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今宵》芥末味

77、岂知聚散难期

　　正当这时，众人心中各有思量，陡然一阵长啸划破苍穹，惊起大别山中踏雪觅食的鸟兽，而这多云尖上的人也猝不及防纷纷中招。
　　却是冥姬含笑微启朱唇，起先一声拔高的清啸直破云霄，震得倾欢这等剑冢宝器都应声嗡然长鸣。魔音入耳，几乎无人不受其所伤，凌霜微一柄倾欢更是按捺不住嗜血的本性，险些要反噬主人，幸而凌霜微反应迅疾，凝聚真气护体的同时也平息下宝剑的躁动。

　　陆年本就身体不适，如此一来，先前一直忍着的腥甜喷薄而出，一口鲜血吐在雪地上。那雪白的纯粹，陡然间落下的这一口鲜血将一片纯白染透，猩红而妖异，触目则惊心。
　　凌霜微急急为陆年护住心脉，又以真气为盾，以免他二人再为魔音所伤。

　　陆年一口血吐了出来，喘着气，他抬起头看了看寂听尘。寂听尘离冥姬最近，也是首先为她所伤，此刻收刀退至一旁调息，而冥姬已然不再为他所挟制。
　　冥姬一声清啸之后，悠然退至一边，抿唇笑而不语。倒是夜叉诡谲地勾了勾唇角，继而清越的歌声自他口中飘然而出，那声音竟有几分婀娜优雅，一时间让人失了心魂。歌声清脆袅娜，却倏然拔高，亦是冲霄之势，曲音变得浩瀚热烈，直直往人的心口飘去。

　　此处不乏高手，然而却没人如南宫凤一般习了那音律的功夫，一时都为兀冥宫二人所伤。赵玄安亦是身处冥姬与夜叉附近，而夜叉的歌声亦是明显冲着他而来，他的身周已为这冲猛苍凉的夺命清音所围绕。只要他再有半招动作，只怕那股藏于歌声中的内力便能冲破他的心肺，轻易取走他的性命。
　　陆年被凌霜微暂时护住，倒无性命之忧，但他也显然看出赵玄安脸上表情越发痛苦，心知夜叉主要的目标定然是赵玄安了。他无计可施，忽然想起什么，从腰间摸出那白玉短笛，凑到唇边吹奏起来。

　　笛声冲和，宛如雪地上汩汩流淌着的温热的清泉，让人心静平和，说不出的舒心。陆年不谙武艺，自然也不懂什么音律袭人的功夫，只不过吹出曲子扰乱夜叉的音律而已。虽不能破了夜叉的魔音，倒也算是凑效，众人一阵清明，神智恢复几许。
　　寂听尘摸清形势当机立断，挥刀直向夜叉，刀使剑法，堪堪刺向夜叉的胸口与眉心。夜叉一凛，歌声微顿，这时候，寂听尘突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继而一声嘹亮清峻的长啸破口而出，宛若自深潭底下冲腾直上的白龙，狂舞九天。寂听尘也不曾习过音律伤人的功夫，然而他这一声长啸丝毫不输冥姬与夜叉，他是将真气凝于喉间，冲发而出，声震四野。

　　夜叉显然被近到咫尺的双刀与那凌云冲月的长啸震慑住了，歌声诧然而止，踉跄后退，忽觉喉间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竟然是因为被陆年的笛声扰了阵脚后又为寂听尘的长啸所袭，如此一来他自己的音律之力反噬，再开口只有嘶哑之声。
　　寂听尘双刀所向，已无收手之势，这一来定然是要取夜叉性命的了。冥姬蹙眉讶然，却已来不及出手相救，只能心叹寂听尘此人武功修为，应变察言皆是出众的很。刀光如雪，刀光若月，双刀陡然收势，不取眉心不攻胸口，却是双双横走划喉断脉，倒依然是取了夜叉的性命。

　　陆年看得一怔，他从来不晓得原来寂听尘杀人的手法，也可以像杀手出身的凌霜微一般狠厉毒辣。看到这里，顿时一股倦意袭上心头，加之带病受伤，已然支撑不了多久。
　　而另一边赵玄安依然欲从耶律身上夺走“千杯尽”的解药，但为魔音所伤不轻，而耶律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如此更是悬殊。夜叉丧命，冥姬尚且仲怔了一下，然而耶律却依然面带微笑地盯着面前的赵玄安，连看都没看一眼夜叉。这未免让众人又对此人忌惮了几分，究竟是要怎样的冷血无情，才能面对为自己拼杀效命之人的死亡仍能无动于衷！

