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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远鹤(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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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月后,陆逊收到了一些吴郡子弟的来信。信里提及,陛下对于鲁王确实多有偏爱,又因为先前顾家兄弟被诬一事,群臣也纷纷心生不安。他们都担心自己为太子出头,也会落得流放甚至下狱至死的下场,皆是不敢上疏直言。可他们因为看到陆相已经出面保太子,便都放下了顾虑,纷纷向陛下上疏力陈嫡庶之分。建业朝堂上也有不少人为陆胤求情,痛斥杨竺小人,公报私仇于陆胤。
陆逊看着这些信,追悔无地。这次上疏已然让事情更加恶化。自己对陆胤的信任,却把自己、同僚、陆家甚至还有这个国家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死局。他此刻再没有别的出路,他只想尽力让建业的同僚不要再陷进来。陆逊用最快的速度提笔给吴郡子弟还有在建业还在官的故交写信,让他们切莫再理会这件事,也千万不要以太子和陆胤之事再上疏陛下,以触逆鳞。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陆逊时常通信的几个门生和好友突然间音信全无,没有一个给陆逊回信。
孙权下旨再有妄议嫡庶者,统统下狱。
未几,这公文由建业发到了武昌,公文上孙权的印玺仿佛就像烧红了的烙铁一般,灼烧着陆逊的眼睛和心。陆逊拿着建业的朝廷公文,双手颤抖,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的情绪,他无助、懊悔、愤恨也自责。他觉得头痛欲裂,心如刀割,身体一度无法支撑。这是他从来未曾有过的感受,哪怕当年在夷陵被蜀主刘备军事压制,诸将对他满怀忿恨不恭不敬的时候,他也不曾有过这样心焦的情绪。因为他知道,他有足够的才能和胆色去伺机反杀;他知道,主上对他深信不疑,是他身后最强大的支柱。他看得清一切。然而现在,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之中,没有前程,没有后路。
身边的随从搀扶着他坐下,寸步不敢离开。待他稍微镇静下来,恢复气力,便挥了挥手,示意随从退下。
他突然很不想去接受这个现实。他想不明白,陛下为何一再纵容鲁王骄矜,偏偏要一手炮制萧墙祸起。立储,是皇帝的家事,也是天下的国事。为何陛下不愿以国为先,一定要让太子如此忧惧,群臣惶恐?太子在陆逊眼中虽然偶有不敏,一直以来却也好学孝顺,恭谦有礼。若太子从人所言属实,太子又为何突然如此悖逆,竟牵涉进了窃取陛下宫事这大不敬的罪过?而吾粲一向官声清明,正直勤恳,为何却要遭此惨祸?还有,令他最为痛心的,为何,为何陛下不再相信他?
想到这里,他的胸口突然一阵剧痛,心仿佛要被撕裂一般。在这痛苦之后,他的心变得脆弱和无力。
这天夜里,陆逊很晚才回到府里。府里的明灯都已经熄了,从人为他提着一盏小灯,往卧室走去。
卧室的一角,孙戎果然还在等他。在这种似是无止境的焦虑下,他突然有种温暖安全的感觉袭上心头。
“戎儿……”陆逊走了过去,坐在她身边。
“伯言回来了。”孙戎有些担心,却还是微笑着望着他,“今天很辛苦吧。”
“我有些累。”陆逊和孙戎互相依靠着,陆逊的身体才完全放松下来,喘息声沉重而疲惫,“我真的有些累了。”他慢慢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全都是年少时和吾粲相处的回忆。
“你知道吗,孔休是我儿时回吴县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虽然出生在吴县,可是很小就已经不在那里居住,并没有什么故交。后来刚逃难回去,同郡人一开始也不愿与陆家有太多牵连。可是他却一点也不介意,他和他的母亲还是愿意来陆家帮工。他干农活特别麻利,谷子总是比别人打得多。人又特别老实,我让他来陆家的学堂读书,他就说要多打些谷子、插些秧苗来抵学费,后来他也真的这么做了。那段时间,他就像大哥一样照顾我,我们一起读书下棋,一起郊游作诗,他教会我很多很多。后来,哪怕我的官位比他高了,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对我,从未变过。今生得友如此,实在是我的荣幸。”
孙戎能感觉得到陆逊的身体在颤抖着,他的手也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
“孔休他,发生什么事了?”孙戎此刻还不知道陆逊为何如此悲伤。
“陛下……陛下将孔休下狱……他在狱中……自刎了。”
深夜,孙戎已经睡下,陆逊还坐在书房里。房里没有点灯,只有走廊里投进的灯笼烛火映着陆逊那张晦暗不明的脸。
吾粲的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如果不是要帮助太子而和自己通信,吾粲就不会死。他的身体此刻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气力,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被利刃切割着他的喉咙和胸腔。他只能瘫坐在桌前,眼神涣散地盯着一处。可是他的思想却无法停止,他在拼命思考如何才能先把孙权的暴怒疏解下来,再将已经下狱的人营救出来,然后避免更多无辜的人卷进这件事。他的身心俱疲,再也无法承受第二个、第三个吾粲了。
思忖良久,他却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立场可以再去置喙这件事了。如今,他已经无法置身事外。大概在孙权眼里,他已经俨然成了太子一党,始是太子最有权势的帮凶。而这样一个帮凶,居然还敢带头百官,联名向孙权施压力保太子。陆逊此刻自嘲着摇了摇头。是啊,多么可笑的一件事。自己这一辈子,无时无刻不在警醒自己不要参与党争。他幸运地躲过了暨艳案、隐蕃案和吕壹案,却终究逃不过如今的储君之争。它还是发生了,发生在了自己头上。而自己如今似已是太子一党的魁首。
他多希望孙权可以相信他,相信他的初衷只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他。然而,错综复杂的朝局早已让他这单纯的愿望成了悬在孙权头上的一把刀,扎在孙权心中的一根刺,甚至有可能是自己的催命符。他知道,一切都难以挽回了。
陆逊铺开纸笔,想要再给孙权上疏。他是多么想向孙权解释清楚所有的事情,却发现提笔无可书,下笔不成文。
这个夜晚,天空里始终没有月光。陆逊在书房整夜未眠,面前的信纸上也空无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