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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误乱(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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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监的牢狱暗无天日,陆胤也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日。每日除了会有人给他送来牢饭外,他便再也接触不到其他人。好几次他想要同狱卒打听,但狱卒完全没有要搭理他的样子。
终于有一日,陆胤被几个狱卒架着来到了刑房。刑房里灯火通明,陆胤只觉得眼睛剧烈地刺痛着,眼前花白一片。待他稍微恢复些,定睛望向前方,竟看到孙权正坐在自己的面前。他面无表情,但眼神像秃鹫一般凶狠地盯着陆胤,仿佛下一刻就要把陆胤撕碎一般。
陆胤立刻跪在孙权的面前,叩首,“臣陆胤叩见陛下。”
孙权并没有应他,开声的是他的从人:“奉旨,问陆选曹话。”
“臣……臣在。”陆胤听到自己的官讳不禁身体一抖。
“陆选曹近日是否去过武昌?”
“回陛下。是,臣是去过。”
“所为何事?”
“回陛下。臣得知族叔大病,甚是担心,便去了武昌看望。”陆胤想到此事既然已经惊动孙权,便也没有把陆凯写信的事说出来,毕竟此刻少牵连一个人也许就是一个转机。
“陆选曹的族叔是否便是陆相?”
“正是。”
“除了探病,陆尚书还同陆相说过别的事吗?”
陆胤听到这里,心中顿觉一惊。他担心自己去武昌的目的已经暴露,更担心孙权已然知道太子派人窥视的事情。他思考片刻,便在心中决定只要不供出太子,就算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臣还同陆相提了些建业的政务。”
“还有呢?”
“再无其他。”
“陆选曹,欺君之罪重则夷族。还望陆选曹想清楚。”
“臣确实只是提了建业的政务。”
孙权似乎并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缓缓地起身,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背过身去,用手势示意了宫人。
陆胤当即便被狱卒绑上了刑架,束缚住了四肢。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接连几日的拷打,陆胤的身上已经连一块完好的皮肤都无法找到。囚衣上的血干了又染,已经结上了黑色的血块。他在刑架上耷着脑袋,气若游丝。可他依旧咬紧牙关,半个关于太子的字也未曾吐露。
这日,孙权似乎并没有什么耐心对着陆胤,便叫来杨竺接着拷打。杨竺素来与陆胤因为鲁王僭越太子之事不和,加之先前陆逊劝说其兄与他分家一事的忿忿不平,对陆胤更是欲处之而后快。看到如今毫无招架之力的陆胤,杨竺内心的得意几乎快要从他的脸上溢出来。他拿起一旁的竹鞭,狠狠地抽在陆胤的脸上,刑房里回荡着让人胆寒的讪笑。
陆胤挣扎着抬起头,看了杨竺一眼,用尽气力地说道:“杨竺,多行不义必自毙……”
“敬宗兄,你都这样了,还是多担心自己是不是将毙吧。”杨竺一边幸灾乐祸地笑着,一边狠狠地又抽了陆胤几鞭。
“实话告诉你吧,陆相已经同陛下说了,他是从你那里知道太子将废一事的。说吧,这事是不是和陆相有关?是陆相指使你窥探陛下的?”杨竺停下了鞭子,想要诱供。
杨竺的话让陆胤一瞬间理清了头绪。陆逊虽然当时并未表态,但最后还是向孙权上疏保护太子。而孙权似是已经觉察自己所说被人泄密,恰巧最近去过武昌的人只有自己。如今自己是断然摘不干净了,可眼见陆逊乃至吴郡陆氏也要被拖累,陆胤心中顿生犹豫。
就在陆胤尚在思索之际,杨竺竟让人对着自己泼了一盆盐水。他突然觉得周身袭来钻心剧痛。那疼痛让陆胤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旋即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之时,陆胤已经躺在了牢房的茅草堆上。周身的创伤让他动弹不得,只能直直地盯着走廊里那盏昏暗的灯。他此刻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无论如何也要保全太子。经此一案,鲁王一党的用意再清楚不过,便是要将祸水引向陆家继而引向太子。为今之计,便只有将鲁王也拖下水来,扰乱视听,才能保全太子。陆胤用尽力气,握紧了拳头。
“来人!我要觐见陛下!我要见陛下!我招了!”