　　耶律忽然冷笑一声，身形忽闪，人已掠至赵玄安身后。他抬肘一撞，力道颇重，赵玄安猛然往前一跌，嘴角亦有鲜血流出。耶律倏然跃起，自赵玄安头顶飞身而过，旋身一脚堪堪踢中他的右肩。前后各承一击，赵玄安伤势颇重，右肩被踢一脚，整个手臂断裂般疼痛抽搐，荆棘剑顺势脱手掉落。
　　耶律一手接住那荆棘剑，放在手中把玩，半眯了眸子看着面前一如困兽般狼狈但目光依然凛冽的赵玄安，不禁想笑，他忽然开口，幽幽道了一句：“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吗？”

　　赵玄安闻言眉头又皱了起来。
　　“让我来告诉你好了。”耶律扬唇一笑，他五官深邃，带着一股子贵气与桀骜，素来笑意森冷自负，而此刻这一笑却当真有几分温柔清雅。在这铺天盖地的风雪和狼籍森罗的伤患死者面前，笑意盈盈，温柔如水：“起先说要报仇，是为你枉死的家人，后来……我不知道陆庄主对你说过什么，但你却当真打算放弃报仇，约莫也是为了一些无所谓的东西。哼。”他突然轻哼了一声，继而又笑道：“再者现在，你明知不敌却还做飞蛾扑火的事，想来是为了白姑娘……赵玄安啊赵玄安，你这样的人，做什么都是为了别人。你，怎么指望能赢？束缚太多，你注定是输家。”

　　听闻这一番话，最为震惊的却是冥姬。若不是为了他耶律君骜，她本该是大辽萧家的掌上明珠，如今跟着他，她亦从未后悔过。然而夜叉的尸体还没完全僵冷，听闻这一番话，冥姬陡然间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这样……凄惨地死去。那时候，这个高傲漠然的男子，会不会多看她一眼？会不会为她流一滴泪？
　　陆年站在那里，也是将耶律这一番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耶律所说亦有可取之处，赵玄安究竟当不了枭雄，他的心中善念太强。但是耶律不知道，赵玄安放弃报仇却不是为了他口中的“无所谓的东西”，他也不是“什么都是为了别人”。至少，放弃报仇，其实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轻松些，是为了能有属于自己的生命，为自己而活。

　　赵玄安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淡淡地看着耶律，凉凉地说了一句：“你呢？究竟是为了证明自己，或者……只是抵不过别人的非议与嘲讽？”
　　耶律被他这么一问，顿时微微眯起眼睛，眸子中透露出危险的讯息，倏然手中的荆棘剑挽了个剑花，已然粹血，重伤赵玄安的右臂。那碧色衣袍被划开一道长长的破碎的口子，鲜血便从伤口里涌了出来，碰到外头冰凉的空气，几乎结成冰。

　　赵玄安倒抽一口凉气，尚未来得及避走一旁，耶律第二剑已然追了过来，这一次却是堪堪迎面劈下来。
　　众人皆是大惊，陆年一急喘得更厉害，倦意更甚，下唇被他咬出了血。白衣容惊叫一声，晕了过去，倒在赤蘅怀中。耶律笑得一如冥界来的勾魂使，剑走急径，银芒之中仿佛已能看到接下来的血光。

　　却在这时，众人忽然看到一个身影扑进赵玄安与耶律中间，那人往赵玄安身上一压，后背已然感觉到荆棘剑上陡盛的杀气。耶律剑式老到，气力雄浑，一剑下来在那人后背上划开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
　　血溅了出来，与从天而降的白雪一并落到地上，砸出凌乱鲜妍的血花。赵玄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半晌抬起左手推了推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然开始颤抖：“你……这是做什么？”方才那一声荆棘剑穿肉破骨的刺耳声音尚轻响在耳侧，而身上的青梧已经因耶律剑上的真气震碎了五脏六腑，从他背上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慢慢的将他灰色的衣衫与赵玄安碧色的衣袍浸透。

　　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方才青梧是如何飞身扑进耶律与赵玄安之间，所有人亦都看得分明，那为自己的称手兵器所伤之人，此刻伏在赵玄安身上，背对着耶律。多云尖的断崖上此刻复又宁静下来，只听得到落雪簌簌的声音，还有几声沉重的喘息声。
　　“主子……”青梧趴在那里，目光疏散游离，血还在流，他的气息变得紊乱：“师傅交代过……要誓死效忠……主子……”他说到这里，眉梢染上几分笑意：“青梧看不到……主子与姑娘的……婚礼了……”断断续续说出这一段话，青梧倒了下去，闭目停了呼吸。到最后，赵玄安才看出来，他那笑容竟带了一丝遗憾。

