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今宵》芥末味

78、青青两鬓华

　　众人看着赵玄安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与苍术等人一道负起青梧与白芷。正当这时，突然听到凌霜微扬声唤道：“素和昭，你身为本朝枢密使，带领手下五千精兵，竟然惧怕区区几个辽人。若不想镇国侯到皇上面前参你一本，就快点出来！”她按着陆年教的说出来，声色俱厉，一时间叫人俱是怔在那里。

　　耶律闻言，略一挑眉，遥遥望着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扯着凌霜微衣袖的陆年，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寂戎修亦是惊讶不已，转过头瞧了瞧，目光落在陆年古怪的脸色上，心中一丝愧疚。但当他收回目光时触及站在陆年不远处的云痕时，脸上的表情却又坚定了几分。

　　多云尖上陡然出现大批的人马，几乎如幽灵一般，让人想不透他们先前的藏身之处。这些正规军分布的位置各有不同，但正好是将断崖上所有的人围了个严实。这本是陆年与素和昭一同商量后的安排，陆年负责将人引到崖上，素和从后包围拦截，好让兀冥宫进退维谷。然而素和昭方才面对崖上一阵厮杀却迟迟不肯露面，想来是有自己的另一番打算了。
　　陆年看不清楚，但也想到该是黑压压一片了，他的唇上方才爬上一丝从容的笑意。

　　素和昭从兵将中走了出来，他独身一人，水墨色的袍子下摆沾着雪水与湿润的草叶。他站在军队前面，负手而立，平静而淡然，从容而自若。
　　“我还以为你夹着尾巴逃了呢。”陆年凉凉地开了个玩笑。若不是凌霜微暗中传了真气到他体内，只怕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龙湫山庄的人尚且在此，我又会逃到哪里去。”素和昭冷笑一声，他分明是在与陆年说话，但谁都看得清楚，他的目光却是落在寂戎修的身上。那目光清冷沉静，但是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在那种目光之下，仿佛所有的心思都藏不起来。
　　寂戎修被这年轻的男子看得不太自然，垂下眼帘避开他灼灼的目光，但是依然能感觉到那种气势，那种仿佛要让他的一点私心无所遁形的气势。

　　“你既然一直都在，为什么迟迟不肯现身，难道要看我们都死光了，你才出来放马后炮啊？”陆年叹气摇头：“枢密使大人啊，你当真冷情的很。”
　　素和昭闻言，温和疏离地说道：“我只知擒敌，其他人的死活我并不关心。”

　　陆年听了心中一惊，素和昭这番话说出口，倒真有几分耶律的风范，他们都可以为了自己的目的，不顾他人的死活。想到这里，陆年更加觉得胸口一阵闷痛。
　　寂戎修在一旁却是不悦了，但他始终没有开口。倒是他一旁的寂平川忍不住厉声喝斥道：“素和昭，你这是什么话！你不过区区一个枢密使，竟不将侯爷与世子放在眼里了么！”

　　“平川！”寂戎修陡然怒声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素和昭闻言也不恼，却是悠然地笑了一笑：“哦？我只道镇国侯在此，怎么……世子也在么？”他扫了那边众人一眼，最后漠然的目光停在了云痕身上，语气依然平静：“可是世子不是已经于十多年前——溺亡了吗？”

　　寂平川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被素和昭这么一追问只好哑然。寂戎修却是一笑，却觉得这倒不失是个机会，便开口解释道：“素和大人，实不相瞒，老夫独子寂云痕确实于十多年前溺于雁荡，未曾寻到尸首。后来才知道，犬子为人所救，这不老夫也是前些时日才得与他相认。”说罢，又道：“云痕，还不过来见过枢密使大人。”
　　云痕不曾料到寂戎修竟然这样就将隐瞒了十几年的秘密“说”了出来，顿觉讶异，但被他这么一叫，却也别无选择，只好站在那里，远远地朝素和昭拱手道：“云痕失礼，见过素和大人。”

　　陆年陡然听了这番对话，竟然一时间哭笑不得。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原来这就是寂戎修找上自己的原因，竟然比他猜想得要复杂得多。自然他心中也清楚，寂戎修所说并非实话，他根本就是将云痕藏了十多年，从来没有雁荡溺水那件事。
　　寂戎修不过是不想让云痕承担眼前这一切，不想让云痕搅进江湖朝堂的琐事，不想让云痕……变成陆年现在这番模样而已。

　　“哼。”陆年冷冷地笑了一声，雪盲之症复又严重了些，视线越发模糊，只能隐约看到那些站在前面的身影，就连身边凌霜微的模样也不能完全看得清晰了。
　　耶律在一旁静静听了半晌，此时朗声开口道：“原来是大宋声名显赫年轻有为的枢密使大人，失敬失敬。”

　　素和昭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自不理睬他，转而问陆年：“陆庄主，既然侯爷与世子在此，我倒不好轻举妄动了，你说这几个辽人怎么对付？”
　　陆年闭了闭眼，倏然一睁，依然是清明澄澈，除了凌霜微，又有谁能知晓他已经看不清了呢。他缓缓呵出一口气，肃然道：“我倒改变主意了，先前不赞同素和大人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的做法，但现在看来这法子还是不错的，至少不会有漏网之鱼。那么就用箭阵好了，最保险的法子。”他的意思，便是让那五千精兵不分敌我，将这断崖之上的所有人都一并除了。他并非完全赌气，这是唯一能制服兀冥宫众人的办法。

　　“小年，你这是什么意思！”寂戎修悚然一惊，他只知道自己将少年逼到了难以回头的地步，却不曾想到他会说出这么决绝狠厉的话来。
　　“陆庄主，纵然你想要鱼死网破，我也不敢置侯爷与世子的安危于不顾呀。”素和昭提醒道。

