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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远鹤(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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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戎躺在床上,也是一宿未眠,一直在等着陆逊。见他到早上还没回来,这才决定去书房看看。
陆逊还坐在书房里,没有表情,仿佛一颗枯萎的老树一般。孙戎担心地走过去,摇了摇他的肩,“伯言?伯言?”
“……是戎儿啊。”陆逊的脸上还有已经干涸的泪痕,“你说,进退无地之时,人当如何自处……”
孙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怔了一下,她思考了一下,便说:“若是我的话,既然没有路了,那就待在原地吧。起码还可以等。”
“等吗?还能等到拨云见日的那天吗?”
“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天那个穿着斗篷的人来了以后,你就一直魂不守舍的。”陆议如此恍惚让孙戎的心里既担心又害怕。
陆逊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将太子的事,告诉了孙戎。
“为什么不直接上疏给二叔?告诉他你没有参与这件事。你只是因为敬宗的话,才出面的。若二叔还是不信,大可以让敬宗还有太子出来对质。”孙戎一直是一个直爽的人,并没有意识到朝局的复杂。
陆逊摇摇头,“事情没这么简单。在我第一次上疏给陛下的时候,陛下应该方才知道宫事被泄。而他现在抓了敬宗,认定他是窃听之人。敬宗既是陆家的人,还同太子相交多年,又在事发没多久请我出面保全太子。让陛下如何相信,我与此事是无关的?”
“更何况,此事的始作俑者是太子。若我将太子的劣行抖出来,那不是更坐实了我早就知道窃听一事,这是宫闱的丑事啊。太子还做皇子的时候,我也有份教养过他。而和陆家有亲的谭儿他们都是太子属官,要如何让陛下相信陆家与此事无关。他做出如此悖逆之事,我这个丞相,难辞其咎。”
“太子窃听之事,想必敬宗来武昌探望我之前就知道了。现在他被禁锢,以他的秉性,应当不会供出太子。只不过,他若不供出主谋,无论是他还是陆家,只怕都难逃这一劫。我当初若是能多问一句,也许现在也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如此看来,我们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了。只能等。”孙戎虽然平时不太关心朝廷的事,但是看到陆逊焦心至此,她也有些慌神,“但不管怎样,你自己都是清白的。窃听的事情,太子和陆胤实在是胡来。伯言,莫要因为自责就是归罪于自己。”
“我其实,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得失。我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他赐予的,若是因此事降罪,也皆是我咎由自取。只是这件事,牵连太广,朝堂倾覆就在眼前。我非但无力阻止,甚至还偏信亲族,枉为丞相。”陆逊摇摇头,“罢了,现在只有先看看陛下的决定。敬宗同陆家能否保全,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了。”
对于建业,陆逊只能选择沉默。除了日常军政的公文,陆逊再也没有呈奏过任何与太子相关的公文。他想用沉默来平息群臣非议和孙权的愤怒。
然而,建业的狂风骤雨岂是关起门窗便可以阻挡的。
孙权将陆逊寄到建业的日常军政公文,一封未拆,又全都打回了武昌。
每一次公文被送回武昌,孙权就会派人来陆逊的府上问责。他们在厅里喋喋不休地责骂着陆逊。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刺痛着孙戎和陆抗的心。孙戎站在帷帐后面,看到陆逊跪在正堂里,低着头,听着那一条一条不堪的指责和抱怨。他没有辩解,也没有乞求。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她分明看到那个背影,在颤抖着,在努力地压抑着,控制着,那样的无助,让人心痛不止。二十多年了,她竟第一次发觉,他也有自己的软弱。他的骄傲,他的执著,在那些步步紧逼的诘责下,顷刻间,崩塌殆尽。
陆逊终究是老了。丞相这个名号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把他这么多年的辛劳名正言顺罢了。早在晋位丞相之前,陆逊的身体已经有些不好了,年轻时候行军打仗落下的病根反反复复地发作,只要一到雨雪阴冷的天气,那些旧患便会疼痛起来,连夜里也无法安睡。从上年冬天大病后开始,咳嗽和心痛的毛病就一直没有停过。可是,他每天依旧早出晚归地处理着武昌所有的事,晚上回来,还在处理荆州各地的往来文书和军务。有时候,手里还握着笔,人却已经累得趴在台案边睡着了。可是,每次面对孙戎的时候,他总还是那样和颜悦色,他从来都不想让孙戎担心。他总是告诉孙戎,他不累,他还可以为国家和陛下做更多的事情。现在孙戎会陪着他在书房在书房处理公务,她只是坐在角落里看书,静静地等。因为孙戎很害怕,害怕他会在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离自己而去。
孙戎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乔夫人和父亲那样的感情,也许是吧。她只是知道,自从遇到了陆逊,她变得更坚强,也更温柔。如今的她,时常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想起新婚的那晚,她是怎样的局促不安;想起他们如何从不近不远的陆将军和孙夫人,变成了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想起伯言得知自己能够再次成为父亲的时候,比自己还激动的样子;想起他虽然很忙,但总能记着从市集上买自己和抗儿最爱吃的点心;想起幼节两三岁的时候,他亲手为幼节做了秋千和竹马,只要有余闲的时间,他就会陪着幼节荡秋千捉迷藏。说到底,无论官职做到多大,他总是那个温柔细心的丈夫,慈爱善良的父亲。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就经历过丧子之痛,陆逊更加珍惜幼节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只要有闲暇,他依旧会仔细检查幼节的功课,会耳提面命地教导他操守德行。对于孙戎来说,父子俩在小院里一起玩耍的画面,早就镌刻进了自己的心。即使幼节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而陆逊却生了华发。在孙戎心里,那副画面,从来不曾远去,不曾褪色。
尽管朝堂波谲云诡,但孙戎只想下朝后,一家人能平静地度过。她只想陆逊能好好地陪在自己身旁,守好武昌和荆州,和她一起看着陆抗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