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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葬礼 ...

  •   再去九井一家里时他正在脱西装。西装并非多么好的料子,大腿后侧透出平角裤的勒痕,我看着他把领带解下、把衣服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架上,然后他把抹了发胶的头发弄乱,把黑发泡进水里。
      头发被火燎的部分他修剪掉了,我帮他剪的。相比原来他的头发短了一截,也更整齐了。用大号垃圾袋给他围上肩膀和脖子,剪刀小心翼翼地贴着他的耳朵慢慢修形状,九井一的耳朵格外敏感,他咬着下唇控制自己不乱动,我就一只手摁住他的头,问他有什么感觉。
      九井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个复杂的表情。
      “剪刀好凉。”
      我面无表情:“忍着。”
      我给他把后脑勺的头发用推子推平,解开塑料袋抖动两下,拿着海绵擦九井一脖子上的碎头发。用力抹掉他的碎发,我叫他去洗头,好好把脖子搓一下,九井一答应着接上满满一盆水,把手伸进去试水温――像现在一样。水被他的手指搅出一片漩涡,九井一把水盆架在水池上、弯着腰把头深深地埋进去。
      先洗脸、再把头发打湿。泡沫状的洗发膏鼓鼓囊囊地从喷口里挤在他手心,九井一把它们敷在发丝上用指腹搓洗,我听到他指甲盖剐蹭头皮的声音。看着九井一洗头,我莫名有点儿说不清的滋味在嘴里弥漫,微妙的心情像电流似的引起后腰细微的颤抖,我把吹风机插上电。
      给九井一递毛巾,叫他坐在我前边,我给他吹头发。用手指理顺他的黑发又用指腹按压他的头皮,九井一把毛巾搭在肩膀上,水顺着一绺一绺的发尾滴到毛巾上。他微微眯着眼睛,向后一靠,靠在我小腹上。
      “今天怎么样?”我低头看被他头发弄湿的衣服。
      他长长地“啊――”了一声,过了好久才说话,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转了个话题问乾青宗。
      我前几天去看过他,我实在没法说乾青宗的状态好。他身体上的确是好多了、精神上却很难让我作出评价,乾青宗现在是会笑了,但是他的黑眼圈沉重地拽着他下坠、下坠,他好像很难睡个好觉,他经常沉沉地看着窗外,我得和他十指相扣,他才舍得扭头看我,对我露出个疲惫的微笑。
      乾青宗总是要对我道谢。“谢谢你的礼物”“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呀,阿月。”他就这么对我说话,声音轻轻的,怕把我吓跑了似的。他对别人的态度从生冷变成平等的善意,他开始习惯性躲避我的目光,一旦我把视线停留在他脸上超过几秒,他就会不舒服地垂头。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乾青宗。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们都像以前一样爱他,我和可可会一直为了你和赤音姐努力。然而这句话又好像不知道触及他什么雷点,乾青宗把手从我手心中抽离。
      他说:“不用努力也可以。”
      他露出在外面的右眼睫毛微颤:“你们随便怎么样都行。”
      乾青宗对我和九井一持坚定的反对态度。也就是九井一不来和乾青宗交流,不然他俩准会吵起来。九井一自从决定为乾赤音筹钱以来甚少去见乾青宗,就算去也只是在病栋前等待。他从不进入住院部,仿佛那里有什么洪水猛兽追逐他。某次我出来时他正与护士交流,见到我之后露出个不像哭也不像笑的表情,半晌又恢复了平淡,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
      我过去问他:“你们聊了什么?”
