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书酒剑》祎那个一

5、上巳安康

　　若云遥记得小时候，趴在墙边，只听得见热闹的声音，嗅到浓浓酒气，却不见身影。如今见着百姓们穿着各色的衣裳，在满城烛光的照耀下，漫步于夜市，与遥遥星辰融在一起，分不出人间，只望见天上景。

　　“上巳安康！”

　　卖花童摇着手里的鲜花，跟大街上的每一位过客打招呼。

　　“上巳安康，小姑娘，来两枝。”若玖摸摸小女孩的头，从她手里接过一枝丁香花，递给若云遥。

　　“槐安东南有一处百结谷，种满了丁香。一到春三月就开始盛开，闻闻？”

　　若云遥掀起帷帽，凑到丁香花前嗅了嗅：“和我在别处楼阁闻到的不大一样！”

　　“自是有所不同的。”若芊云别了一枝粉嫩的桃花在鬓边，“百结谷的丁香比人栽的丁香更多了些风雅，三月花开，漫山遍野都如同茫茫白雪，皑皑动人。”

　　若玖赞同地点点头，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走。

　　若云遥一手挽着温婉美人的手臂，一手摘了碍眼的帷帽，指着粼粼河面上的船坊，问：“阿姊，那大船坊有何用处？”

　　若芊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艘挂着千百盏花灯的船坊正推开波浪，零零洒洒地灯影落进水里，缓缓行驶在丝竹管乐地吟唱中。人群似乎都在朝着船坊的方向走，姐妹二人也被挤着往河边挪去。

　　“喂！情昔！若湉！”

　　若云遥闻声回头，抽出手，招了招：“阿兄！我和阿姊过去看看自己，你到前面等我们吧！”

　　若玖在原地小声嘀咕了句，但无奈挤不进去，只能不放心地被急着看热闹的人群推着越走越远。

　　“若湉，把帷帽戴上！”若芊云牵牵她的袖角。

　　“阿姊，没有人会把我认出来的。你就告诉我这船坊是干什么用的？”

　　“我也不知道。若湉，我们先出去吧，别让大哥等久了。”

　　若云遥撇撇嘴，有些不甘心离开。

　　“阿姊都不叫我‘遥儿’了……”

　　“好好好，遥儿，带你情昔阿姊出去好不好？我们站远点看，别挤在这儿。”若芊云避开旁边人手里的糖葫芦，轻声道。

　　“阿姊最好了！”

　　若云遥的眼里的笑浸着灯火，带着暖意。她拉起若芊云的手，脚尖一点，用轻功托着若芊云躲开了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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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国皇帝说的还挺对，若家人丁不算兴旺，但个个都有用处，真是修了好福气。”唐影靠在窗前，隔着水面，遥遥望着桃花树下的两位少女，“若情昔旁边的就是若三姑娘？”

　　景知归披上披风，抿着唇迈步至唐影身旁。

　　簇簇桃红下，若芊云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明眸。她的身旁，是一个没有遮面的月白身影。

　　没有穿早晨及笄礼时的银朱色大袖长裙，头上插的也不是珠宝金钗，而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玉簪。

　　景知归眯了眯眼。

　　“独清，你说你大清早拉着我跑去看一女将军的及笄礼，还不让人瞧见，心里又琢磨什么呢？”

　　景知归淡漠地扫了一眼他，拉紧了些披风：“探望不久以后的上司，也比你喊国公府闺秀的字好。别忘了我们今天是来干什么，眼睛怎么只有刚刚好使？”

　　唐影不服气，反问道：“我作为暗卫，什么时候眼睛不好使了？”

　　景知归不愿再跟他争，晚风有些凉，他端起刚煮好的新茶，喝了下去。

　　他们今天是被庆安帝派来找人的，还要留着些力气。

　　唐影瞧他这副模样，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关上窗，从袖袋里掏出前几日景知归买回来的胭脂递过去。

　　“你从凫城带回来的药还挺有用，止住了咳，就是脸色还有些苍白。”

