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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少林寺的舍利院内,以方丈玄寂为首的众僧正盘膝坐于殿中,各人闭目诵经,神情皆庄严肃穆。殿前的檀木香案上置着一只做工精美的宝函,函内盛放的是几日前圆寂的玄鸣大师的舍利。焚香袅袅,逐渐与连绵起伏的诵经声融为一体,盘桓在十一月冷寒的空气当中,经久不散。

      忽听得两缕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院门口戛然而止,随后门边露出一道细缝,看来两名僧人是有急事来报,却踌躇不定是否该即刻推门打扰。待一遍《地藏经》诵罢,知客院首座玄净起身开门相询,其中一名胖墩墩的小僧喘息未匀,急切地回话道:“玄净师父,眼下有一个、一个怪人前来拜山!他没有名帖,却要硬闯而入,还与几位师兄动起手来,可怎么、怎么办为好——”

      玄净略微点头,示意小僧勿要心急,少林寺毕竟乃佛门重地,按照惯例,若非出家僧侣,俗家访客前来拜山需提前以信帖知会,但江湖人士生性粗豪,不拘礼数直来直往也是大有人在,何况若携西夏、辽国军情密报赶来与方丈相商,则万万延误不得。于是他问道:”那客人可说自己为何来访?”

      这时另一位身形高瘦的青年僧人答话道:”回禀玄净师父,他起先说是为了要接自己父亲下山,我们几位守门僧知道寺内近来没有还俗的僧人,便好言相劝道,令尊尘缘已了,皈依三宝得解脱之道,愿施主勿以为念。怎料没说几句,他却动起怒来,与我师兄弟甫一交手便连伤四人,我们正要结阵迎敌,他倒是主动停手,朗声高笑,说、说……唉,这实在是大逆不道之语!”

      小僧见师兄欲言又止,连忙抢白:”他啊,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当今皇帝!这可奇了,皇帝的爹爹怎会在我们寺内为僧?皇帝大驾光临,却未先行下旨通传,连随从也不带一个?师父,我看那人是脑子坏了,跑到少林寺撒疯呢!”

      听到有人假冒当朝圣上前来闹事,玄净心内一惊,初觉应严守寺门,将人即刻赶走,免除后患为好。但转念又想,少林寺素来是江湖上万众瞩目的漩涡中心,不知暗中树了多少强敌,此事到底只是个疯人胡闹,还是另藏阴谋算计?于是不免多问了两句:“那人相貌、年纪如何,可是武林中人?你们是否查验过,附近有没有人暗中跟着?”

      小僧连连摇头,称只有他一个独自上山,看着约摸三十来岁,人都疯了,出手却快如闪电,武功十分了得。青年僧人皱眉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师父,那人虽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小僧却觉眼熟,应是曾在江湖豪杰齐聚少室山上的那天有过一面之缘,他——竟似是姑苏慕容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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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峰在努力适应自己现下这具虚弱、失灵的身体,右臂发力夹起拐杖,杖尖向前点出两尺,随即压上身躯的重量,猛地越出一步,终于跨过了罗汉堂的门槛。他略微驻足,无端想起了段延庆,一身青袍两支铁杖,却也来去如风,快意自在。自己虽要倚靠没有知觉的工具行路,倒还未沦落到延庆太子双腿俱废的地步,不过断了一手一脚,可否复原尚未可知。若近来得见那天下第一大恶人,定要再与他比试几招,问他道:“老兄,你瞧我这降龙廿八掌只使得了一半,可成了降龙十四掌啦,嘿嘿,现下尚及你那一阳指功夫否?”

      原来那日在雁门关,他以两截断箭插入胸口,当即昏死过去,虽失去意识,可体内的浩荡内力从山中气海奔涌而出,护住了心脉。而后阿紫在巨大悲痛的冲击下抱他坠崖,下坠途中被一棵斜生的松树先拦了一道,再往下扎进了淙淙溪流,可叹阿紫在那时还存了护住姐夫尸身的牵念,娇小身躯竟先于萧峰着地,后心正撞在溪边一块岩石凸起的棱角上,即刻玉殒香消。萧峰的半边身子也摔得骨断筋折,全凭他原本体格强健、内功深厚,待虚竹、段誉下崖底寻到他时还有一息尚存。

      逍遥派的医术专爱与阎罗王作对,但凡病患的最后一口气还未从肺管里挤尽,虚竹从灵鹫宫揣来的灵丹妙药就有本事令人起死回生。萧峰就是这么被医救回来的。千金难换一颗的九转熊蛇丸如家常便饭般大把地填进他口中,现下回想起来仍令他不由舌根发麻,咽了口苦水。他步履蹒跚地往前走去,经过戒律院侧边一排挺拔的梧桐,地上已铺就了一层落叶,随他脚步起落窸窣作响。瑟瑟寒风摇撼枝干,最后几枚枯干的叶片接受宿命般地跌入虚空,然后安静、柔缓地飘荡到他身前。