      九井一别着头:“没什么。”
      “你说谎。”
      “就是没什么――啊!”他一个没看脚底下、猛地从住院部门口的台阶上歪倒下去。我用力拽住他,却把自己也拽了个踉跄、两个人叠在一起坠在地上。
      还好台阶只有三层。我庆幸着看着天空,九井一爬起来遮住我的视野,问我哪儿不舒服。问着问着,不知道是太疼了、还是受了什么刺激,他揪住领子抹眼睛,不一会把眼睛周围搓红了,领子上湿漉漉的。
      我愣住了,心想着应该是关于赤音的事,然后抿紧了嘴唇,偏过头越过他注视天空。
      九井一的头发终于吹干。我拨弄着他柔软的发尾,然后用力拽了一下。他的头发质量很好,就算被这么拽也丝毫没有要掉下来的意思,他吃痛一声,我垂眸看他。
      “要去看青宗吗?”我说,“两个人一起。”
      他转了转眼珠,视线暧昧不清地打转。我明白他这又是要拒绝,于是只好编出个理由:“他想见你。”
      我的脑子里又回闪出来乾青宗看着窗外的景象,单薄的病号服在他身上穿着显得空荡荡,被风一吹好像要透出底下瘦瘦的身体。他想不想见九井一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九井一是想见乾青宗的。
      可是他不太敢,他是真的不敢。
      九井一甩了甩头,甩开我的手。
      “他不想见我。”他说,“但是…可以。”
      九井一的话里透出一点儿决绝,搞得像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下次见面。我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将话说的带点儿这种感情,他肯定知道我是在编瞎话,但是他仍然答应了。
      晚上睡觉时九井一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我和他聊天,他不说话,悄悄剥开被子一角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死死闭着眼睛,我只好也躺在床上,愣愣地看昏暗的天花板。
      乾青宗想要这种生活吗?
      乾赤音想要吗?
      敲响乾青宗的病房门需要相当的勇气,我怂恿九井一上前去,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衣角,敲了两下门,发出叩叩的声音。
      让他到达这个楼层也真费劲,我好不容易把他拽到这里,等打开门却没如愿看到乾青宗的脸。于是我和九井一面面相觑着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慌,在我们即将按响护士铃的上一秒,乾青宗举着输液瓶从卫生间走出来。
      他看到我们的表情,微妙地挑了挑眉毛。
      “我是去上厕所了,又不是死了,你们这么伤心干嘛。”
      帮乾青宗把输液瓶挂在架子上,从他手背里回上来的血也混合着药液重新涌进乾青宗身体里。我习惯性帮他擦拭窗台与床头柜,九井一真不知道做什么,只好干干巴巴坐在床边和乾青宗聊天。聊了几句关于吃饭的话题、怎么也进入不了火灾之前的状态,九井一不敢问任何关于乾青宗住院生活的事,他最终闭上嘴,面色发白地向我投来一个求救的目光。
      我下意识去摸乾青宗的导管,他朝我微微颔首,告诉我已经摘掉了。
      先前围在他身边的设备都撤去,他脸上的绷带也在一圈一圈减少、这几天已经看得出来愈合一些。从绷带下透出来,深褐色的皮肤上崎岖的纹路看起来有些骇人,他伤疤边缘泛红,翻着皮。光是看都知道乾青宗身体状态好了不少,行动也能自理了。
      我为他感到高兴,懒洋洋地趴在乾青宗床上,我压着他的小腿,他小心翼翼地把腿从我身下抽出来,在被子里蜷缩着顶出一个高高的弧度。我开始和乾青宗聊关于他最近生活的事,只口不提我和九井一干了啥事,乾青宗心不在焉地回答,过了会儿他张口:
      “你们呢?”他问,“你们在做什么?”