一墙之隔的牢房另一边。吾粲也在受着近乎一样的折磨。已经年过花甲的吾粲此刻已经周身麻木,甚至感受不到寒冷和痛楚。他的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清晰时看到的竟都是少年时的自己。他看到自己正坐在陆家的学堂之中,只有十几岁的陆议就坐在他的身边,正用清脆而和煦的声音诵读着诗文。他还看到陆家庄园的田埂边,陆议正与自己对坐在田埂旁对弈,丝毫不介意泥土弄脏了他的锦袍。阳光透过树荫照耀在两人身上,身畔是清凉的风,还带着阵阵稻香。那样的画面,久远得仿佛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
那画面仿佛还在眼前,一大桶冷水直直地浇在吾粲的身上。可吾粲却一动不动,只剩下眼睛不受控制地眨了一下。狱卒把吾粲架起来,用铁链锁在了刑架上。
“奉旨,问吾粲话!”
“……臣……臣……”吾粲很吃力地张开嘴巴,声音几乎快要被老鼠啃噬的嗖嗖声掩盖。
“你是如何得知陛下欲废太子、立鲁王一事?”
吾粲垂着头,嘴巴一张一合:“臣……说过了……,臣先前朝会见太子殿下神色忧虑,又听闻宫人耳语,因而猜测陛下有此打算……”
“可否指认耳语的宫人模样?”
“……臣……臣真的不记得了。当时只是一瞥,未有牢记。”
“你同尚书选曹郎陆胤是何关系?”
“同朝为臣而已。”吾粲早已想清楚,如今他不能供出陆胤,因为一旦供出了陆胤,必定将牵出太子。他只能尽力撇清和陆胤的关系。
“那同杨竺呢?”
“也是同朝为臣。”
“陛下在内宫所说的话,你是如何得知?陆相又是如何得知的?”
“臣已经说过了,臣不知道陛下在内宫说过什么。陆相远在武昌,又怎么会知道。”
“那吾师傅如何解释,陆相在上疏中规劝陛下勿废太子?”
“臣只能认,是我告知陆相陛下有废太子之意。”
“那是不是说明,是吾师傅你安排了宫人窃听监视陛下在内宫的言行?”
“臣没有!臣说了,臣只是猜测得出。更加不会做出监视窃听这般大逆不道之事!”
这已经不知道是这几日第几次的问讯了。同样的问题,最后都回到了原点——究竟是谁派人窃听了陛下。
如果说初次讯问之时,吾粲还有些拿不准。那么时至今日,他的内心已经无比清楚,太子和陆胤一定就是背后的人。他们串通监视窃听陛下,还欺骗自己,之后又利用自己和陆逊的关系去牵连陆逊。他们的目标大约从一开始就是陆逊吧。顾雍去世后,顾家兄弟和张休又被冤下狱,太子接连失去了几个最大的助力。尚在朝中有影响力的人很多也因为顾家兄弟一事,不敢再轻易开口,深怕成为鲁王派下一个诬告的对象。这样的局面下,也难怪太子和鲁王一样,都盯上了武昌的陆逊。但是以吾粲自己对陆逊的了解,他根本就不是那种会参与党争的人。陆逊并不是在两面逢迎,待价而沽。他只是不想以及不屑。他是一个永远只会站在国家和孙权一方的人,从来也不会利用自己的威望来经营任何事情。可是,权力的诱惑下,陆逊这种人毕竟只是少数。历朝历代,或明或暗,权力总是要在斗争中才能完成交接,渴望权力的更迭才仿佛是人之常情。如今,自己因为一时情急和疏忽便牵连到了陆逊。想到这里,吾粲的心蓦地生出了深深的内疚,因为一切已经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一连几日,负责审讯的狱卒见吾粲还是软硬不吃,只得向手下人示意继续用刑。可没过多久,吾粲就昏了过去,任凭狱卒如何鞭笞火燎,吾粲都毫无反应。他们也只得把他从刑架上架开,又丢回了监狱。
半夜,吾粲终于醒了过来。他已经完全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然不多了。窥刺陛下宫事这种事,想必陆胤去武昌时绝不会和陆逊说实话。陆逊若是知道实情,绝不会偏帮太子。可是如果陆逊至今不知真相,那他被陛下下狱拷问怕也只是迟早的事。到时候武昌建业两地都会掀起大案,其中牵连吾粲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必须要想办法把这件事告诉陆逊。”吾粲此时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忍着浑身的伤痛,支起身体,向牢房外看了一眼。昏黄的灯火下,监视他的狱卒正在打着瞌睡。他这才稍微放心了一点。他打量自己的周身,总算在囚衣裤腿处发现了一块稍微干净些的布料。他卷起裤脚,又在身边的草堆里找到了一根硬一些的稻草,蘸了点新伤处的血,写下了“敬告建业武昌,罪臣请伏法后葬于建业之南,以昭吾氏列宗”。
吾粲写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已经做了最后的决定。恨错难返,如今也许只有这一条路了。夜深了,澄澈的月光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洒了下来,像是要洗去这世间一切的污秽,还自己的一个清白。