      他想起自己最开始只有直挺挺地躺着,似有无数钢钉将他的骨骼与床板钉牢,无法动弹一下,浑身只在马车的颠簸中微微摇颤。他浑浑噩噩,有时痛得如有烈火在脏腑里焚烧,有时又被浸入深水般窒闷难当。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时而见到阿朱在朝他微笑,笑容光鲜明艳,忽又成了阿紫撕心裂肺的哭喊:“姐夫,你不要我了吗?”还有面目不清的人群将他团团包围,他看不真切每个人究竟是谁,只觉他们一时高声欢呼,称他作帮主、大侠、英雄好汉,一时却在愤怒地咒诅,骂他狼心狗肺、不忠不义……

      直到他断断续续地听见二弟三弟等人的交谈,声音沉稳、温和,才意识到自己真正还活着,并且是从自戕后第一次清醒过来。原来一众武林人士自入雁门关后一路缓行,已过了七日光景,经由灵丹抢救与虚竹的真气护持,当下他性命已然无虞,众人也须商讨解散队伍各自回返,以及如何安顿他这大宋功臣之事。段誉所在大理山高路远,他又为一国之君,当尽快赶回国内主持大局,返程携带个重伤病人到底不便。虚竹主张大哥可同他随行,自己医术高超,一路照管最为便利妥当。然而少林方丈玄寂出言提醒,萧峰此时为止息宋辽再动干戈的大英雄,宋人万众爱戴敬仰,辽人尽皆鄙薄憎恨,此时他身处大宋必人人相护、万般周全,前往西夏则恐别有用心者利用算计,虚竹子高贤虽贵为西夏驸马,西夏朝臣若得知此事参奏陛下,怂恿国主挟制萧峰献于耶律洪基,以向辽国示好,到时你两相为难,该当如何?众人闻言皆觉有理,少林、丐帮及中原武林各派遂纷纷表示愿接萧大侠前去本门安养疗伤,定倾尽全力供应药食、精心照料。

      虚竹口拙,不善争辩,当即立下重誓,称自己纵然拼上身家性命,也绝不会让大哥落入他人之手,日后若违此誓,堕入无间地狱永不超生。语声诚挚,字字自肺腑而出。萧峰听得真切,心头一酸,想我自己便因背国叛主才落得今日下场,又怎能让二弟为我与西夏反目,重蹈覆辙?沉思片刻,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模糊的一团光亮逐渐化成实体,顺着窗口望去,只见暮色苍茫,正是夕阳沉落之时。他艰难开口,字句低沉地从喉头滚过:

      “二弟、三弟……你们对我的情谊,萧峰永生难忘。我……自幼由玄苦大师亲授武功,十年寒暑不间。与武学的渊源,最初结自少林……如今便归于少林寺罢。”

      而后虚竹将良药尽数相送,方丈玄寂带他与其余少林僧众一路周转,回到寺中。他经脉耗损、筋骨尽断,形同废人,被好生安顿在了药王院内。

      如同落叶归根。

      ============

      从戒律院门口转过,再往前走便是少林寺的门面大雄宝殿了。萧峰往日碍于僧俗有别,不会擅自穿越寺中高低起伏的殿堂院落,散漫闲逛。然而今日除几位守门僧人以外,众僧集于舍利院为玄鸣大师举行最后的告别仪式,他一人孤身只影,心下恍然,不知不觉间行至正殿。

      玄鸣大师为解救他奔赴南京,受辽军围攻,身中数刀,重伤难愈,在这个秋天露凝霜重的尾声里溘然长逝。他累人性命,自行了断未成,身体反倒日渐恢复,尤其近日竟能撑起拐杖下床行走,当真是上天于他又一次的戏弄。

      然而世上讽刺至极的事,莫过于自己的伤病由杀母仇人亲手治愈。现在想来,萧峰还是觉得荒唐可笑。他周身经脉多处断绝,真气阻滞,内力尽失,这虽非生死攸关之症,但为保全他武功不至荒废,须得在调养期间由旁人渡入真气,起活转经络、积蓄内力之效。当扫地僧为他诊脉,得此结论后,一老僧当即从众而出,只见他方面大耳,虬髯丛生,与萧峰相貌身形一般的威武堂堂,正是其父萧远山。此时对方却已皈依佛门,成了少林寺内一位普通僧人。

