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一分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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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年陡然楞住了，扎针的手亦是一抖，下错了穴位，寂戎修一阵吃痛，又听得少年道：“你要给她包办婚姻也不一定要挑我的。”
“若是皇上赐婚，你便不好拒绝了吧？”寂戎修笑着捋须道，却是平静地说出让陆年心寒的话来。
陆年冷笑一声：“凤说的没错，你当真是老狐狸变的。你这么做又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想给琢璎觅得良人。”寂戎修淡淡笑道。
“当真如此倒好了，只怕……”陆年轻哼一声，没说下去。陆年知道寂戎修懂自己的意思，但若他执意如此，多说也无用。
铃兰带了两个裁缝师傅来见陆年，是来为他量身好做婚服的。寂戎修并没有向皇上请旨赐婚，但陆年知道自己若不同意娶琢璎，寂戎修还是会那么做的。
“喜帖，”铃兰缓缓说道：“已经都发出去了。”
“铃兰，你觉得好笑么？”待那裁缝师傅离开后，陆年问铃兰：“那些几日前还满江湖追着要杀我的人，如今却要来参加我的婚礼，奉上贺礼，笑着说出好听的贺词。”他说话间笑得有一丝怅然。
“庄主，逝者已矣。”铃兰的声音甚是能安抚人心。她自然听说了傲月馆的事，那个叫碧寻鹤的女子当真很爱陆年，爱到愿意为他去死。只是陆年并不爱她吧，纵然有爱，也决计没有她爱得深。铃兰忽然间觉得，不管是从前温和玲珑的陆年，还是蜕变归来后的他，其实从来都是很无情的一个人，那是一种渗透到骨脉血肉之中的无情。他会为碧寻鹤伤心，但绝然不会因此而爱她。因为无情，所以有些事情分得特别清楚。
“这话说得不对，我大婚在即，你该道喜才是。”陆年推开窗看外面，只留了个背影给铃兰，铃兰看不到他说这话时的表情。
铃兰也没有看到陆年在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并未落在窗外，而是淡淡地停留在自己张开的手心上。那里，伤口早已愈合，只还留着浅浅的伤疤。伤口早就不痛了，但心却还在疼，仿佛又看到清水镇的农家院中，孤傲冷然的玄衣女子滑过脸颊的那滴清泪。那滴泪水，堪堪滴在陆年的心头，便再也拭不去了。
铃兰离开之后，寂听尘从外面进来，只站在哪里看了陆年半晌，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复又离开了。
“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陆年趴在窗台上笑道。
那窗户外面郁郁一片枫林，正是到了枫叶由绿变红的季节，缤纷的颜色很容易迷了人的眼睛。这时从那枫林深处走出来一人，着一身青碧挑红的衣衫，倒恰是与枫叶撞了色，当真很难分辨出来。
“不是赶你走了么，还回来蹭茶喝？”陆年蹙眉佯作不悦。
“我不喝茶，我是来喝喜酒的。”来人笑得轻佻，扑闪着一双桃花眼，陆年不爱听什么，他却偏挑着什么说出来。
陆年这次是真的皱起眉头。
恋香走过来，一跃坐在窗口，他双臂抱在胸前靠着窗，甚是惬意的模样：“寂老头把你捧上庄主的位子，现在又招你做乘龙快婿，你干嘛一副怨妇脸？”
陆年白了他一眼，两人均是沉默了一阵。
“阿宿，你有喜欢的人吗？”却是陆年先开了口，淡淡的语气。
恋香朗声笑了起来，被陆年一下子捂住嘴巴。陆年瞪了他一眼：“龙湫山庄算不上军机重地，却也存放了许多朝廷机密、武林至宝。要是让人发现你擅自闯进来，看你还怎么笑得出来。”
