中兀自喃喃:“一切有为法,不过皆如梦幻泡影……又何必将他从彼梦中叫醒,继续经历此梦?”
萧峰自知说者无心,是他恰好在旁听见,却也暗自不快,心道我父亲好意相救于你那疯癫儿子,你不领情便罢,倒是还嫌他多此一举不成?此时他既不愿跟随慕容博一道往寺中走,又没什么理由去往慕容复那处,便回身往前踱了几步,倚靠上朱红的院墙,远远朝殿前望去,仗着复原的几成内力,隐约听得几人对话,先是萧远山道:“慕容施主,你是不认得我了罢?”
慕容复的声音清冷、淡漠:“朕在即位前似乎来过贵寺一次,想必与大师当时有过一面之缘,现下却忘了。”
萧远山嘿嘿一笑,“小僧当日与令尊一同出家,施主自是见过。现在令尊已回到寺中,还俗与否都全凭他自己的心思,可瞧不见施主在这儿的一片孝心,我看施主还是起身入寺,咱们喝口茶叙叙旧,岂不妙极?”
起先慕容复自是坚决不肯,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此长跪定能唤回其父。然而玄净身为知客院首座,这几十年与庙堂江湖各色人等打遍交道,言谈条理分明、礼貌周全,经他谆谆善诱,竟也将疯皇帝说动了心思,同意再度微服巡游少林,察寺中僧人严整之风、览天下武学精要,至于其父非一时半刻劝说得通,更宜作长久之计。几人言罢,慕容复缓缓站起,由玄净等人引入寺中。
萧峰见此情状,不由得感叹造化弄人。他与慕容复初逢于少室山上,一齐经历家世变故,才得知两人之间原来仇深似海,转瞬间他们的父亲又彼此言和,生生将恩怨一笔勾销。如今他从高高在上的权力之巅跌落,摔得几乎粉身碎骨,慕容复却在谵妄中终于攀上他梦寐以求的宝座。昔日武林中风光齐名的“北乔峰,南慕容”,在短短一年间变得遍体鳞伤、面目全非,成了叛徒、残废、小人、疯子,兜兜转转竟又一齐回到了少林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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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处,到底是伤病未愈、体力不支,萧峰于榻上休憩了半个时辰。迷迷糊糊即将转醒之际,听到院中传来一阵丛杂的脚步声,片刻后两位僧人敲门而入,他认得是知客院的虚真与空明。
二僧向他施了一礼,虚真便道:“玄净师父派弟子前来相询于萧施主,可否将慕容公子暂且安置在这明心舍内,正好西侧偏房现下无人居住,若您觉得打扰,我们另选别处,倒也没什么关系。”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虽数以百计,散落在山坡各处,大部分为僧侣修行与居住之所,知客院的客舍只容外寺僧人下榻,并不招待前来拜山的俗家人士在此留宿,那些人须得去附近村舍客栈自行寻个住处。然而萧峰为阻止辽军蹂躏宋土的大英雄、大侠士,方丈玄寂亲自将他带回寺中养伤,自是可以通融破例。于是便专辟了明心舍为他的住所,那小舍位于寺院南端,清幽宁静,又毗邻药王院,每日诊脉换药也极便利。萧峰在此居住多日,知悉寺中不留俗家外客的规矩,也自然清楚自己所受的特殊待遇,想来若不答允,玄净大师可要为如何安置慕容复好生费一番心思,何况慕容复现在神志不清,也认不得他,与他同住一座院落之内,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便罢了。
念及于此,他爽利地点了点头,“就让慕容公子住进来,不妨事。”
那胖乎乎的小和尚空明咧嘴一笑,道:“好咧,萧大侠,我几位师兄弟这就将偏房洒扫出来,疯皇帝正在药王院,师父们好说歹说,才将他劝过去奉茶,他一心想去藏经阁巡察呢,您待会儿就能瞧见,那副模样可神气啦。”
萧峰同样对他报以微笑,“小师父放心,就是真皇帝我也瞧过的。”
空明讶异地吐了吐舌头,想要再问,被虚真拉过手臂,拽走向玄净大师回话去了。萧峰斜倚在窗口,几名僧人正将杂物从偏房里搬出,桌椅碰撞之声不绝,又听得虚真、空明二僧对话,小和尚的声音天真憨厚:“师叔,这天下我只知大宋之外,还有大辽、西夏、大理,你说疯皇帝的大燕却是在何方位?”
虚真无奈叹息道:“曾经是有过,唉,都过去六百多年了。”他语声稍顿,又道:“你可注意些,莫当面满口疯皇帝的叫他,人说在疯子面前决计不能提这‘疯’字,因为他本不知道自己是疯的,猛然受到刺激,更要走火入魔,他武功又那么高,到时伤到你可不是闹着玩的……“
两人渐行渐远,语声随即隐没在一片洒扫的杂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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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此刻正凝神闭目凝神,努力将手中端的一杯碧螺春观想作陈年烈酒。傍晚时分,天色已昏暗下来,他用了斋饭,闲来无事,肚中酒虫又大发脾气,将他噬咬得抓心挠肝,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
念着一股辛辣热流从喉头直冲肺腑的神仙滋味,他将杯中茶汤一饮而尽,却是寡淡如水,品咂两下,唇舌间微微泛苦。萧峰大失所望地睁开眼睛,重重把茶杯撂到桌上。冷不防听见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人走进舍中,随即进了西屋,应是慕容复回来了。
萧峰并没什么和这位故人打招呼的心思,继续坐在原位,想自己这手脚何时灵便了,好赶快溜出寺外痛饮一场。可未及他细思,那边窸窣的动静忽又由远及近,紧接着房门被猛然踢开,慕容复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他一手托着一套干净的灰布衣衫,一手攥着没有点燃的烛台,来到屋子正中央,气定神闲地环视一圈,最后将凛然的目光落在萧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