　　景知归接过胭脂盒，却并没有用它掩盖自己面容的病态，只是拿在手里把玩。

　　“差不多后日，我就会进川白军，你不用跟着我。”

　　唐影抬起眼，有些疑惑。

　　“陛下让我把你留下来，保护他。”

　　唐影冷哼一声。

　　这庆安帝身边那么多护安卫，怎么会缺人保护他。这找理由也越发敷衍了！

　　景知归似乎猜到他想到了什么，敲了敲桌子。

　　“里面的人要出来了，注意着点。”

　　唐影一幅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指了指景知归：“我是担心你，独清！你不会武功，身子也还没恢复好，独自进川白军，不安全！”

　　景知归没有回答，沉默着扭过头。

　　唐影郁闷。他就说庆安帝无缘无故地送衣裳给独清怎么会是为了让他们有资格进船坊，这分明就是将银子换种便宜的方式送到他们手上。

　　旁边的屋子像是打开了门，一阵喧闹声。

　　唐影知道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叹了口气，起身推开窗，跳出了船坊，跟上走出去的人。

　　景知归有些出神地看着未关严的窗透进来的丝丝淡光，眼前浮现出穿着月白春衫的身影，她的发簪……是剑簪，那种让自己被迫离开南扬川暗器！

　　真是孽缘啊……这个人身上怎么就恰巧浓聚了他不喜欢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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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树下早已没有了那两抹一柔一清的身影，船坊也渐渐远离。

　　若云遥叉着腰，拉着若芊云站在人群外，欣赏着台上翩翩起舞的娇艳。

　　若芊云低垂着眸，凑到若云遥耳边说：“我参加宴会时听别人说有一些头牌从小养在楼里，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是换不出来的。台上的这位就是，你以前翻墙出去凑热闹的时候应该没有听过，她是这两年才红火起来的。”

　　若云遥的目光随着舞台上的身影。她不认识这个人，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她现在槐安城和她认识的人，都是她翻墙出去碰见或是经常拜访熙国公府的。她知道的事，都是在家里偷偷听到的。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换不出来。

　　想到拒绝自己银子的春榭阁管事，若云遥蜷了蜷手指，芝竹娇憨的杏眼一闪而过。原来是这样啊，但她从来没有说过，明明知道自己出不去，却还是给陆闻人希望。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芝竹也是清倌儿，她们认识时她就在春榭阁里头呆着了。她从来不说她为什么进去，也从不谈论以前的事，陆闻人问她银两的事，她也只是笑笑，和管事一样避而不谈。

　　她，也舍不得吧告诉陆闻人真相吧。

　　若云遥心里泛起涩，收回目光，拉起若芊云的手：

　　“阿姊，走吧。”

　　“不看啦，走了就没机会喽！”

　　“没心情。”

　　若芊云没再挽留。小姐们对舞姬这类人都十分厌恶，她虽然和那些人的想法又些不同，但有的规矩也不得不守。

　　这种规矩，就像和贫苦人不配拥有字的思想一样，是刻在她们骨子里的。

　　一声鸟鸣，随风入耳，又被嬉闹声掩盖。

　　若云遥轻快的脚步突然止住，若芊云也一顿。

　　慕大小姐还是当年的模样。

　　不对，她也就偷偷溜出去看过一眼。

　　若云遥挑眉想。

　　亮艳的长裙，繁琐的头饰，面纱下带着傲气的凤眼，一群丫鬟婆子伺候。

　　“这是要帮他父亲找茬？” 若云遥打量着走向她们的慕大小姐，那位曾经惊动了整个槐安城的混世美人。

　　“慕小姐。”若芊云上前一步行礼，试图遮住她对若云遥明目张胆的目光，但若云遥因为从小练舞的缘故，比姐姐若芊云高了大半个头，眨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对上慕大小姐挑衅的目光。