恋香知道陆年没有夸大其词，龙湫山庄里的屯兵若拿箭对着他，纵然他自负身手好得很，怕也免不了要被射成马蜂窝了。他这样一个采花贼，可是分外宝贝自己“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只好听陆年的，点着头自己捂住了嘴巴，但仍旧忍不住要笑。
“你还笑！”陆年不解道：“有什么好笑的？”
恋香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半晌从嘴巴里挤出一句话：“小年你思春啦！”
他说出这一句，又兀自继续笑着。陆年听了，嘴角不免有些抽搐：这人还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采花贼，怎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味了呢！
“阿宿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依然认真的语调，陆年庆幸自己差点没被恋香骗了。恋香这样戴久了假面具的人，大概总会避讳这些掏心挖肺的话题吧。
陆年这样平静中却带着淡淡忧伤的一本正经的表情，让恋香楞了一楞：“喜欢过很多人，各种各样的。”终于收敛了些，这话从恋香嘴里说出来，却也感染了陆年的忧伤一般：“但是真正爱过的人——只有一个。”
这次却换成陆年惊讶了：“既然爱她，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阿宿你，你不是被人甩了吧？”
“恩？”恋香一时也明白不了陆年的话，看到陆年那一脸窃笑的模样，大致也知道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别说我听不懂的话。”
“嘿嘿。”陆年倒是乖巧地点了头，只是眼中的狡黠折射出的光彩，一如松脂凝成的琥珀般，亦真亦幻，那是一种很美的光彩。
“她却不喜欢我，”恋香难得这般正经的模样，他回忆的时候桃花眼中没有半丝轻浮风流，全然是落寞和极力掩饰的悲伤，漆黑的眸子一如漩涡般将他整个人卷进那略带蔷薇花香的回忆中。那个蔷薇花一般的女子，真切地活在他的记忆中：“到死都不肯喜欢我，连一点点的喜欢都没有。她眼里从来，只有别人。”
“别人——是谁？”陆年大致有些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很不体恤恋香低落的心情，问出了比较欠扁的问题。
“……”终究，到今天依然不能释怀。
“算了。”陆年笑道：“我并不一定非要知道。不过，作为补偿，你请我吃桂花莲蓉糕吧。桂花开了，听说苏州永安镇的桂花莲蓉糕很不错。”
“一个大男人，怎么总喜欢吃这些甜甜腻腻的东西？”恋香抱怨道，转而咧嘴笑了：“雁荡山上的野味很不错哦，我们猎些野兔啊野鸡啊什么的烤来吃吧。”
陆年忽然听他说要烤兔子吃，陡然一阵寒意爬上脊背，昔日梅花岭上吃兔肉的经历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梅花岭？如今想起来，当时山月下那位清丽冷漠的女子，似乎露出了很美的表情，轻松愉悦中带着小小的狡猾。
“你自己去吧。”陆年摇头从窗前走开。
“餐风露宿啊——”恋香丢下一句。陆年转头看时，窗台上哪还有什么人。
枫林往东数十丈的地方响起声声清脆的珠玉铃铛之声，桐树后走出来的人摇一把红缎折扇掩面笑道：“好厉害的轻功。”
“琅琊谷少宿皇，穷奇图谱主人的少子，采花贼恋香公子。”琢璎站在离桐树一丈远的地方，淡淡道。
“好大的来头，庄主让你查的？”一丝轻笑浮上烟视媚行的脸。穷奇图谱大概算得上是唯一一件未被龙湫山庄收入囊中的武林至宝，谱中绘有九种风格迥异的绝学，能拥有它的人自然也是绝顶的高手。
“庄主当他是朋友。”琢璎抬手拢拢耳际的发丝。
“朋友啊——”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南宫凤的神情变得有一丝古怪，大概是一种人们称之为羡慕的东西吧。既然是朋友，便无需计较太多，更不会，找人调查他的来历。琢璎所说不过是璇玑阁主自己着手调查的，陆年并不知晓。朋友，也许是很好的存在。