      老僧向方丈等高僧行了一礼,便直言愿以自己的内力相传于他。萧峰于病榻见到自己生父挺身而出,自是又惊喜,又羞惭。戒律院新任首座玄止却紧锁双眉,连道不妥。因萧远山出家为僧不久,得法号空行,虽年事已高、武功精深,以资历论却是寺中玄慧虚空四辈中的末辈,这等重大差事本不应交付于他;萧大侠纵然为他爱子,既皈依三宝,当了断尘缘,广度众生,而无亲疏远近之别。药王院首座玄生便道,当由他及几位内功深湛的玄字辈高僧轮流来为萧大侠渡气疗伤。众人均觉此法妥当,正欲表态赞同,却见另一老僧缓步上前,正对萧峰躬身深揖,萧峰怔愣片刻,认出他是与自己父亲一道出家的慕容博。彼时他白眉长垂,眉宇间却失了之前凌厉的神气,显得淡然安定,却有几分出尘高僧的模样。慕容博一揖礼毕,所提出的请求竟与萧远山相同。玄止、玄生相互对望,露出为难神态,只听慕容博道:

      “小僧资历低微,本不该贸然请愿。然则我未入空门前曾做过一桩大错事,害萧氏一家骨肉离散,萧大侠命途颠沛、历经曲折变故,乃至今日身负重伤,都与小僧脱不开干系。所谓善果从善因生,恶果从恶因生,小僧当年种下恶因,却眼见萧大侠枉遭恶果,已是追悔莫及。现下小僧只求修习无边佛法,武功内力于我而言已是赘余,惟愿藉此机缘,能够种下善因,弥补过错。小僧必当竭尽所能,还望各位师父成全。”

      此番言辞恳切,在场众僧皆为之动容,玄止看向扫地僧,只见他面容慈和,微微颔首,道:“便由萧大侠本人决断,是否应允此请罢。”

      萧峰虽不再抱寻仇之念,对慕容一家却仍心怀芥蒂,何况他落难至此,情状甚是狼狈难堪,更不愿领受昔日仇家的恩情。可他眼瞧着慕容博再次深揖不起,等他答复,在场诸僧众目睽睽,似也盼得二人冰释前嫌。他心下只感无奈,长叹出一口气,自知寄居此处,不是可以随性计较的时候,终于还是应下此事。

      慕容博当真言行一致,每日渡与萧峰真气,无半分藏私保留。事后却也不曾静坐吐纳,修炼内功,任凭自身内力消减。萧峰与他相对无言,心里老大不自在,直待半月过去,他勉强可以自行起卧,便立即推拒了此事,坚持自行运功周转。他也心知在慕容博的传渡之下,自身内力迅速积聚,已然恢复了三成;而他半边身子骨尚不灵便,经脉不通,至今已过月余,功力却再没什么增进。只是自己叛离契丹,大难未死,今后尚不知以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又哪有心思顾及武功身法可否复原如初?

      忆及身处辽国的往事,他又开始心绪烦乱,脚步加快,杖尖重重落地,发出闷响。忽闻前方有嘈杂人声传来,举目一望,见寺门口围了数人,其中四位僧人的侧影他一眼便认了出来,着灰袍者为扫地僧、他父亲萧远山、慕容博,着黄衣者则为知客院首座玄净大师。另有几位守门僧人手持兵刃,或杖或铲,神情戒备地指向当中一人,对方刚才应是出手相抗、硬闯入寺了。萧峰心下大奇,不禁向前迎上几步,但见那人衣衫破旧,隐约可辨淡黄的底色,此刻傲然直立,身形挺拔如松柏,再定睛细瞧他相貌,虽显劳顿憔悴之色,却是俊朗非凡的一张脸,眉宇间英气蓬勃,目光倨傲冷冽,不是慕容复却又是谁?

      萧峰不料猝然撞见往日与自己交恶之人,一时心神震动,想到自己此般落魄情状,当即欲抽身回转,避而不见。隐约又觉得不对,慕容复定然也看见了自己,此时却视若无睹,面色毫无波澜起伏。尚未及举杖后移,下一刻,他就被慕容复的话语钉在原地:

      “父亲,儿子已兴复大燕,身登大宝,夺还江山告慰慕容氏列祖列宗,”慕容复语声朗朗,意气扬扬,忽而屈身一跪,直直望向慕容博,琥珀色的双眸在日光下炽烈如火,明亮如星,“如今万世基业初成,我们父子二人同心协力,进可吞辽灭宋,开疆拓土,若父亲不愿操劳,孩儿必尽心侍奉,令您长享天伦之乐——恭请太上皇与朕一道起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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