　　“情昔，我听阿父说若三小姐今早成了将军，恭喜恭喜啊。”慕大小姐将目光转向挡住她视线的若芊云，在若云遥的眼里笑得有些虚假。

　　——我这个不跟京城人交往的都看出来了，她都是怎么靠着一脸假笑混贵族圈的？

　　若云遥低头模仿着慕大小姐的微笑，撇了撇嘴角。

　　慕大小姐本来是想打压打压这新晋的女将军，谁知‘若将军’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慕大小姐有些急，当今圣上后宫只有一后一妃，皇家子嗣只有太子和长公主。慕家出了皇后和太子，地位本来就应该比若家的嫔妃和公主高。但若家是开国功臣，手上还有兵权，位置一下子就反超了。好不容易能钻个空，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咳咳，若三小姐，你虽然是个将军，但好歹也是一个女儿家，怎的不遮着面呢？”

　　沉浸在自我世界的若云遥被突然点名，下意识想要斥责，抬头对上慕大小姐那张惊艳的脸又憋了回去。

　　“也对，三小姐的审美和我自然不同，只是一身清清寡寡，衬的三小姐贫苦，还不如门口的乞儿。”慕大小姐挑挑眉，哪个女儿家不在意面貌呢？

　　可是不巧，若云遥就不大在乎。

　　“慕小姐，容貌是俗人才会提的。世上本就不分美丑，不过是人们强行定义的罢了。您若愿意作俗人，情昔也不拦，但您也别想将若湉也变成那样的人。”

　　若芊云走上前，拦住慕大小姐，眼底闪过一丝怒气。

　　“若芊云，你以为自己很有学问是吧！”慕大小姐拍掉她的手，“你不过是宫里那位公主的陪嫁，有什么资格来这里教育我？”

　　“慕大小姐。”若云遥出声。“您就当我丑人多作怪吧。”

　　她握起慕大小姐的手。

　　慕家，是槐安城数一数二的权贵，慕大小姐也自然是官家小姐里的头。

　　若云遥以前觉得她不顾女子的三从四德，总喜欢在大街上招摇。但现在看来，慕大小姐也是一个可怜人。

　　她记得曾经听若芊云说过，慕大小姐最初并不是因为在街上招摇出名，而是在一次宫宴上现场绘画了一副丁香图，受到圣上的赞赏，才被人们注意。

　　那时，宁禧皇后还没有入宫，右相还只是一个七品官，慕大小姐也还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小姐。她在慕家成为外戚前，就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受到关注。但是现在，她为了帮父亲打压一些人，变得嚣张跋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情昔！若湉！”

　　若玖从巷子另一头跑了出来，招手喊：“慕小姐，右相大人刚刚下了船坊，正要找您呢！”

　　若芊云叹口气，走到若云遥身边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站住！谁准你们走了！情昔，你瞧你妹妹说的话，有顾忌你们熙国公府的颜面吗！”慕大小姐快走几步，死死拽住若云遥。

　　若云遥停住脚步，低眼瞧着抓着自己衣裳的手，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抬眸见慕大小姐一副破罐破摔的准备，也轻轻搭上她的手，转过身。

　　慕大小姐一个寒颤，下意识想要抽出手，却反被若云遥紧紧握住。

　　“慕小姐，若湉只是一个习武粗人。”若云遥笑得灿烂，但手上加了点劲，“但您可是和我阿姊一样的大小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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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事吧。”若玖跑上前，看着走过来的两人，喘着气问。

　　“没事阿兄，她走了。我们回去吧。”若云遥笑了笑，看向若芊云，“阿姊呢？”

　　若芊云摇摇头，回首望望有没有人追上来。

　　“若湉，”若芊云捂着心口，担心地问，“慕大小姐要是回去跟右相说，明天就有麻烦了，你……”

　　“真没关系，阿姊。”若云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也别把慕大小姐说的话放在心上，阿姊身体不是很好，容易急火攻心，你才应当好好养着才是。”

　　上巳节的夜，明月皎皎，星光流转，若云遥沐着月光，低头磨剑，外面的喧闹更衬的身边静悄悄。

　　她不怕麻烦，因为困难迟早会出现，就像今天的慕大小姐，躲不掉的。

　　她认命，但不怕劫。

　　就愿，上巳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