“嘻嘻，”南宫凤收了扇子，拖着迤逦的长袍走过来：“琢璎啊，新娘子怎么到处乱跑？让人看见，总不太好。”
“老狐狸到底是老狐狸，我们一个个，都不过是他棋盘上的棋子。”见琢璎不说话，南宫凤兀自笑道：“你说——那个人会回来吗？你若嫁人，他会回来吗？”
琢璎猛然抬头，一种被人戳穿心事的惊讶与无助在她眼中酝酿成泪水，她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摇头。
“罢了罢了。”南宫凤转身离开，那轻轻的一声叹息便淹没在一片清越好听的珠玉翡翠声中，听不真切。风一吹过，便消散，不知飘向何处去了。已经多久没见了——那位云一般清逸温柔的公子，大概是要回来的吧。
雁字归时，已是浓秋。龙湫山庄已然张灯结彩，一片喜气。
“凤，银蟾花照料得怎样？”陆年埋头看着手中的密报，自从回庄后，他开始着手彻查兀冥宫，并且派人监视虎园的一举一动。而先前格外关照的银蟾花则交由南宫凤打理，从洱海捕回的银蟾亦全部安置在了绯园。婚礼的准备，他一概不过问。
“庄主放心便是。只不过——”南宫凤欲言又止。
“说吧，吞吞吐吐不像你的风格。”陆年揉了揉眉骨，虎园果然已经开始行动了。暗中往南转移，车马同行，是运了什么？往南潜入大别山麓，究竟是要做什么？
“银蟾花有剧毒，数十年江湖人畏之不已，庄主要它做什么？”
“剧毒？”陆年的思绪陡然被拉了回来：“说具体些。”
南宫凤与寂听尘相视一眼，转而展眉笑道：“庄主竟然不知道么？银蟾花碾叶制毒，若让人闻足剂量，可化尽其功力，到时候泯视、灭听、失语，直至咯血而亡。”
陆年越听脸色越沉：“顾清商！”思忖一番，只交代了一句：“继续照料。”尽管如此，他最终选择再信顾清商一次。待叫耶律计划落败，为碧丫头报了仇，他想尽快回去原来的世界。原来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说得轻巧，若真让人不记仇，便成了很难的事了，碧丫头的事情，陆年终究放不下。江湖飘萍，血雨腥风，他并没有太多东西经得起失去，大概真的不适合待在这里。
南宫凤微微眯起眸子：这个少年，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至尊了。那是一种可以站在高处睥睨一切，袖袍一卷将整个江湖覆在手间的人。陆年只能“像”，做不到“是”，那是因为他做不到超然。超然物外，不为物我所缚，“超然”其实是一种很残酷的境界。若当真有一天，这个少年做到了……怕是自己多想了，他永远也做不到，做不成那样的人，否则一开始便不该成为寂戎修手中的一颗棋子。南宫凤轻轻勾了勾唇角。
“听尘，你看看这个。”陆年将那密报递给身侧的寂听尘。
“公子，”寂听尘看罢，淡淡道：“我派人去查。”
“不！”陆年抬头对上寂听尘的眼睛，笑道：“我要你直接带人赶去大别山，埋伏下来俟机行动。不是要与他们动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管他们做什么，我只要你让他们做不成便好。”陆年知道兀冥宫的手段，查清楚再决定如何行动的话，时间上定然来不及。吃一堑长一智，君山白月别庄一事足以显示耶律狡诈多变。这次断然不能为他所蒙骗，否则受制于人，便是做什么事都不能放开手脚了。
“让孤老或我去吧。”南宫凤笑眯眯地凑过来：“听尘他是庄主的侍卫。庄主大婚在即，到时兀冥宫人若混进来，他好护你周全。”
南宫凤的考虑不无周到之处，而陆年却忽然笑得轻松起来：“我家宝贝侍卫可比你们两个更有黄雀的能耐。凤你这么招摇知道什么叫埋伏吗？孤惠余武功不弱但容易意气用事，我不放心。至于我自己——你们放心好了，有人没收到喜帖却想来蹭喜酒喝，等价交换嘛，他会暂代保镖一职。”这几日下来，陆年才知道恋香当日所谓的“餐风露宿”原来是指他在雁荡山“天为被、地为席”住了下来。