　　赵玄安抱着青梧躺在被血染红的雪地之中，他仰面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中看不出悲伤，只有一片死灰般的寂灭沉在眼底。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落在他的睫毛上，落到他的眼睛里，终究化成雪水，但赵玄安依然没有哭，他的眸子越发的空洞无神。
　　半晌，他才张了张唇，呢喃道：“我知道你喜欢白芷，你起来，我们一起成婚。”他推了推身上的人，却没有得到一丝回应，不甘心地继续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威胁：“你再不起来，我就不把白芷嫁给你了。”可是多云尖的断崖上，依然没有人回应他。

　　赵玄安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连眨眼都快忘了。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一声的抽泣，听得出来，抽泣的人在极力隐忍。赵玄安慢慢转过头，看着那坐在雪地上捂着脸的紫衣女子，半晌幽幽道了句：“对不起啊。”
　　白芷听得他这一句话，肩越发抖得厉害，泪水从指缝中落下，砸在雪地上，终究再也分辨不出来。她陡然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啊——”那声音带着一些嘶哑，更多的是来不及说出口的悔意与痛彻心扉的苦楚。

　　多云尖的空气越发的稀薄了，凛冽的寒风中还带着泣血的悲伤与决绝。几乎没人反应过来的时候，白芷已然从地上跃起，拔剑冲向了耶律，那紫衣雍容华贵，此刻却是喋血的悲伤触目。
　　耶律皱了皱眉，长臂一挥，扣剑迎敌。然而白芷这一剑却不是为了杀人，她心知自己殊死拼搏也难敌耶律，所以她这一剑，竟是求死。荆棘剑穿心而过，耶律不悦地弃剑，转身悠然地走回冥姬身边，冷眼看着那紫衣娇艳的女子含笑倒了下去。

　　赵玄安此刻，心已冷到极点，他闭上眼睛，唇角慢慢往上勾起，无力而苍凉。

　　“微儿……”陆年却突然扯住凌霜微的袖子，带着几分急切与不安，他压低了声量，只让凌霜微听得分明：“我的眼睛。”
　　凌霜微只觉得那几个字仿佛匕首一般刺进了她的心上，慌忙道：“你不要吓我。”她本想再说得强势几分，奈何恐惧已占据了大半，话说出口只有不安与担忧。

　　陆年颓然笑了笑：“大概是雪盲，看不清了。”顿了一顿，眉间依然愁云密布：“我本来指望素和昭自己带兵出来助龙湫山庄一臂之力，但是他到现在还不现身，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打算。”
　　凌霜微往那起伏的山头张望了一番，才想起素和昭带领五千兵将埋伏在多云尖上，却当真到现在都未曾露面。她担心陆年的身体，现在又知道他因雪盲越来越看不见东西，微微有些乱了阵脚：“他们不管你的死活，这里也没人的武功在耶律之上，你能怎样？你说我不是女侠不用救人，难道你就需要豁上性命赔给那些不管你的人！”

　　“微儿，你别生气。”陆年叹了口气，视线变得模糊，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怕身边这个女子生气了，而他却偏偏总是惹怒她：“你难道想带着个半瞎逃出去？别说耶律了，就是老伯也未必同意我临阵脱逃啊，他可是把半生的心血都搭在我身上了呢。”语气中带着自嘲。
　　凌霜微知道寂戎修逼陆年掌管龙湫山庄的事，陆年不提倒罢，这一说她更是愤然。若不是陆年扯着她的袖子，她大概就要冲过去用倾欢了结了那个自私的男人。平静了少许，她沉声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我需要素和昭手上的五千兵马，宋辽之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赌辽人不会为了耶律出兵。小安子刚才说耶律遭人非议与嘲讽，而且耶律打大宋的主意却又拿不出正规军，就凭这些，我赌辽人不会为了耶律出兵。”陆年站在断崖上，半倚着凌霜微，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没力气了。”凌霜微却是说得另一回事，陆年的身子靠在她身上，她隔着厚厚的衣袍披风都能感觉少年滚烫的体温。

　　“所以我要你帮我……”陆年喘着气，接着道：“帮我把素和昭叫出来。”
　　凌霜微略一思忖，点头应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