　　“我倒是很喜欢陆庄主的这个提议。”耶律葱白细长的手指绕着肩头散下的乌发，颇是欣赏地看着陆年：“你若不用这个法子，想也擒不住我。当然，就算鱼死网破，我倒也不保证不会逃出去。”
　　陆年摇了摇头，扬眉却是笑嘻嘻地开口：“你只管逃就是了，就算你逃得出这五千人的箭阵，山下还有五千人等着你呢。”这话一出，众人已是知晓了他意欲何为。

　　寂戎修脸色大变，却只开口道：“你……”但又想不出其他法子来。
　　“耶律一日不除，大宋江山一日不稳。素和大人倒是要考虑清楚了，究竟江山社稷在你心中有几斤几两，或者只为几个人的性命，便可以弃天下黎民于不顾了。”陆年微微有些激动，说罢按住胸口又开始喘起来，喉间复又涌上一股腥甜。

　　“自然是百姓重要。但若侯爷与世子有什么不测，我很难向皇上交代。”素和昭依然淡然平静的口气，一口一个“侯爷”、“世子”，竟很难听出来究竟是不是在暗讽寂戎修的所作所为。
　　“这里为了大宋江山豁上性命的又岂止他们二人，大家都是为了保江山社稷，护天下黎民，难道侯爷还会计较不成？”陆年却把问题丢了出去，这一问倒是让寂戎修左右为难了，半晌寂戎修未曾开口，是也不答，非也不答。

　　“小安子，对不起了。”陆年忽然转头朝赵玄安说道，带着歉意与无奈。
　　赵玄安守在青梧与白芷的尸首旁边，抱着尚未转醒的白衣容，听闻陆年对自己说话，只是抬头朝他释然地笑了笑，表示无所谓。但他并不知道，陆年已经看不清他苍白的脸色与无力但体谅的一笑了。

　　“素和大人，叫他们动手吧。”陆年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种久违的轻松。
　　“只怕……”素和昭却犹豫了。

　　“我说放箭你听不到么！”陆年却突然抢话，说得有些急促，但字字说得清晰朗硬。说着，他又喘了几下，凌霜微见势不妙，当即一股真气又传了过去。陆年从怀中摸出一块虎形器物举了起来，重又拔高了声音道：“现在我才是龙湫山庄的庄主，皇上御赐给山庄的虎符也在我手中。素和大人，大宋的兵认符不认将……”说着，顿了一顿，温和地笑了笑：“所以，我命你们，放箭！”
　　最后一句话，他已不是在对素和昭说，而是直接命令起那五千精兵。那些人先是讶意了一下，继而纷纷举起手中的弓箭，瞄准断崖上的人，一个一个将弓拉满。

　　“我说过，我其实自私的很。”陆年忽然低声喃喃道，嘴角拉开一个浅浅的弧度：“碧丫头，我一定替你报仇。”……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
　　终究人都是这么浅薄，旁观者清，当局者却永远陷在一团谜中。就好像他劝得了小安子，但自己却走不出来一样。陆年想着，末了微微一笑，眉头却依然没有松开。其实……他也许也并不甘心。

　　“陆庄主，我说过，我不保证我逃不出去。”正当众人盯着那些比雪光还要锃亮的箭镞时，耶律却幽幽笑道。
　　不止陆年，纵是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耶律与冥姬双双将真气凝于掌间，堪堪四掌劈到雪地之上，顿时真气乱窜，游走于积雪之下。霎时，山石崩裂，积雪碎成白末，耶律与冥姬却是将掌力引入地下，堪堪将多云尖这断崖震裂开来。

　　“大家小心！”寂戎修脸色一变，不曾料到耶律竟然做出这般疯狂之举：“退回山上……”
　　各人都惊疑不定，纷纷往山上跑，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断崖。

　　陆年惊觉不妙，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凌霜微推了出去：“快跑！”他心知这种时候稍微慢一步便是粉身碎骨的结果，不想凌霜微再次为自己拖累。
　　便是这一刹那间，脚下的山石开始往下落，这一片为积雪覆盖的断崖龟裂塌陷，崖上一片混乱。

　　陆年只觉脚下一松，便已然空空如也，顺势人已往后倒了下去。却在这时，他竟然发现自己的眼睛复又能看清了几许，这种时候，当真觉得讽刺。
　　忽然一个身影朝自己掠了过来，眉目清隽，身姿卓然，双刀尚在手中，未曾来得及收回鞘里。

　　“听尘……”陆年喃喃道，嘴角划过一丝笑意，却在下一秒凉在了唇边，那弧度便再也没有撩开来，只因为混乱之中他听到了寂戎修的声音。
　　陆年听得清楚，寂戎修说：“听尘，快救云痕！”原来云痕亦是站在崖边最危险的地方。寂平川先前受了伤，云痕便让怀风去照顾寂戎修，而此刻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也是命悬一线。

　　寂听尘闻言微微一顿，便是这一瞬间的犹豫，陆年已然知道了结果。便是这一瞬间的犹豫，陆年的身子已经掉下了山崖。
　　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陆年忽然笑了，发自心底笑意盎然。正当他慢慢打算闭上眼睛，感受死亡来临的感觉时，忽然一抹刺眼的黑色闯入了视野之中。他陡然一惊：“微儿！”

　　那从崖上纵身跳下的玄衣女子笑意苦楚，眉眼决绝！
　　多云尖的断崖裂了大半，两个身影从断崖上直线坠下，一个无人搭救，一个甘愿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