“呃？”南宫凤陡然听他一句“我家宝贝侍卫”，不觉一怔，转头看寂听尘，那一身白衫的男子竟然脸红了。寂听尘耿直寡淡，为人正经的很，陆年这个称呼实在不是他这样性子的人能“消受”得起的。
“宝贝。”南宫凤媚然笑道，得意地看着寂听尘一派故作镇定的模样。
待他二人离开，陆年方才隐下笑意：“铃兰，抓住的人呢？”
屏风后缓步走出来的铃兰递了一枚羊脂白玉的扳指给陆年：“庄主，这个你可认得？”
陆年端详了一阵，愈发觉得这扳指眼熟得很：“小安子？”转而犹豫了一下，才对铃兰道：“我去见他。”
浓园的密室中颀然而立之人正是赵玄安，眉目清浅，负手站在那里。陆年进来的时候，他正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副“松鹤童子”的画。
“小安子？”陆年笑着招呼，想来若没有国恨家仇这类东西存在的话，他们两个人大概应该是可以一起坐在雁荡边看南徙的大雁、聊天说笑烧水煮雁茗的好朋友。赵玄安不是坏人，这是陆年对他的定义，所以今日见面，这一声“小安子”三个字算得上是带着一丝轻松愉悦的。
“我过会儿就走。”赵玄安转身，淡淡地看了陆年一眼，从他手中拿回扳指，说得一派风轻云淡。凭他的身手，自然不会轻易被擒，若不是他有意不予抵抗，铃兰未必是他的对手。
“专程跑这一趟，是有什么话要说？我还以为小安子收到喜帖亲自来送贺礼了呢。”陆年眉眼弯了弯，笑道。虎园已公然宣布与兀冥宫联合，整个江湖都知道了，铃兰纵然真送了喜帖过去，也不会有人，来参加喜宴的吧……何况，寂戎修怎么会在这时候和虎园扯上关系，他那样知道轻重的人，龙湫山庄的身份掂量得很清楚。
赵玄安清雅冷然，眉间是挥散不去的倦意，而今陆年知道那倦意从何而来。
“谣言，”赵玄安轻轻扫了陆年一眼，目光落在旁处：“是顾清商所为。他为耶律做事，我想你该提防这个人。你认识他吧？当初不就是为了寻他去陋巷的么。”
“顾清商？”陆年惊觉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兀冥宫许他什么了？那大叔一把年纪了，不在家养养花玩玩古董，出来兴什么风作什么浪！”
“杀手楼吧，也许。”赵玄安轻叹了句，他何尝看不出陆年提到顾清商时的表情，约摸是一种很遥远的神采姿态，与这个世界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
陆年片刻的沉默，转而笑道：“为什么跑来告诉我？”
你不是和兀冥宫合作，要杀赵炅吗……不是已经开始行动，你人不在大别山指挥你那群手下，跑这里来做什么……既然选择了兀冥宫，便是不惹我也不成了，龙湫山庄是不会待见你的……为什么跑来告诉我？
赵玄安不答，陆年笑了，他猜也知道这小书生那点鬼心思。不就是和白家那姑娘有关么，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赵玄安这样的人，见不得别人对他好，更容不得别人威胁他，何况还是拿人家心头肉来做这档子下三滥的事儿，兀冥宫实在是，走了一招错棋。
“话已说完，告辞。”赵玄安倒是说走便已提了步子往外头走去。
“小安子。”陆年叫他。
赵玄安止步，却不回头：“有事么？”淡凉如水的口气，一如陌路。
陆年漂亮清澈的眸中映出浅浅的笑意：“不喝杯茶再走？”
“已是殊途，何必挽留。”言罢离开，不曾有丝毫的犹豫，仿佛慢一步，这少年就会说出让他动摇报仇之心的话语。
秋意甚浓，凉意侵入密室，独那少年垂首站在原地，分明笑得清浅温柔，眼底是一种久违的暖意，一片明澈。只是笑着笑着，眼睛都痛了，终于柔软的琥珀色沉淀得一片冰凉。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一分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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