      “没什么。”
      九井一的嘴比脑子快,飞快否决了任何有关我们的话茬。我呃了一声,还没说话,被九井一剜了一眼。那意思是不叫我提,我转而看乾青宗想说什么,他表情不太好看,拧着眉毛,察觉到我的视线之后直白地死死地瞪着我。
      我明白他是要和我们撕破脸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这种感觉。但是这种事无论是听、还是说,倍感压力的都是九井一和乾青宗,我好像个连接他俩的桥,是天平中间的那根梁。
      乾青宗扣着自己的指甲盖,剐蹭它们发出清脆的声音,轻而易举地被捕捉。
      他说:“赤音不会再活过来了。”
      ――砰。
      是九井一站起来把椅子掀翻了,他在乾青宗这句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站起来想要拽他的领子,爆发的愤怒和痛苦在一瞬间和乾青宗的极度冷静产生反差,乾青宗的表情甚至没有任何变化,他的眼睛在我猛地扑向九井一时微微睁大,然后又倦倦地垂下去,我顶住九井一的肩膀把他挤回床边,低头看到乾青宗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正疯狂颤抖着,他的手臂也打着战,口齿却前所未有地清晰,一字一句地讲话。
      “赤音快要死了。”他说着,咬紧了牙齿,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又深呼吸之后猛猛抬起头来,“你们难道不知道吗?她明明一直在恶化,最近连呼吸都困难了。”
      “……家庭的事,赤音的事,明明和你们没关系,为什么非要做无用功啊…?”
      我先前放在乾青宗桌子上的花枯萎了。九井一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然而还是控制不住地朝乾青宗发火,他大声地质问他,我听进去的大多是一些“我们做的事在你看来就是这种东西吗”“为什么亲人比我们先放弃”,我挪到九井一背后钳制住他,他挣脱两下没脱开,于是放弃了。
      我只顾着看乾青宗发抖的身体,他现在整个身子都在抖。
      啊……需要多大的勇气呢?放弃和坚持,都是一件痛苦的事。乾赤音的年纪本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和同龄人聊时下火热的话题,现在却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不应该是这样的。所以亲人会最先放弃,因为这对她来说已经成为一种痛苦。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九井一先前说话像是诀别,他肯定也早预料到这种情况,但他还是没在乾青宗面前控制住自己。他最终垂着头哽咽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啊,但是没办法…”他说,“既然开始了,就不要再告诉我结束啊。”
      只要一直筹钱的话,就可以造成她一直活着的错觉。就像一直工作的人突然停下,那些因为神经紧绷而不会被察觉的疼痛就会快速返上来。一个房间里,三个十来岁的小孩,居然正在为人命发愁。
      逼着小孩子看理想的尸体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我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但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对于生与死、我向来比他人果断,因此无法面对他们这粘稠的纠结的、幼稚的情感。
      我说:“好的。”
      乾青宗颤抖的瞳仁盯着我,我说:“我们会停止的,因为时间不多了。”
      “在此之前,再看一眼赤音吧。”
      我和乾赤音见的最后一面就是新年的烟火。十几岁的女子高中生穿着漂亮的浴衣,她的浴衣上盛开着大朵的樱花,上面嵌着一绺一绺的金丝,她毛茸茸的白色披肩在斑斓的烟火照耀下被光亮模糊边缘,她扭过头朝我笑时,我一定不知道结局是这样。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九井一愣愣地对我说,“所以你才对阿乾说那种话。”
      我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嗯,然后把头底下,端端正正地跪坐在灵堂中。
      乾赤音的葬礼在她去世后一周举行,她的遗体很难修复,姑且把脸部和脖子修整好了,剩下的部分都被寿衣裹住。如果忽视她右半边脸上的烧痕,她简直和还活着的时候没两样。她的父母出现在灵堂时为她哭喊着扑倒在地上,来参加葬礼的人我多数不认识,我和九井一坐在一块儿,他坐我左边,乾青宗和我们隔了几个位置,他坐我右边,位置好像新年祈福那天拽响铃铛,乾赤音在前,我们三个在后面。
      乾赤音深夜抢救无效死亡。
      她现在躺在花海中,我依稀记得她先前对我说喜欢少女漫画里被玫瑰花簇拥的女主角,虽然不是玫瑰了,但在视觉效果上是惊人的一致。巨大的花圈对称地摆在乾赤音遗照的两边,至少黑白相框里她还在笑,笑得挺开心的。
      在父母嘹亮的哭喊以后,我听到人群中传来低低的、音调不一的哭声。我想乾赤音生前一定人缘很好。
      她从二月中旬坚持到了三月初,她很厉害,很坚强,人缘好也挺值得。
      我没有哭,我哭不出来,我和乾赤音并非很熟的关系。可是我左边在哭,右边在哭,前边在哭,后边也在哭。我眼睛很干涩,我还是哭不出来。我悄悄往左边瞥九井一,发现他的眼泪正大颗大颗流出来,他努力抑制着呜咽而大声抽吸气着,喉咙里咕咕噜噜地发出哽咽,他流鼻涕,然后用力把它们再吸回鼻腔,眼泪哗啦哗啦泛滥着,打湿了前襟,他又用袖子抹,很快袖子也能攥出一股水儿来。
      我没看到乾青宗哭,但是觉得他应该也哭得很厉害,不比九井一好。我突然觉得九井一哭的声音像吸面条。
      等终于进行完仪式,棺材的盖子咣当一声被合上。接下来的事就是家属独享,我和九井一出了灵堂,他又问我:“你是不是都知道?”
