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宙里》一轻芒

2、第 2 章

　　故里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很有效率的方式，原宙人口总署中有专人负责胚胎从培育到分娩的全过程，顺利“出生”的孩子们会被转接给原宙教育总署，教育总署通过生长激素、神经刺激等系统化方式，使孩子们在一年内长成近似于成人的模样，而后便通过教育激发其潜能，引领他们顺利过渡到蜂巢一般的社会。

　　在原宙历史上的很长一段时间，“爱情”亦或是“性”都是禁止的。

　　原宙的最高领袖被原宙人尊称为“宙斯”，他曾一度将爱情归纳于人类可耻的原始欲望。在原宙人尽皆知，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色欲乃七宗罪，是宪法明令禁止的行为。

　　后来，大概是一系列科学家的研究逐渐证实爱情对效率的正向作用，关于这方面的禁令也在时光中，如同年近半百者的皮肤般，松弛了下来。

　　夏禹那时的人便知道堵不如疏，人们的欲望就如同堰塞湖般积攒着，堆叠着，压抑着，终于找到了那一处弱势的边防，拥挤着溃堤扬长而去。

　　那时的原宙人就像通货膨胀时银行门口的挤兑者，似乎晚一秒钟就遇不见真正的爱情一般。潘多拉的故事早就告诉人们，欲望的野蛮生长将贻害万年，可原宙人不读文史，非得以身试法方知禁果不似看上去那般香甜，或苦或涩，难以下咽。

　　原宙人为了匡正过往的错误，设计了“亲密关系”这门课。但故里对爱情是极为不屑的，凡夫俗子才沉溺于原欲，他有更险峻的峰巅需要攀登。

　　另外一门选修课，故里准备选《拓扑学》。

　　原宙的课程有很大的自主性，这里没有专业，每个人都可以根据所好选择想要上的课程，但最终会根据选择的课程对接不同的职业。

　　在原宙，科学家无疑是最受欢迎的职业。你若是开展一项社会调研，百分之八十的原宙新一代都会将科研作为自己的人生梦想，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多半也曾如此，不过在学习中逐渐被磨去了棱角，方才知难而退。无论从人生价值、社会地位还是金钱回报的纬度来建立评价模型，科研都是万人所向的人生路径。

　　因而，故里选修的课程大多与基础学科有关，但六百学分的课程在人类广袤的知识大厦中轻如鸟羽，故里知道，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已经暗了下来，故里张望四周，偌大的房子里只有自己身前的一点光亮，欢喜被都封藏在了白日的光影中，他忽然有了一种沧海一粟的孤独。故里打开房门，看见了坐在小凳上的父亲。

　　故里是原宙那1%有父亲或者母亲的人，尽管他宁愿自己没有父亲。

　　倘若自己没有父亲的话，自己便可以和绝大多数原宙人一般，在凌云院长大，和许许多多同龄人为朋为友，也不至于如此孤独。在原宙中，也有少数人通过最原始的方式生子，他们需要自己抚养孩子长大。但故里的情况有些特殊，他自幼便没有母亲，和父亲也鲜少交流。从何而来的问题，其实一直潜藏在他的心底。

　　故里的父亲名唤木舟，是个怪脾气的小老头。

　　木舟最喜欢的做的事情，便是在夜幕低垂时抬头观星。故里记得在曾经有一次，他学习得眼睛发酸，索性到小院里和父亲一同观星。他顺着父亲眺望的方向看过去，仔细端详了许久，反复确认。

　　“这也没有星星呀？”故里知道这样的话很扫兴，但夜幕就像多层叠起的黑色锦缎，透不过一丝光亮。

　　木舟转过头来，与身旁的故里对视。这是故里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父亲，他看见他枯瘦如古村边无人问津的小橡树般的身姿，佝偻着，混沌的双眸蒙了一片迷雾森林。

　　他不该这么老的，故里心中突然笼罩其一丝悲哀。

　　木舟用不知道哪里来的拐杖指了指西南侧的天空：“那里有颗星星。”许是木舟的话过于煞有其事，故里又努力睁大眼睛朝着西南眺望，而后他又虚起眼睛试图能够看得更清楚，不过都是徒劳。

　　“只要你想看，你就能看见。”那晚凉风习习，这座城市里的喧闹声仍乘着晚风灌入双耳，但故里却改了以往分秒必争的习性，静坐于此，看似真似幻的星辰。

　　他好像在某一刻看见了星星。

　　木舟示意故里去到自己的身旁。木舟和故里很少有所互动，故里最厌弃木舟那人如其名的古朴迂腐的气息，而木舟也对故里的价值观嗤之以鼻。

　　最开始的时候，两人说几句话便开始剑拔弩张，像击剑手般伺机攻击对方价值观最薄弱的错处。后来两人都觉得无趣，方才缄默了起来。

　　“最近学习怎么样？”木舟声音放慢了许多，语调中透着慈祥。这样稀松平常的问题，木舟却是第一次问，故里压抑着心中的不解，顺着他的话茬回复着。“还不错，学积分挺高的。”

　　木舟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霎时又舒展开了，继续以刚才那般绵软如云朵般的声音问道：“快毕业了吧？”

　　故里不知木舟意在何处，只好如实说：“还有两门课，一门‘亲密关系’，两学分，还有一门是三学分的选修课。”故里本来想说，自己想选“拓扑学”，但细思也不必将这样琐碎的事情和这个老头说得太清楚，就把最后一句吞了下去。

　　“你能……能选‘人文之源’吗？”木舟大概也知道自己将要说出的话算得上是个不情之请。

　　原宙人以效率著称，科技是远航人视如生命的红白色灯塔，却总有像木舟一般的几个老学究，偏要大声呼号人文的重要性。“人文之源”是木舟倾尽一生打造的课程，被归于选修课最末尾的“人文科学”大类。原宙人鼓励创新，课程选择人数超过五人便可开设，但“人文科学”中的不少课程却依旧因选课低于最低人数而被迫叫停。

　　什么“人文科学”，听起来好像真是科学一般，故里心中嘀咕。

　　故里扔下了两个字“不行”，而后扬长而去。但当故里真正坐在电脑前选课时，他又鬼使神差地让“人文之源”几个字由白转绿。

　　一定是好奇心在作祟，故里心想。

　　故里这一生缠绵在各种基础学科的知识中，各式纷繁复杂的符号，都逐渐从陌生变为熟悉，他攻克了一个个山峰，可就是眼前这个自己似乎最熟悉的人，就如同精装的浓香型白酒，清澈透明，一尘不染，人们大可以一饮而下。可倘若你不知道它窖藏的漫长岁月，它就依旧是一期一会的路人。

　　他战战兢兢了这么久了，也应该任性一次。其实也不是任性，他知道，倘若自己不这样选，会后悔。

　　这是他唯一也是最后了解他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