      我问他这是干什么。
      他说:“你没哭。”
      “我可能天生感情很单薄。”我说。
      他表示不相信,还沉浸在那股痛苦里,眼睛一湿润就又要流眼泪。他好像不打算走,据他说是要等乾青宗。在那场关于乾赤音的争论之后,他们的关系反而少了隔阂变得比好一些,反正比乾青宗住院那段时间要好。
      我和他靠在殡仪馆大门口,我望着殡仪馆门口竖着排列的烫金大字,让我想起少年院。我突然想起我十来岁的时候,奶奶脑梗死了,在医院坚持了有好几个月,我在她住重症病房的时候戴上口罩手套,做足了消菌准备去看她,舅舅叫我握握她的手,叫我叫叫她“奶奶”,可是她当时活的太狼狈了,她的脖子上开了个大洞、往上边连接了个大管子,我看到她的身体之后控制不住地开始流泪,泪水濡湿了我的口罩,把它紧紧贴在我的口鼻上,让我呼吸不了。
      我没有握她的手,也没有呼唤她,但是我看到她呼吸机下的嘴分明在叫我的小名,她叫我“月月”,我看到了,可是我真的不敢回应她,我真的害怕我一开口就是哭嚎,我害怕她。
      后来状态好转一些,她被接回家里待着,也是因为我们实在付不起高昂的治疗费用了。下一年年初时她死了,大半夜死的,我被尿憋醒,听到客厅里爸爸妈妈爷爷都在哭,爸爸哭得尤其厉害,他说“我还以为快好了”。
      快好了,快好了,都是假的。我不敢出去上厕所,可能因为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我没有哭,我连悲伤也没有,我的眼泪好像早就在重症病房哭尽了,我只觉得她活的好狼狈,我不希望她这样。
      奶奶生前很爱干净。奶奶抽烟,抽很多,最后痰也很多,她喉咙上开的管子是为了让她呼吸。
      我突然回忆起她叫我的一声“月月”。我和九井一肩并肩,突然恍惚地蹲在地上。感觉视野好朦胧、看什么都感觉晕晕的。突然很想抽烟,突然感觉手指很痒,于是摩挲着他们,难受地感觉没法喘气。
      我对九井一说:“我想抽烟。”
      他震惊地问我你居然抽烟,我昂地回答了他。等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乾家父亲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把我很眼熟的一张卡递给我。
      他对我说:“谢谢星野小姐,但是赤音她…您也知道,钱没用完。还剩大概一千万。”
      这个成年男性对我深深鞠躬,我看到我的金钱栏重新恢复好几个零,然后恍惚地听他一直对我道谢、一直对我道谢。他谢个不停,我就静静地听,不一会儿乾青宗的母亲和乾青宗本人也走出来。
      我拽着九井一叫他走,突然感觉鼻子很酸,一低头,眼眶猛地湿润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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